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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91劉洪道

重造天下 在珠海 3562 2019-05-03 09:59:51

  崇禎八年五月中旬,一騎背著高大的洛陽城墻,縱馬過了洛河浮橋向南馳去。此人平民裝束,風(fēng)塵撲撲,跨下卻有一匹與他的裝束不相稱的高頭大馬。四天前他由北京兵部領(lǐng)命,已向南驅(qū)馳了一千五百里,換馬不換人,還有五百里等著他。這五百里卻極是難走,要橫穿熊耳山,進(jìn)入南陽府,最后抵達(dá)鄖縣。這一路,熊耳山,多山的南陽府,多山的鄖陽府,不知有多少桿子流賊,妖魔鬼怪,遞一回搪報如同西天取經(jīng)。不得已,他換上了平民裝束,只是跨下的搪馬極是肥壯,莫要成為匪寇覬覦的對象,卻也是顧不得了,危難之際還要靠它逃命。

  已是黃昏,路邊,雀子在林間噪成一片。馬上之人心中悲壯,他側(cè)首西眺,看著紅岡岡的落日,心道不知可還能見著下一個黃昏。昨天他在黃河邊上遇到土寇,全靠這匹搪馬跑得快,就那也稀忽兒中箭,而前路將更加艱險?!白騻€那箭要是正一正,從耳朵根子挪到后腦勺,若兒,眼珠子怕是都被黃河邊的老鴰叼走了”,馬上之人對昨天那一箭念念不忘。若兒就是現(xiàn)在。接著,他腦海中浮現(xiàn)一個女人的身影,北京白塔下的一條胡同,胡同內(nèi)的一間爬爬房內(nèi),那女人雙手撐著新做的衣裳對他說:“你穿樣樣”,念及此,他心中一軟,便不敢再想。接著,他腦海中一個男聲道:“陳哥,鎮(zhèn)半天還蓋家哩!指啥吃哩”,他回道:“沒得走跳,走堂的營生也丟了”,對方道:“在寧遠(yuǎn)你好歹是個夜不收,再咋著也擱不著走堂伺候人,成天由著人拍桌子打板凳,拉屎攥拳頭,你那股勁哩?兵部缺兩個搪馬,咱哥倆去瞅瞅,不是割頭換頸的交情,我都不來尋你”。他道:“好馮大哥,你拿刀宰了我得了,今個你上門,單為斷送我的。好不易打遼東逃了命回來,兵部為啥缺搪馬?死哪和了都不曉得,京營里會騎馬的少了?沒人愿干不是,銀子再多也要有命去享。干那個,不上兩年,你弟妹情管有那嚎天搭地一場好哭”。對方道:“你就擱家偎窩子,上炕認(rèn)識老婆,下坑認(rèn)識那雙鞋,肩不動,膀不搖地等著喝風(fēng),也蹦蹦噠噠干點外活兒”。去年,這位馮大哥消失在往四川遞送搪報的途中,他老婆果然跑到兵部門前嚎天搭地。

  馬上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的目的地鄖縣,是鄖陽府的府治,在后世就是二汽的所在地十堰,湖北的西北部,武當(dāng)山附近,凡是山區(qū)定是賊寇盤據(jù)之所,在國初是流民盤據(jù)之所,為了治理流民,鄖陽早早地便設(shè)了鄖陽巡撫。去年初,前任鄖陽巡撫蔣允儀因為發(fā)炮誤傷了左良玉的兵馬被發(fā)配充軍,鄖撫一職由蔣允儀的宜興老鄉(xiāng)盧象升接任。五十五歲的老東林蔣允儀走了,三十五歲的新銳盧象升來了。然而,盧象升由大名兵備道升為鄖陽巡撫也不過一年零兩個月,便將迎來這騎搪馬,這騎搪馬衣縫中藏有內(nèi)閣擬的詔命,盧象升轉(zhuǎn)任湖廣巡撫,接替唐暉。也可以說是升任,因為湖廣包括了后世的湖南湖北廣大地域,只是無論是轉(zhuǎn)任還是升任,都是要命的活計,手里沒有兵馬,還要面對不論理的皇帝。

  蔣允儀何罪?只因左良玉軍中有許多搶來的婦女,守軍誤認(rèn)為是流賊,這才發(fā)炮轟打。且是蔣允儀的副手命令發(fā)炮,蔣允儀并不在城頭,這是個不論理的皇帝。左良玉手握強(qiáng)軍,在左良玉與蔣允儀之間,崇禎本能地選擇了左良玉,本能地趨利避害。

  二郎寨,寨中三千口,寨外的村落里還有兩千口,如今已編戶齊民,近千戶家庭編了九個里,其中的五個里都由璞笠山的人來當(dāng)里長。加上璞笠山的人,劉洪起如今管著六千人,正宜當(dāng)個千戶。此時,二郎寨北邊七八里的宋莊,幾個村童正在追打一只懶皮狗,“劉扁頭,劉扁頭,打劉扁頭”,他們奔跑著,吆喝著,一邊往狗身上沖坷圾頭。

  幾騎由村道上馳來。為首一騎是個青年,方下巴濃眉毛,待馳近了,村童們聞聽蹄聲轉(zhuǎn)臉回視,直面為首的那騎,村童們驚呼一聲劉扁頭!便做鳥獸散了。時才他們吆喝劉扁頭是針對那條狗,這一聲驚呼卻因馬上的青年,此人正是劉洪起的三弟劉洪道,他長得酷似劉洪起。劉洪道勒住馬,怒道:“大哥何曾錯待他們,教著娃娃瞎胡攢,狂賤樣兒”。眾騎當(dāng)中有人道:“何引財就住這莊上,穩(wěn)頭是他弄的”。

  劉洪道一聽何引財三字,頓時紅了臉,他喝道:“走!去尋他,前邊引路”。有老成的忙道:“三爺,去潁歧口看糧食鋪子要緊,莫要誤了孫先生交派的事兒”。劉洪道哪里肯聽。眾騎向著前方的莊子馳去,在他們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村童沖他們吆喝:“地賊滾回去”。

  在宋莊的一處大宅內(nèi),前二郎寨副寨主何引財,正高高地執(zhí)起一把酒壺往海碗里傾倒。他放下灑壺,俯身看了看海碗道:“啥行子貨,都站不住花”。原來評判酒的優(yōu)劣,就是看酒中汽泡存留時間的長短,汽泡就叫酒花。他身旁坐著一個師爺,正向他報告縣里的邸報,前不久在陜西,闖將李自成陣斬艾萬年,柳國鎮(zhèn),因為陜西離著遠(yuǎn),何引財聽得心不在焉。他哪里知道艾萬年的故事,闖將李自成當(dāng)年就是因為欠債還不上,被艾萬年的父親鎖在烈日下,并且斷絕飲食逼反的。艾萬年之死又激怒了曹文詔,一個月后,曹文詔急于剿賊,孤軍冒進(jìn),中伏死。曹文詔是軍神一般的人物,號稱軍中有一曹,西賊聞之心膽搖,名氣又遠(yuǎn)比艾萬年大?,F(xiàn)在是五月,在三個月前的二月,艾萬年曾上疏,他在疏中道:臣仗劍從戎七載,大小數(shù)十戰(zhàn),精力盡耗,病勢奄奄,尤力戰(zhàn)冀北。蒙恩允臣養(yǎng)病,而督臣洪承疇檄又至,臣不敢不力疾上道。但念滅賊之法,不外剿撫,今剿撫均未合機(jī)宜,臣不得不極言,云云。

  后來此疏被劉洪起看到,他對疏中的臣仗劍從戎七載,病勢奄奄,尤力戰(zhàn)冀北等語印象深刻,但對疏中提出的方略則不敢恭維,未說到點子上,也不具操作性,條理還有點混亂。

  這時有人匆匆跑了進(jìn)來叫道:“爺,不好了,劉家的那個老幾,劉扁頭的那個兄弟,虎洶洶哩打上門了”。何引財聞言一驚,他道:“別要失急八慌哩,來的是老幾,尋俺做啥?”。“敢是芙蓉槍劉洪超?”。“放屁,劉洪超年時個就叫撲山虎弄死了”。

  這是座半是宅院半是堡寨的建筑,院墻修得比璞笠山的寨墻還高,墻上立著持弓的家丁。這時,何引財站在墻上沖下叫道:“原來是三爺來了,三爺今個這一身齊楚,不成三爺是聽說俺這有好酒,三爺來尋俺就對了,俺還管待起”。劉洪道仰臉叫道:“好大的宅子,不殺窮人不富,這二年你彈掙得不賴。不是你調(diào)三窩四,黃臉不得死,金皋和俺早就想尋你算算這筆債,大哥硬是攔著不讓。你不念大哥的情也就罷了,還教著娃娃瞎編胡掄,將才俺聽了一耳朵”。

  何引財立在墻上訕笑道:“莊里人瞎嚷亂,只因你哥幫著耕了幾畝地,這便搞啥期貨,秫秫一兩銀子就要強(qiáng)買,如今都漲到一兩四五錢了,鄉(xiāng)里人眼皮子淺,咋不叫喚,咋是俺編排的,俺會辦這不做臉的事兒”。劉洪道叫道:“秫秫一兩銀子一石,頭幾個月咋不嚷?如今糧價漲了,這便要翻死契”。何引財笑道:“這跟俺說不著,這一畝地能有多大出息,就算俺有幾畝地叫你哥強(qiáng)著期貨,咱又怎敢了撓你哥的法,你哥如今扒住高門臺了。咱雖是井底的蛤蟆,沒見過多大天兒,也知財去人安樂”。

  劉洪道叫道:“這二年你和侯鷺鷥亂狗蛋到一坨,禍害了多少人家,怕是安樂不起來,哎呀,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何引財聞言,變色道:“咋地?我已是離了眾人的眼,鱉在鄉(xiāng)莊兒憷窩子,硬說我擱家編排你哥,黃泥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劉洪道叫道:“俺今個來,就不是為恁點小事,恁戳呼的好事,黃臉托夢給俺哩,黃臉?biāo)赖脩K,黃臉哭,俺也哭,俺說哥硬是攔著不讓挖你的肝掏你的心,黃臉哭得木法,俺一睜眼,被頭子都濕了,也不知是俺的淚還是黃臉的淚,今個你該還帳了”。話語未畢,只見一道暗影直撲何引財,離著雖近,只是剛才劉洪道取箭拉弓讓何引財看個正著,已是有了防備,他急忙向下一蹲,堪堪躲過了這箭。何引財縮在垛口下,嚇得亂叫:“放箭,放箭!”。

  幾支箭由寨墻上疾疾奔下,多是撲向劉洪道,劉洪道在馬上伏身躲過一箭,只覺背上一痛,接著又是一痛,他心中一涼,第三次痛感似乎來自頸上,接著是第四次,第五次痛感,漸漸至于無感。劉洪起在心中灰心道:“我到底不如大哥,給大哥惹事了”,他似乎聽到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叫三爺!叫嚷三爺?shù)穆曇羯鯙榧鼻?,卻又漸漸遠(yuǎn)去,以至于不聞?!鞍Γ谶@亂世存活,靠的是腦子”,這是劉洪道心中最后的意念,他的意識停留在這個意念上,居然再也生不出雜念來,漸漸地,他離這個意念越來越遠(yuǎn),向那無盡的黑暗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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