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鍋前立著的三位大人，原本要研究汽機，卻研究起了烹飪。鍋里慢慢騰起蒸汽，小魚開始往豆腐里鉆，劉洪起不忍再看，轉(zhuǎn)身回到艙中，張國紀與王昺卻看得饒有興致。劉洪起雖然不忍看一只魚的痛苦，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因為魚無辜，人有罪。他坐在艙中，盤算著如何讓崇禎鉆入熱鍋的豆腐里，只是目前為止，鉆進豆腐的是他劉洪起。滑輪弓，通敵晉商，李自成家事，修補祖陵，牛金星，孫傳庭，《夢遺錄》，他向朝廷獻了一樣又一樣大禮，得到的卻只有猜疑。甚至，八弟劉洪禮的性命也成了祭品。時才，他還談了汽機原理，這更是超級大禮，大得超過了其它大禮的總和，劉洪起心中充滿挫折。李自成家事，修補祖陵，牛金星，都是拿來蒙事的，但滑輪弓就不應(yīng)該讓它出世，此弓制衡了火器，會給將來造成麻煩。崇禎查抄通敵晉商，會緩解朝廷的經(jīng)濟壓力，延緩大明的滅亡。
至于汽機，就算自已想藏著，又藏得住嗎？汽船由汝河進入淮河，再到淮安運糧，如果朝廷扣押了汽船，自已能有什么辦法，如果朝廷不調(diào)撥漕糧，自已又能有什么辦法。汽機與汽船是藏不住的，也保不住，東藏西藏，藏到事敗身死，世上太多這種舍不得的蠢貨，后世那些經(jīng)商多年還未發(fā)展起來的，都是這種摳摳索索的蠢貨，劉洪起見過太多。后世的土老板拼的是能力嘛，誰有能力？拼的不過是舍得舍不得。該放血時就放血，人算不如天算，他劉洪起不是豬，不是閻老西。
對岸的堤壩上行走著一輛車，車上是一只瓦罐幾只破碗，車下吊著一口鍋，拉車的坐車的都蓬頭垢面，面黃饑瘦，衫子揪揪著，這是一個逃荒的家庭。他們由東向西行去，拉車的老者唱道：“說鳳陽，道鳳陽，手打花鼓咚咚響，鳳陽真是好地方，赤龍升天金鳳翔，數(shù)數(shù)天上多少星，點點鳳陽多少將；說鳳陽，道鳳陽，手打花鼓咚咚響，鳳陽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蕩，不服徭役不納糧，淮河兩岸喜洋洋”。卻吟出兩行混濁老淚。所謂赤龍升天金鳳翔，據(jù)說朱元璋屬龍，馬皇后屬雞，一對龍鳳。
劉洪起騰地站起，腦袋卻撞到了船篷，王昺與張國紀的目光由對岸收回，回頭看向劉洪起，只見劉洪起下了船，到了粉團洲上，他伸手往身上摸索著，摸出一截白棍，又摸出自制的火折子，一手捂著嘴，另只一手叭地一響，接著，嘴里噴出一道白煙。陳高正與貴生在船上驚奇地看著劉洪起，劉洪起對諸人視若不見，背向漁船，獨自去了。諸人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鍋中，只覺鍋中的一切變得無聊起來。
腳下是沙灘，身旁是淮河，身側(cè)是碧綠，對岸是土黃。在一萬年前這里還有龐然的大象，成群的虎豹以及茂密的森林，在數(shù)千年前，一切都被人類的青銅工具抹去，大地上，上演了億萬年的森林的故事，改做了農(nóng)耕的故事。在三百年后，清澈的河水又被人類玷污成一池醬油，大地上又變成了沒故事。在莊士中學(xué)時代，每逢開學(xué)，學(xué)校都會發(fā)幾本用不著的書，各科老師再不斷加碼各種習(xí)題冊，這是人民教師為了吃那仨瓜倆棗的書本回扣。同時，社會上低俗書刊泛濫，文老九又以著作等身的精神出版各種垃圾，于是印刷業(yè)大繁榮，這種繁榮既污染了精神，又污染了生態(tài)。劉洪起行走在清澈的河邊，卻憤激著后世。當他清醒過來，發(fā)覺已向東走出了很遠，也燃盡了指間那一縷裊裊。
岸邊茂盛的草木中忽地一片響動，接著由草叢中立起一片腦袋，以及一片閃亮的眼睛，嚇了劉洪起一跳，卻是一群野兔，這食物鏈最低端的生物，以強大的繁殖力維系著食物鏈的基礎(chǔ)?？粗@些兔寶寶，劉洪起笑了，他童稚地吟道：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好吃蘿卜和菠菜，蹦蹦跳跳真可愛。吟罷，又漸漸收斂了笑容，心道在這亂世的物競天擇中，自已不要淪為食物鏈最低端的兔子。
劉洪起吃力地驅(qū)動著怠惰的大腦?，F(xiàn)實就是，無論他劉洪起弄出什么淫計奇巧都瞞不了，也保不住。若不主動納獻，還要被當成反賊。他必須向朝廷表忠心，劉洪起在壯大自身的同時，也壯大了朝廷。幾年內(nèi)，劉洪起絕無實力與朝廷抗衡。同時，如果不立即應(yīng)用后世技術(shù)，他可能會被流賊吃掉，被災(zāi)荒吃掉。他要用新式火銃對付流賊，用汽船對付災(zāi)荒，用效忠對付朝廷，與朝廷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只是將來，朝廷與他劉洪起或有一戰(zhàn)，朝廷會用他劉洪起發(fā)明的器物打他劉洪起，雙方打一場熱兵器戰(zhàn)爭，我會是勝者嗎？劉洪起苦苦思索。
總之，流賊，天災(zāi)，朝廷，他不能三面樹敵，他必須與朝廷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千里糧道上，朝廷隨處一卡，就能制他于死地，他必須依靠朝廷的接濟。淮河邊的鳳陽，拋荒地畝無數(shù)的鳳陽，以捍衛(wèi)祖陵為名義的鳳陽，將來或有大用。
劉洪起蹲下身，用手指在沙灘上畫了一個火柴人，接著，又給火柴人添了一把大刀?？粗@個揮舞大刀的火柴人，劉洪起想，看來這把大刀要與朝廷共享了，他心道，只有火柴人身上的肌肉，朝廷搶不走，這肌肉便是純凈堅強的組織。劉洪起望著火柴人思索著，又想到了刀法也得勝朝廷一籌。最后他總結(jié)，裝備就是火柴人手執(zhí)的大刀，士氣就是火柴人的肌肉，而指揮就是刀法，當然，刀法還包括政治謀略。就算我把大刀獻給朝廷，這火柴人身上的肌肉，這火柴人的刀法，朝廷是得不到的。念及此，劉洪起猛地起身，卻見王昺與張國紀正向他走來，劉洪起沖迎面而來的王昺與張國紀叫道：“二位大人，汽機原理學(xué)生想通了，請二位大人一觀”。
王昺來到近前，蹲下來望著地上揮舞著大刀的火柴人，正待發(fā)問，劉洪起卻開始說起了汽機：“千萬年來，世人但知憑借畜力，風(fēng)力水力只算偶一為之，可忽略不計，昨日學(xué)生夢中所見，乃是火力之運用——”，說罷，劉洪起在沙地上畫了起來。
聽了半晌，王昺問道：“頗似學(xué)生幼時以竹筒汲水嬉戲，在棍頭上包裹碎布，往竹筒內(nèi)推擠，將水濺往發(fā)小身上，唉，這一晃，近一個甲子了”，張國紀聞言也嘆道：“學(xué)生那里叫水不嘰，俺還記得叫發(fā)小不嘰了一身水”。
劉洪起道：“那叫柱塞，學(xué)生此圖乃是活塞，活塞可前可后，可推可拉，而若是柱塞，柱塞被蒸汽驅(qū)至最前，無以復(fù)位，只可前推卻不可后拉”。見二人聽不明白，劉洪起又在沙灘上畫了個針筒，里邊有支推子，推子便是柱塞，柱塞無法將針筒隔成前后兩腔，推子只能被針筒內(nèi)的蒸汽往一個方向推，卻無法復(fù)位。兩個老家伙終于聽懂了柱塞與活塞的區(qū)別。接著，劉洪起又在沙灘上畫了一物，乃是蒸汽機的核心物件，換向閥。劉洪起講說了半天，兩人對換向閥的原理仍是似懂非懂。換向閥是汽機的關(guān)鍵，汽缸本身就是一個筒子，里邊有個活塞，很簡單，關(guān)鍵是換向閥，莊士是搞液壓的，搞蒸汽機是小兒科了。汽缸被活塞隔成前后兩腔，后腔進汽，活塞桿往前跑，前腔進汽，活塞桿往后跑，靠的就是換向閥切換。沒有換向閥，汽機只能往前動彈一家伙。當然，如果前后兩腔同時進汽，活塞桿往哪跑？會往前跑，因為前腔有活塞桿的存在，導(dǎo)致前腔截面積小于后腔，前腔的推力就不及后腔，所以活塞桿會往前跑，前后兩腔同時進汽，這叫差動，字面意思，大概是由于壓力差造成的運動。差動起來，活塞桿往前運動速度會變快，因為前腔的汽會被推進后腔，同時因為前腔的阻力，又導(dǎo)致活塞桿前伸的動力變小。
漁船上，火苗靜靜地舔著鍋底，陳配琪與貴生坐在船頭，看著遠處三位大人蹲在沙灘上，頭對頭地商議事情，那位劉大人還不時在沙灘上指指畫畫，莫非是在商議皇陵的大工？劉大人是工部的？陳配琪心道。隨即他搖了搖頭，工部的大人怎敢在國丈與駙馬面前如此隨意。貴生則無聊地看了一會，便將腦袋轉(zhuǎn)向別處。
沙灘上，張國紀久久地蹲著，看著滿地圖示，忽地，他往沙地上一拍，叫道：“此物若成，當年三寶太監(jiān)下西洋，豈會如此勞命傷財！”。劉洪起聞言一驚，這老家伙已經(jīng)由汽機聯(lián)想到汽船了，這老漢的智商在瓦特之上，蒸汽機也不是瓦特發(fā)明的，只是瓦特完善的，瓦特完善了蒸汽機后，卻不知往車船上用，白白便宜了旁人。劉洪起平復(fù)了一下心跳，心中自我安慰道，你有鏜床么，你能鏜缸么，你做的缸筒圓么？你會做活塞環(huán)么，沒活塞環(huán)你拿什么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