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也黯淡了心境,艄公在船尾仰臉看了看天,念道,陰來陰去下大雨,病來病去病死人。航行的下一個目的地是二百里外的碭山,碭山是徐州下轄的四縣之一,這四個縣有豐沛蕭碭之稱,豐縣沛縣在黃河以北,蕭縣碭山在黃河以南。碭山縣城在37年前的黃河決口中陸沉,如今碭山的縣治在老縣城東邊的秦家堂。此時,一丈五尺高的碭山城墻外,水井旁,一個村民將水桶拎離井口,從桶里忽地跳出只懶蛤蟆,他卻混然不覺,雙眼只是盯著不遠處的一堆人,在人群的中心,潑皮鬼難拿正與鄉(xiāng)民程繼孔上演著一場沖突。
程繼孔罵道:“和衙門頭子一共耍乾坤,使巧兒,枉口拔舌,攀俺窩贓,強了俺的地去,個孬屌日的”。話音剛落,程繼孔身邊一人附和道:“個孬屌日的,個孬屌日的”。鬼難拿怒道:“憨子,你日誰?”。一個粗聲大氣的聲音回道:“俺哥日誰俺日誰,俺哥日誰俺日誰”。程繼孔聞言,斥道,老二,個憨貨,成天就知道個吃。接著,程繼孔的老婆也反應(yīng)了過來,她伸手拉住老二的袖子,急道:“恁憨叔,罵人不是這樣罵的”。觀眾發(fā)出一陣爆笑。程繼孔的老婆上前,跳腳罵道:“個賊種羔子,賊天殺的,叫恁不要臉,叫恁不要臉——”,說著作勢抽自個的嘴巴。
鬼難拿見勢,收住嬉笑,喝道:“咋呼個熊,看把恁個龜孫女人能的,恁除了抽自個耳巴子,能咋著俺?恁家老輩子都是囊貨,通是風(fēng)魔了。程大,個鄉(xiāng)鱉子,快將恁家的母驢領(lǐng)屋去”。程繼孔怒道:“個下才,孬種將的,心咋恁孬”,說罷上前欲打,卻被眾人拉住。有老者上前勸解道,都莫惹氣了,各省一句罷了。遠處,一個公子沖喧嚷圍觀之處搖了搖頭,道,蒿目時艱,民氣難伸,便領(lǐng)著仆人進城去了。細看這位公子,未留胡須,稚氣未脫,卻戴著方巾,有資格戴方巾的人得有功名在身,得是位小秀才。
在眾人的勸解下,程繼孔被拉回自家院子。院子里有一座碾子,碾子上有一只簸箕,簸箕里是一只瓢,瓢里盛了點秫秫粒。房基磚石砌到二尺高,上面才是泥坯,也算是個小康之家。鍋屋的窗臺上放著油燈,蒜臼子,瓦罐,墻上掛著涮鍋的掃把。中午時分,程繼孔的老婆兩手面泥來到廂房,道,當(dāng)家的,沒胡麻油了,吃了只怕屙不下。原來吃了陳谷子拉不下來,和面時得往面里兌點香油才行。卻見程繼孔蹲在地上,肩上支著鍘刀片子,一手執(zhí)著磨刀石,正在打磨鍘刀。老婆驚道,當(dāng)家的,恁弄啥哩。程繼孔道:“還胡麻油,你咋恁迷瞪,那個下才說的對,俺家八輩子都是囊貨,沒囊氣,吃了八輩子苦。墊害俺,滿共十六畝地,俺爹扒碴了一輩子掙下的,俺的心尖子,叫訛了去六畝,俺還老和尚哩帽子,平撲塌,這就是囊包簍。這世道要是不反,早晚被豁鄧得吊蛋精光,打明個起,俺就不叫程繼孔了,俺叫程小乙”?!八ァ?。程繼孔自顧打磨著鍘刀,自語道:“苦上一年,到末了,連枷打秫秫,一天拍二百多斤,有一百斤不是自個的,地又叫人強了去,這世道過不成,擱不住人。他娘,收拾收拾,帶上小丫,晌午錯就到芒碭山去,今黑介俺做件事兒,明清早到山上尋你。俺沒屌本事,沒叫恁過上好日子,還叫恁吃了掛連,不愿跟俺也隨你,俺不識字,寫不成休書”。
“當(dāng)家的,咱再到州里遞呈子,興許還能轉(zhuǎn)還,可不敢不慮后兒,州里不股遠兒,咱再跑一趟”?!叭ブ紊叮侔ゎD板子?叫那個驢將的可得得哩看笑話?有這口窩心氣,氣也把俺氣死啦,活不成”。
“莫擱這哭,還不起身,挨磨個啥”,隨即,程繼孔起身出屋,喝道:“舅子的!老二,老二,日愣哪去了?該恁顯本事了”。徐州的口頭禪是舅子的,徐州往南二百里,宿州的口頭禪是丈人的,含義極為惡毒,意思是你的小孩,是你小舅子或丈人下的種。
下午時分,黃河上的這艘大船已過了虞城,虞城在黃河南岸,碭山西邊一百里。虞城屬于河南,碭山則屬于南直隸。在黃河南岸,六七座城池都在黃河邊上,蘭陽,儀封,考城,虞城,碭山,徐州,而黃河北岸的長垣,東明,曹州,定陶,武城,單縣,豐縣,沛縣,城池都遠遠地避開了河岸,因為北岸地勢低,時常泛濫。此地的民謠:月姥娘,亮堂堂,山東侉子來逃荒,這頭擔(dān)棉套,那頭提孩秧,大爺大娘喊破口,不給一點好心傷。山東侉子自然在北岸,北岸的處境更壞。
此時,虞城縣的城墻已然被腳手架包圍,下面的人將青磚拋上腳手架,上面的人穩(wěn)穩(wěn)接住,卻是在忙著給城墻包磚。19年前便中了進士的范良彥正欣慰地看著這一切,包磚所費六千金是他所出,他是范中淹的后人,曾做過浙過巡按,相當(dāng)于浙江紀高官,還要大些,還得再兼?zhèn)€中紀委委員,中巡組組長。因為巡撫與巡按合稱撫按,是一省的兩個最高長官,巡按的組織關(guān)系在中央,是巡按御史,組織關(guān)系在中央的都察院,不歸巡撫管。但是巡按只有七品職銜,這是朱元璋設(shè)計的所謂以小制大制度。原本,一省的最高長官是布政使,朱元璋不放心布政使,便派出巡撫制衡布政使,時間長了,巡撫代替了布政使,成為了一省的最高長官,布政使淪為民政廳長,朝廷又不放心巡撫了,又派出巡按制衡巡撫。
范良彥一下拿出六千金,說他是清官也不現(xiàn)實,但如今他是毀家紓難,連土地都質(zhì)押了。范良彥身旁立著的一個漢子,須發(fā)斑白,是范良彥的本家,58歲的老將范志驃,與范良彥同是范仲淹的后人。
虞城南城的土臺子上有座關(guān)帝廟,建在土臺子上是為了防洪,廟已被拆毀,那是前兩個月流賊來之前,范良彥力主的結(jié)果,不然沒人敢動關(guān)帝廟,不久,流賊來攻縣城,果然有賊躲在關(guān)帝像后,更多的賊則是頂著門板沖到城下鑿城,如果不是官兵四集,流賊不可久留,這座夯土城會被鑿空了城根。如今,河南的許多州縣都在忙著給夯土墻包磚。
醞釀了一天的雨終于沒下,月如鉤,大船泊在河南省界以東數(shù)十里的地方,已是到了徐州地界,南直地界,黃河南堤到了這里便終結(jié)了,由于沒有河堤的阻擋,由船上望去,碭山城墻佇立在月光下。船上,中艙內(nèi),朱恭枵端坐上首,張國紀打橫,坐在下首的是劉洪起與碭山知縣。劉洪起看著盤中的一只鳳凰造形,不爭氣地醞釀著口水,陪襯鳳凰的還有一朵艷麗的牡丹。劉洪起端祥著這一鳳一花,卻只能聽著知縣的費話,“雖相距數(shù)百里,學(xué)生任事以來,每常聽聞伯爺持身清約,為海內(nèi)人望,十余年來,無一字入公門,堪為天下勛戚???,張國紀打斷道:“勛戚,我只是戚,而非勛,何德何能于國家,朝廷雖給了名爵,又豈能居之不疑,未任實事,寄祿而已,已是一世富貴,何必種業(yè)來生得罪名教,衙門里,我沒遞過四指寬的貼兒,地方的事我從不攪哄。便是當(dāng)年魏逆搖動中宮,在皇上面前,我也沒為俺寶珠說過一句話,皇上自有玄鑒,我一個外戚當(dāng)守本分。先父舌耕糊口,教了半生的寡學(xué),就教會了學(xué)生這點做人道理”。
張國紀的這個伯爵只能當(dāng)一世,而非世襲罔替。大明的公侯分為兩種,一種是戰(zhàn)功換來的,這種爵位世襲,另一種是外戚。有戰(zhàn)功的公侯與外戚公侯合稱勛戚。外戚的爵位原本也是世襲,但在一百年前的嘉靖八年,外戚就不得世襲了,因為嘉靖皇帝連宗室的爵位都要限制,何況對這些不姓朱的人,便將外戚鐵券上的文字改成:辜給予一世,俱不準承襲。后來連外戚的鐵券也收了回去。而軍功換來的爵位可以世襲,軍功公侯又分兩種,一種是開國輔運宣力武臣,這是跟朱腰子打天下的,另一種是奉天靖難宣力武臣,這是跟朱老四造反成功的。至于外戚,在朱腰子時代,多與開國輔運武臣重合,因為朱腰子的子女多與公侯的子女配對。后來改革了,皇后不得由世家門閥里選,這并不是朱腰子定的制度,而是朱腰子的重孫子宣宗定的制度,宣宗以后,皇后都由下層出身,比如張國紀就由一個小人物成了國丈。
這時,朱恭枵問道,王老駙馬可曾有報單來?張國紀回道,不曾。碭山知縣詫異道,敢問是哪位駙馬爺?朱恭枵道:“延慶老公主的駙馬王昺”。張國紀道,待明日到了徐州再問尋。朱恭枵心道也是,便是有報單來也不會下到區(qū)區(qū)碭山縣。延慶公主是萬歷皇帝的妹子,那這位王老駙馬就是崇禎的姑爹,或崇禎爸爸的姑夫,比崇禎高兩輩。
知縣仍在費話,“民苦賦重,學(xué)生雖未鍛煉嚴酷,然征解催逼,民不堪命,殫精任事四個字直叫學(xué)生茫然無措。前月流賊大至,百姓頭顱何辜,竟五毒備至,學(xué)生唯有齋戒修省,撫身躬已”。劉洪起終于不耐煩,一箸下去,毀滅了盤中那朵牡丹,知縣詫異地看了劉洪起一眼。
“太爺,太爺,不好了,東城鬼難拿叫人殺了!”,忽地,一個差役跑進艙外嚷道。知縣喝道,放肆!
月光下,城墻外,黃河邊,童謠隱隱傳來:養(yǎng)口豬,換錢花,養(yǎng)條狗,會看家,養(yǎng)個貍貓捉老鼠,養(yǎng)個丫頭白搭啦。劉洪起一邊破壞著盤中精美的圖案,一邊心道,不肖州縣,養(yǎng)個干部頂?shù)坝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