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溜一下走了,私自遠揚,竟不留一書懇辭”,崇禎八年六月十二,張國紀望著空空的屋子道。“負恩負罪,冒干圣怒”,王昺在一旁道?!袄匣视H還需再上一疏,伏乞天語申斥”,張國紀道。
兩天后,鳳陽以西二百里,潁上縣。溯著縣城東邊的潁水往西北上行三百里,可達郾城縣,郾城往南四十里便是西平縣。潁水,淮河的支流,潁上縣傍臨潁水,距淮河也不過數(shù)十里之遙。由此溯潁水上行百里便是潁州,后世叫阜陽,潁上縣屬于潁州。潁州是散州,屬于鳳陽府,南直隸地面上只有徐州與滁州是直隸州,即省轄州,而潁州是鳳陽府下面的府轄州。南直隸也不是省,它是首都直轄地區(qū),南北直隸與大明一十三省合稱省直。
潁水在潁上縣東門外叉成兩股,兩股之間就是河心洲,河心洲占地千余畝,地勢地洼難以耕種,成了桃李的世界,如今已過了桃杏的花期,河心洲只有一片綠蔭,知了聲中,看了一路荒村的行人至此,終于看到了生機。河心洲西岸上蜿蜒著河堤,當?shù)厝朔Q之為屠堤,大約是六十年前知縣屠隆所修,一座鋪著琉璃瓦的八角樓閣立在屠堤上,是為綠波亭。屠堤下的河邊傳來澎澎之聲,婦人正用棒槌捶打衣物。此處的河面并不寬,對岸話語相聞,正是午時,樹冠在河面上映出片片蔭涼,遠處,地里的金黃正在一點點被收割,正是麥收時節(jié)。數(shù)代人之后,這一切都會消失,屠堤,綠波亭,河心洲,而只存留于縣志上,甚至縣志也消失了,又忽地在日本發(fā)現(xiàn)了縣志,找回了歷史的梗概,同在潁水岸邊的郾城縣,就是消亡了縣志,又忽地在海外找回,而西平縣消亡的縣志就未能找回。
“出門吆五喝六,旁人只敢遛著墻根走,個萬人揍的,見著他心里就糙氣。他家那倆汰貨,起小就肯噘人,不正混,起根兒就壞,人家外路養(yǎng)蜂的,夜兒個摸進去,將人家閨女糟踏了,知縣批了狀子,又將知縣黑壞走了。直到那年來了張大人,張大人黑唬著臉往堂上一坐,將火簽上批個十萬火急,這就要拿人,申到府學,他家那兩個納捐監(jiān)生也叫革了衣巾,官司打到北京,皇上咋說?鋤豪惡以安良善,打種為打方除了一害”。綠波亭內(nèi),一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正是神侃。頭幾年縣里有個惡霸韓再愈,都能把知縣排擠走,這就是鄉(xiāng)紳的力量,所謂鄉(xiāng)紳就是賦閑在家的官員,隨時都可能起復的。直到六年前的崇禎二年,潁上縣來個叫張俊英的知縣,最終將韓再愈的腦袋弄掉了,人稱板李狠張。李指李時儀,是數(shù)十年前的潁上知縣,清官。
坐在一旁瘦子望著堤下的大路道:“那漢子是奏啥的,瞅著眼生,別是流賊的探子”。光膀漢道:“人家走人家的路,你管人家是奏啥的,俺正說張大人哩,咋岔八話”,說著,光膀漢也瞅向南邊,道:“倒是碑挺的一條漢子,馬也是好馬”。瘦子道:“沒工夫聽你閑扯。整天不識閑,扒碴子命,這麥口兒,你家里是夠過的,俺是個窮命頭兒。唉,七畝地就靠俺這一把鐮刀,恨不能地里多幾座老墳,活人不幫死人幫。割罷麥點黃豆,狗一天貓一天,不死就得活”。說罷,瘦子拈起草帽扣在頭上,一手拎著瓦罐,一手拎著鐮刀去了。光膀漢沖那瘦子的背影叫道:“別急走,晌午一頓漲著了,來給俺摩撒摩撒肚兒”,瘦子無心與光膀漢調(diào)侃,頂著日頭徑直往麥地去了。光膀漢看著南路上的那騎人馬,自語道:“南邊來了個仆塌塌,吃了小孩不掉渣”,吟罷又道:“早燒云不出門,晚燒云曬死人,俺再歪一會”,無聊地往躺椅上一挺。
南路上行來一匹紅馬,馬上的漢子留著短須,方臉大眼,寬肩粗腰,是一個粗坯的形象,但如果離近了看,眼波之中流動著睿智與剛毅,神情似有隱憂,赤天晌午行在日頭下,此人身上的葛布衫子都汗?jié)窳?。那漢子的目光被綠波亭上的琉璃瓦眩了一下,他向屠堤上略事觀瞧,吸引他的不是綠波亭的飛檐斗拱,而是那丈把高的堤壩上,隱隱呈現(xiàn)出的幾根線條,他知道那是桅桿,一路行來,他留意的便是水上之物。
漸漸地,那些桅桿在他腦海中化成竹桿,桅桿上的帆化成蚊帳,一個兩歲男孩屁顛著跑進來,到了床邊,撕扯著蚊帳便要往床上爬。床上躺著的方臉漢子喝道:“老實些,脫鞋,兩個黑爪子!”,男孩已是爬上床來,格格笑著往床上的漢子撲去,漢子只得伸出雙手接住,化嗔為喜,父子摟在一起大笑。八歲的劉洪起立在床前,不禁看得微笑?!昂榈馈保R上的漢子呻吟了一聲,此人正是劉洪起。他心道,這就叫活眼見,這幾天,他睜眼閉眼都是三弟劉洪道。隨即他又念及二弟劉洪超,心道去年還是三兄弟,這下可孤清了。
“打發(fā)打發(fā)吧”,“到別處吧,善門難開,一開都來了”,潁上城里,大熱的天,要飯的穿著破棉襖在行乞,那棉襖上翻著白花花的棉花,磨得一綹綹地。街兩旁搭著麻秸棚子,棚子里剃頭的,算命的,黃泥壘的鍋腔旁是吃食攤子。“打價不賣,不買拉倒,莫要閃打拉”,“幾個錢一斤”,零星語話傳進劉洪起耳中。他正牽著馬在街上行走,忽覺背上被撞了一下,他扭臉看去,只見幾個漢子,配著腰刀,黑衣黑帽,腰里吊著繩索,正看著他。其中一人執(zhí)著刀,刀背正沖著他。劉洪起抱拳道:“各位班長”。
執(zhí)刀的衙役問道:“做何生理,何處去?”。劉洪起聞言從馬背上的包袱里摸出一張紙,雙手捧上。執(zhí)刀漢子接過,只見上面寫著:“西平縣劉樓四里劉洪起,身往信陽走鹽,猶恐沿途關津阻隔,理合告給文引,照身庶免留難。為給此引,上告同里里長劉三孩”。下面是一行小字:“照得本縣劉樓四里劉洪起,年二十九歲,身長五尺七寸,方面紫棠臉。若有角色不對者,所至店家鄰佑,拿赴所在衙門,即以奸盜押回原藉查究,此引繳還原衙門,崇禎七年六月初七”。上面還印著西平典史的一方朱印。
“西平縣在啥地界?”,執(zhí)刀漢子問道。一個衙役回道:“遠著哩,一攢鎮(zhèn)西北,好幾百里”。
執(zhí)刀漢子道:“你往信陽走鹽,咋走到東路來了?這高頭日期也不對,是年時個的路引”。劉洪起回道:“叫流賊拿住了,這才逃將出來,馬也是從流賊營中盜出來的,西路不通,繞道貴縣”。
“伙計哩?”,“都叫流賊擄去了”。執(zhí)刀漢子聞言哼了兩聲道:“西路不通,繞得可是夠遠的,去年六月給的引,日頭可是夠長的,說的不挨邊,啥黃子,在爺跟前拌機靈”,忽地高聲喝道:“閃詐唬里烹!”。這句頗似外語的方言令劉洪起心中一驚,立時聯(lián)想到韃子。
一個衙役問道:“漢子,恁到底是治啥的?”。劉洪起想了想道:“前任穎上知縣秦廷奏,是哩不哩?”。“咋,你識得奏大人?”。劉洪起道:“去年九月,秦大人轉(zhuǎn)任汝陽知縣,在汝陽城下與小的有一面之緣,秦大人半道上叫流賊給劫了,可是狼狽,俺還解道了兩句,俺在汝陽有買賣,買賣里還有崇王的份子”。執(zhí)刀的漢子道:“亂叭叭個啥,俺還以為你是秦大人的小舅子。秦大人年時個到汝陽,西路有流賊,這都大半年了,流賊早就退了,你咋摸到俺潁上來了?嘿,這馬”。說著,那漢子俯身看了看馬掌,道,這不是驛馬么?
衙役當中有人道:“流賊里就是驛馬多,這定是流賊的探子,這事木跑”。“馬上馱的啥?”,說罷,另一個衙役解開馬背上的包袱,里邊只有幾件衣裳,幾兩碎銀子,那衙役罵道:“娘的,還打算吃一下子,就這幾兩?這幾兩也只夠給你治成盜馬賊,那漢子,身上可還有,要是給你治成流賊,就擱不著這么多”。劉洪起道:“咱現(xiàn)時正在坑里,你況摸著吃吧”。那衙役怒道:“咋!銀子都叫你兌干花凈了?”。
劉洪起看了看人來人往的大街,道:“班長,說句緊話”。執(zhí)刀的衙役聞言,將刀插進刀鞘,往墻角一指,便與劉洪起走到一棵大樹后嘀咕了起來。一旁的衙役道:“這能有多少落頭,背著人打嚓嚓”。隨著劉洪起的一聲中哩不中,二人終于嘀咕完了,衙役頭兒說了一聲走,便抬腳往東門行去,有衙役道:“治啥去?”。
潁河邊一大片水草,白鷺不時掠過這片碧綠,天漸漸陰了,日光不再耀眼,微風徐過,一派清涼。四個黑衣人,一個灰衣漢子,及一匹紅馬來到了岸邊的一座土地窩窩跟前。一個黑衣漢子伸手往土地窩窩里探,翻騰了半天,怒道:“個婊孫銀子哩?”。說罷回看劉洪起,只見劉洪起面露冷笑,道:“見縫兒就下蛆,天下事叫你們這幫婊孫壞盡”。
此時,西風陣陣,烏云徐徐向東,濃處如墨,淡處似那后世的硝煙,烏云之上的高天則是一片明亮的天際,在這片明亮當中,白云如絮,在白云之上,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天界。而在烏云下方,遠遠地掠過幾只不知名的鳥,向著未知的南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