恰當歲日紛紛落，天寶瑤花助物華。
十月末的連州城是陰沉的，暗暗的天色悶在人們的心頭。
連州知府趙宇盛被關(guān)押，陵安王離華下令將府內(nèi)所有物資一律交由百姓處理。
下令后，連州城里的難民便涌入趙府內(nèi)，霎時間趙府被洗劫一空。李大人又命人將榮興樓改造一番，成了臨時的避難所。
樂瞳躺在床上，睡夢中的她還有些不安穩(wěn)，隱隱約約還記得那日里她從那暗無天日的地牢里被救了出來，朦朧間睜開眼，是離華那張英氣的臉，耳邊還有錦綃急切的聲音。但她實在不堪重負，在黑暗里的恐懼和鞭打都折磨著她，她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是另一片天地了。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那張英氣逼人的俊容，而是這個從里到外都透著樂觀的京潤，見樂瞳睜開眼，便驚喜地道：“你醒了。”
樂瞳力氣全無，就連開口說話都費勁，只得眨眨眼，代替了回答，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
兩人面面相覷，樂瞳費力的扯起一個尷尬的笑容。
京潤滿心的高興都被一臉正經(jīng)給壓住，道：“你剛醒來，不適合吃大補的東西，王妃吩咐人給你煮了粥，我去催催去?！?p> 樂瞳點點頭，京潤便開門出去了。
那日除了救出了樂瞳之外，還發(fā)現(xiàn)了被關(guān)押在地牢的消失的姨娘們。她們中有的因受不了日日不見光明的折磨而自縊而死，有的被錢三活活打死，所以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女子，早已瘋了。
墨色衣角在門檻上打了個旋，離華踱進屋子。錦綃方才起床，此時正梳理著秀發(fā)，離華悄無聲息的靠近她，正好抓住那只抬起的玉手。
錦綃一驚，忙要收回手來，檀木梳恰好落進離華的大手里。
錦綃回過頭來，惺忪的睡眼帶著點點困倦，望進離華黝黑的眸子時立即醒了過來，笑道：“王爺不是去府衙了嗎，怎的又回來了？”
離華順勢接過檀木梳子，另一只手撈起錦綃的長發(fā)，柔順的發(fā)絲滑過指腹，留下順滑的的觸感，他也彎起笑回道：“那趙宇盛吵著鬧著要見你，”話語一停，離華撩開黑發(fā)將臉湊到錦綃面前，與她一同望著黃銅鏡里羞紅了臉的人，道：“王妃可是給他灌了什么迷魂藥？”
錦綃雙手一攤，道：“趙宇盛實則是個可憐之人，王爺就別戲謔他了?！?p> “王妃是心疼了？”離華下巴抵著錦綃的肩，語氣卻不似面上那邊平和。
“離華！你能不能有點同情心？”錦綃怒嗔道。
離華站直了身子，墨色的袖口甩到身后，走到一處坐下，慢悠悠地道：“本王最是冷酷無情，同情心這個東西也不想有?！?p> 錦綃瞧著離華那般囂張的模樣，拿起檀木梳子梳理著秀發(fā)，平和了語氣道：“不如今日去看看牛牛，帶上趙宇盛一同?！?p> 離華雙眼隨著錦綃的手起伏，還未回話，外面匆匆忙忙跑來一小廝，一進來便道：“王爺，王妃，樂瞳姑娘醒了?！?p> “啪嗒。”錦綃手中的檀木梳子與地面清脆地撞擊，她從凳子上站起來，也顧不得離華的回答，往樂瞳的房間跑去。
離華瞧著面前躥出去的身影，笑著搖搖頭，跟了出去。
錦綃一路急急忙忙地跑到樂瞳房間里，京潤正伺候樂瞳喝著藥。
京城御也到了，見慌忙的錦綃，他行了一禮，離華也跟著進來了。
“王妃，”樂瞳半個身子靠著靠墊，小臉因傷而蒼白，她欲下床行禮，錦綃恰走到床邊，也就停了。
“你身子好些了沒？”錦綃坐在床沿上，接過京潤手里的藥碗，“最后一口，來，喝下?！?p> 湯匙送到樂瞳唇邊，一滴淚也恰好滑落，滴進湯匙里，樂瞳喝下那最后一口藥，哭著道：“王妃，樂瞳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錦綃手中的藥碗又被京潤接過，樂瞳撲進錦綃懷中，傾訴這些日子的擔心與害怕。
京潤瞧著樂瞳那柔弱的模樣，也紅了眼眶，只剩京城御和離華還干干的站在一旁。
須臾，離華瞧著外面的天色有些暗淡，又估摸了著時日，便開口道：“不是說今日去看牛牛嗎？天色不早了，早去早回?！?p> 錦綃這才從回過神來，安撫好樂瞳，錦綃端莊地站起身來，她也知道事情必須盡早解決，便交代了府中的事物，隨著離華一道離開了許西院。
她二人先是去了府衙帶走了趙宇盛，又一路駕馬到了吳家村。
自從趙宇盛落馬后，李大人將離華帶來的賑災糧款一一劃分給難民們，吳家村的村民受了糧回了村，村里漸漸也有了人煙。
馬蹄聲漸漸慢了下來，馬匹停在牛牛家門口。
老嫗家里養(yǎng)了兩只雞，她圍著圍裙在雞圈旁撒著雞食。兩只雞一前一后的埋頭苦吃，一看地上沒有了，便咯咯咯地叫著。牛牛坐在老嫗旁邊，蠟黃的小臉有著孩子的稚氣，他玩著一旁的雜草，偶爾扯斷一兩條往嘴里送去，老嫗便急忙蹲下來拍掉他手里的小草。即便她速度盡可能的快了，也被靈巧的孩子一把躲過去了，笑呵呵地跑到另一邊玩去。
“吁?！彪x華勒住韁繩，馬兒停了腳步，老嫗與牛牛一同轉(zhuǎn)過頭來。
牛牛一臉驚喜的看著錦綃，錦綃下馬還未立穩(wěn)，小人兒便撲倒她懷中來，“抱，抱?！?p> 牛牛說話還是不太利索，錦綃蹲下來將他摟在懷中，老嫗忙跪下來磕頭道：“原是官爺和女菩薩來了。”
離華扶起老嫗，身后帶著五花大綁的趙宇盛，進了屋。
屋里的灶上，茶壺還咕咕地冒著熱氣。
趙宇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牛牛，那孩子細看卻是與他相像。
牛牛怯懦地回望著趙宇盛，一轉(zhuǎn)頭又扎進錦綃的肩膀。老嫗看著趙宇盛的那吃人的眼神，不清楚這些人來的目的，當著官爺?shù)拿嫠粚美蠇D也不能說些什么，只好為難地站著。
“你是叫牛牛？”趙宇盛顫抖著聲問，離華替他解了繩索，他也不敢伸出手去抱孩子。
牛牛轉(zhuǎn)過頭來，害怕地點點頭，小手勾住錦綃的脖子不敢放開。
“官爺，這...”老嫗終于說話了。
離華瞧著她，道：“老婦人，不知你那去世的兒媳婦喚何名？”
“那姑娘匆匆嫁到我們家，大家都叫她小瑜兒，大名叫啥，老婦是真記不住了，不知這位爺是...”老嫗忙著解釋，眼色也不曾離開牛牛。
“小瑜兒?！壁w宇盛低低地喚著，他也不太確定牛牛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只是聽錦綃說了，便覺得心里有個希望，此時便更堅定了。
半天未說話的錦綃終于開口了：“大娘，若是這位爺想收了牛牛做干兒子，您可愿意？”
看著之前被五花大綁的趙宇盛，老婦人布滿皺紋的皮膚上又多了幾條，她癟嘴道：“這？老婦只有牛牛這么一個親人?！?p> 錦綃送開牛牛，拉著老嫗的手道：“您放心，也讓您跟過去，好吃好喝的伺候著?！?p> 老嫗一聽，雖然心中滿是疑慮，但錦綃離華二人都曾幫助過她，也不像是壞人，便走到孩子面前，教道：“牛牛，叫干爹?！?p> “干，”牛牛此時正對著趙宇盛，小臉緊張的連呼吸都慢了半拍，奶奶在旁一個勁兒得到催著，他半響出來一個字“爹?！?p> 那一聲“爹”叫得趙宇盛心都化了，他這大半輩子世間唯一的親人，便是這個孩子了，不管是真是假，終歸是有個寄托的。
趙宇盛一把將牛牛摟到懷里，擁抱著他小小的身體，“乖兒子?！?p> 這邊正話間，外邊又響起了馬蹄聲。
老嫗開了房門，正巧京城御帶著蕓娘進來了。
幾日不見，趙宇盛滿臉胡渣，頹唐地瞧不出盛年的風貌，他與蕓娘相望了一眼，蕓娘便哭著撲向他，道：“大人?！?p> 京城御站到錦綃旁，話語了幾句。
錦綃點點頭，拉著牛牛對蕓娘道：“蕓娘，這是趙宇盛方才認得干兒子，日后就交由你來照顧?！?p> 蕓娘紅著眼眶，看著錦綃，點點頭，又道：“王爺，王妃，就不能饒過大人嗎？”
“他一介知府，徇私枉法，欺壓百姓，何而得以饒？”錦綃回道。
趙宇盛伸手拉住蕓娘的衣角，示意她，蕓娘也就不在話了。
對這個清奇淡然的女子，蕓娘心中有恨也有羨，但更多地是感謝，來前京城御帶她去了安置在城外的屋子，還給了她銀兩，就知道一定有事要托付與她。
“先出去吧，讓他們說說話”離華提議道。
眾人隨著離華離開了屋子，只留趙宇盛與蕓娘二人相處。
趙宇盛低著頭，蓬亂的頭發(fā)飛舞著，蔚藍色布衣也多有污漬，他不說話。
蕓娘的目光不曾離開過他，她那纖細的手指幫他一縷一縷地梳理著發(fā)絲，指尖劃過他的布衣，她低低喚了一聲：“相公?！?p> 趙宇盛抬起頭，目光有些驚訝，道：“牛牛是我的孩子。”
“妾身知道。怎會突兀地認了親，又是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趙宇盛皺著眉頭。
蕓娘堅定地看著趙宇盛，別過他耳邊的碎發(fā)，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聲音里帶著哭腔：“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趙宇盛抓住蕓娘替他整理頭發(fā)的手，緊緊地攥在手心里，語重心長地道：“這一世是我趙宇盛對不起你，欠你的情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你?！?p> 蕓娘吸吸鼻子，道：“好。”
趙宇盛將她攬入懷中，蕓娘的淚水浸濕了那蔚藍色的衣襟。
......
許西院里，離華坐在屋子里的太師椅上，周邊點著龍涎香，彌漫在空氣里。他輕輕合上雙眸，緩緩開口道：“你怎么知道牛牛是趙宇盛的兒子?！?p> 坐在圓桌旁的錦綃吃著秋家父母送來的存秋糕，下咽后開口道：“猜的。”
離華一聲輕笑，饒有興趣的睜開眼睛：“猜的？本王怎么不知道王妃竟然如此會猜?！?p> 錦綃又拿起一塊糕點來，嘗了一小口道：“京城御說趙宇盛有遺傳病，牛牛也有，再加上趙宇盛以前的癡情往事，本妃就隨意一猜?！?p> 離華聽她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半響沒人回應，錦綃不免回頭看去，坐在太師椅上的男子安靜如畫，歲月都好似不敢打擾他。
錦綃將一整塊存秋糕全部收入口中，道：“王爺都不好奇趙宇盛跟我說了什么嗎？”
“你若是想說自然會說，本王何必多問。”離華連眼睛都不曾睜開過，好似這般的清閑一刻都不想放過。
錦綃自討沒趣，也就不再理會離華，二人就這樣各自帶著。
“喵?！遍T外突然傳來一聲貓叫。
錦綃好奇地站起身來，卻見離華仍舊閉著眼睛，她打開房門，一只白貓突地躥進屋子。
“哎！”走廊上是京潤急急的呼喊。
京潤見錦綃站在門邊上，低著頭彎著腰，一臉挨罵的樣子，道：“王妃?！?p> “是你的貓？”錦綃回首看了眼悠閑自若的白毛，問。
“是?！本櫲耘f低著頭。
“叫什么名字？”
“還未取名呢?！本櫼婂\綃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便又恢復了原來的活力，笑呵呵地道，“對了，王妃，前幾日小的去您住的客棧收拾行李，遇上一個姓黃的人說是找王夫人，是找您嗎？”
姓黃？
錦綃詫異，在腦海里搜索了半天，耳畔劃過一聲風響，黃老板，錦綃心里諳然，怎么會把他給忘了。
“你過幾日去黃記米鋪找黃老板，把米糧和錢結(jié)了，將糧食都分給百姓們?！卞\綃吩咐道。
“是?！本櫟?，眼神一直往屋里去，尋找貓的身影。
錦綃挑起嘴角，京潤似乎嗅到陰謀的味道，還未反應過來，錦綃便關(guān)上了門，只留下一句，“貓是我的了?！?p> 京潤苦笑，只好悻悻地去了黃記米鋪。
時日流轉(zhuǎn)，趙宇盛被李大人帶著一道回了金城，聽后發(fā)落。蕓娘帶著牛牛和老嫗住進了城外的別院里，過起了安定的日子。因著接連幾日的賑災發(fā)糧，連州城里的百姓無不對陵安王夫婦歌功頌德，二人也成為一段佳話。
在連州所有的事都處理完了，二人又各懷著心思想要北上，卻都暗里瞞著對方，直到初雪飄飄搖搖地下來，如夢似幻，晶瑩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