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丟開手吧,老恩臺恩典,一味皮纏,瑣碎不了,學生未曾夢及,就是未曾夢及”?!澳阏f甚?哼,本待打你,你騎不得馬,打你再坐不得轎”,元默用筷子點著劉洪起道。已近亥時,也就是晚上九點。元默道:“當我擺治不殺你?璞笠山之事還沒了,殺了這么些百姓,尸親都有上北京都察院呈狀子的,且不說償命,大明律,窩弓殺人者追燒埋銀十兩,你殺了多少百姓,要賠多少燒埋銀?究竟三百年后我朝年號為甚,不說與我,只待日后發(fā)給理刑的,說與北鎮(zhèn)撫司吧,那時再不說,沒人念經(jīng)發(fā)送你”。
劉洪起道:“老恩臺又沒要緊地生氣,回回在大人手里逃不出命來,俺這點低微前程,還待大人契帶,全憑大人栽培。我以實說,對老恩臺我是知無不言,若對老恩臺打夾帳,俺也算不起個人”。元默道:“承情,承情“,忽地臉色一變,道:“沒得扯淡,再要戲弄,呼你頓板子”。二人又對峙了一會,劉洪起始終不肯說,難道他能說三百年后還有什么大明,元默這個問題問得太沒水平了。劉洪起既不肯說,元默也沒辦法,只得道:“既不肯吐實,挺個漆黑的影子杵在這,杵得我心影,不成想與我快談一夕?”。劉洪起聞言,如獲大釋,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退到門口,轉(zhuǎn)身欲出去,只聽元默在他背后道:“人這一輩子,不是想咋活就咋活”,待劉洪起的身影溶入門外的夜幕中,元默又自語道:“本等是件好事,不受管了”。元默的目光由門口收回,低頭看向飯碗,心道,三百年后我朝太祖為誰,難不成,難不成?念及此,元默心頭一震,心道,怪不道此人吐吐吞吞,需知此人隨便說個后世的什么,都可能涉及到哪朝哪代,叫此人怎么說,大明萬萬年?元默長嘆一聲,心道這個問題無法回避,我也只能裝糊涂,日后你去北京和皇上分說明白吧。
不知從何時起,元默對劉洪起的態(tài)度,由懷疑劉洪起是江湖騙子,到越來越相信劉洪起真的能夠神游后世。這段時間,劉洪起也沒提供什么證明他的確開了天眼的證據(jù),這可能這是元默的一種老于官場,老于人情世故,老于看人的能力,他看出劉洪起不是江湖騙子,只是可能,比江湖騙子要麻煩些。
昏暗的燈籠下,劉洪起立在馬棚前,心中盤算著,若能將河南的驛馬都搞到手,那就是一個騎兵師,若能將開封府的驛馬搞到手,那也是一個騎兵旅。沿著馬棚他又行了幾步,看到一座窄窄的門樓,借著昏暗的燈火,門樓上依稀是馬王廟三個字,里邊供的是馬王爺,劉洪起不由一笑,也無心看看馬王爺是否是三只眼,他只知道,元默沒長三只眼。他元默不給好處,就想聞聽天機,盡想好事。
由扶溝往北,一路沿著小黃河走,百余里外便是朱仙鎮(zhèn),由朱仙鎮(zhèn)往北四十里便是開封城。小黃河過了朱仙鎮(zhèn)便向中牟縣流去。朱仙鎮(zhèn)因岳飛而著名,鎮(zhèn)子外頭有岳王廟,此時,岳王廟大殿沉浸在烏煙瘴氣的煙火與香燭當中,岳飛背后的墻上題著四句詩:萬古關河淚,孤村日暮笳,向來戎馬志,辛苦為中華。廟是好的,詩更好,只是院中立著幾排光脊梁的漢子,人人手持大刀,低聲吟著:昆師山,傳恩子,師爺傳我金剛體,金剛體,不亂提,刀槍箭矢不入體。念完,一個老道由岳飛像前捧來油燈,端到一個漢子跟著,那漢子將燃燒中的燈芯捏出,張嘴吞下,亂叫喚了幾聲,然后蹲起馬步,旁邊一個漢子上前,揮起大刀,往他肚皮上連砍三刀,留下了幾道紅紅的刀印。之后,老道端來一只碗,從袖中摸出黃裱紙在燈上引著,胡亂念著咒語,將燃燒著的黃裱紙亂舞幾下,又將紙灰淹到碗里。一個漢子接過碗,將符水吞下,蹲下馬步,又是連挨三刀,毫發(fā)無傷,那漢子大叫:“符水中哩很!”。
一個小童挑著一盞白蓮燈上前,將燈放在香案上,眾人沖白蓮燈磕了幾個頭,老道開始發(fā)表演講:“先天以前,無天無地無日月,無生老母生先天,先天生萬物——如今世道陷入魔境,無生老母派彌勒轉(zhuǎn)世,還世道以凈土,縱然不成,老母也會接我等回天界真空家鄉(xiāng)。兄弟們擱一坨攢掇,擰成一股子,掏力干它一場,莫要做糠包才,與其歪歪搭搭過一世,不如豁出性命除卻魔頭,俺在大師兄面前請戰(zhàn),咱們就打這個頭雷!”。
兩天后,雨后的泥濘里,一行人族擁著兩抬官轎,行進在小黃河西岸。隊伍有三四十人,除卻轎夫,舉虎頭牌的,廚子,扛水火棍的,挎刀持槍官兵的不過十余騎。路邊開著小白花,白中透著微微的粉紅,這叫打碗花。路上不時有積肥的獨輪車,馱糞的驢,耕地的牛,遠遠地回避開去,躲到岔路上。一個老農(nóng)望著遠去的隊伍,念道:千生意,萬買賣,趕不上刨土垃塊。稍遠的一處莊子,一個漢子將桶掛在扁擔上,往井里探去,井沿邊的一個婦人,正用一盆水浸泡布匹,盆里有些石榴皮,卻是在給布染色,那婦人正對身旁洗衣的婦人道:“閨女媳婦不得一人一件,只怕還嫌不可身,唉,都來啃俺這把老骨頭”。
劉洪起掀開窗簾往轎外觀瞧,只見岸邊,鴨子一頭拱下水去,上來時滿頭烏黑,卻是拱進了淤泥里,劉洪起搖了搖頭,看小黃河行不了大船?!盀踉仆腹?,歇晌還要下”,轎旁一個衙役道。劉洪起聞言看了看天,便又低頭關注起沙河,只見對岸一條窄窄的支流匯入沙河,在匯入點被打了個壩子,壩上留了個口子,雨后的水流不斷由那口子流進沙河,口子上被籠了個水籠子,用來捉魚。
元默坐在大轎里琢磨著劉洪起,他想起了滑輪弓,心中不由贊道:可謂不餉之兵,不秣之馬。隨即又嘆道:“一腔報國之心未知,百年無窮殺運可期”。前一句是在說劉洪起,后一句卻是在說滑輪弓,他對劉洪起是不摸底的,猜疑的。
劉洪起放下窗簾,卻聽“叭”地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揭開窗簾一看,只見路邊有幾個摔泥炮的村童,劉洪起微微一笑,摔泥炮,比的是誰摔出的窟窿大嗎,他已然模糊了記憶。這時,一只紅嘴烏鴉在轎頂上點了點,少佇片刻便飛了開去,紅嘴烏鴉卻是罕見,是在預測兇兆么?只是誰也沒注意到這只鳥兒。
遠遠地,前方出現(xiàn)一座村落,村落中出來二三十條漢子,挑著擔,推著小土牛,胡亂吆喝道,下地哩,走哩,走哩。并不回避,徑直朝隊列而來。因為元默吩咐過不得擾民,衙役們也不趕喝。待這群人與隊列錯過,卻又返身尾隨著隊列,跟了上來。
“鄭二,這伙人不好,兩個賊眼斬呀斬地”,八弟劉洪禮說罷,在馬上喝了一聲落轎!眾人聞聽一驚,只是看了看劉洪禮,劉洪禮又喝了一聲落轎,隊列方慢了下來。劉洪禮打馬到元默轎前,說了幾句,元默掀開轎簾,吩咐落轎,隊列才停了下來。接著,劉洪禮打馬到劉洪起轎前,劉洪起已出了轎,二人言說了幾句,劉洪禮便打馬向隊尾行去。
劉洪禮打馬到這伙人跟著,問道:“踅摸啥哩,為啥跟著俺們,兄弟我保著大人,擔著干系”。眾人回道:“俺叫趙趕豬,是爐坊,要往開封打鐵哩”。“俺是刻字的,正待回莊取油墨哩”。劉洪禮問道:“刻字幾個錢?”。那個回道:“七分銀子刻一百個字”。眾人又亂哄道:“俺是趕腳的,將客官馱到開封,六百個錢,不,這當兒快下了,八百個錢,馱到安遠門給客官尋一家暗門子,連睡帶日,包你停妥”。劉洪禮笑道:“好掰扯。好一個趙趕朱,好一個刻字的,刻的不成是《古佛天真經(jīng)》?招承了吧,你等是開壇講經(jīng),黑夜摸香的”,說罷左手一拉韁繩,右手支起拓木槍,縱馬去了。眾人被點破了行藏,正驚異間,忽聞有人叫,三孩,三孩!卻見那個自稱叫趙趕豬的,立在原地不動,脖上現(xiàn)出一線血跡,接著便倒地了,卻是被劉洪禮的槍尖劃斷了脖子。時才劉洪禮說的黑夜摸香可不是好話,邪教頭子喜歡招一幫婦女在黑屋子里講法,以方便上下其手,這叫摸香,而《古佛天真經(jīng)》則是白蓮教蠱惑人心的東西。
扁擔挑子扔了一地,獨輪車也倒了,教徒們紛紛尋來刀槍,還有幾個翻出了弓,地上躺著三具死尸,皆是被劉洪禮的柘木槍劃斷了脖子,劉洪禮縱馬沖了回來,叫道,妖蓮!隊列立時炸了,轎夫與扛牌子的衙役驚作一團,在十幾騎親兵里亂來亂去。劉洪起踹翻一個衙役,奪過他的單刀,喝道:肅靜,再要亂哄斬無赦!這幫家伙都聽說過劉洪起的兇名,立時便安靜了。元靜吩咐道,都聽劉先生的,不得自相驚擾。話聲剛落,人群又是一陣擾亂,只見由前頭莊子里沖出幾十個漢子,持刀挺槍,還有人拿著弓。
已是前后夾攻之勢,劉洪起擔心的不是這個,他擔心的是教徒手中的弓,他幾番遇襲,不待拼殺便自行丟了兵器,就是因為對方手里有弓。他心道,虧得被八弟看破了行藏,不然再往前走幾十丈,到了村子邊緣,便要被亂箭穿身。他喝道,舉虎牌的列隊,將虎牌做盾牌使。話聲剛落,只聽傳出幾聲慘叫,卻是幾個衙役被射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