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香風吹來,芙蓉如錦。潁州城西一方湖泊,垂著柳絲,綻著荷花,方圓也就數(shù)百畝,卻號稱四大西湖之一,與杭州西湖,揚州瘦西湖,還有個什么西湖并稱。
湖與山不同,山姿百態(tài),而湖的那一方平面都是一樣的,不存在誰美過誰的問題,湖的虛名是文人杜撰,歐陽修和蘇軾做過潁州太守,那時潁州西湖想不四大都不行。但北宋以后淮河流域就不行了,文人大噴齊聚江南,杭州那片魚塘就被杜撰成了天下第一美景。而潁州西湖這邊,寫駢文的不來了,寫打油詩的也不來了,號稱四大變成自稱四大。
殺喊聲不和諧地回蕩在湖面上。湖邊,雨后的泥濘中正在操練人馬,數(shù)百條槍纓上下翻飛,煞是壯觀。柳樹下立著一個漢子,此人腰懸寶劍,膚色黝黑,腰里扎著一條孝手巾。
五個月前,正月十三,流賊破潁州城,死難極多,受到朝廷旌表的死難鄉(xiāng)紳也很有幾位,什么罵賊不屈死,巷戰(zhàn)死,投水死,自焚死,鐵定要上縣志。在之前的兩個月,他的父親幸運地壽終正寢在床上,父親死后,他去山東祖籍續(xù)家譜,也幸運地躲過了潁州城破。
“入了魏逆一黨,逆案系皇上欽定,定之一字,萬代不移”,“廠臣修德而生仁獸”,柳樹下的漢子,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這些糾結字句。入了魏逆一黨是五六年來,鄉(xiāng)黨在背后對他父親的議論。廠臣修德而生仁獸則是十年前,他父親在山東巡撫任上奏疏中的話語。廠臣指魏忠賢,仁獸指山東有一頭牛降下怪胎,被他父親當成麒麟獻了上去。
麒麟事件都過去了多年,三年前他在北京酒館里聽到有人調侃:“可衙門里頭笑破了肚皮,只怕他這輩子都撇不開這么一出荒唐。諸位有所不知,這位李精白李大人,家里的大公子便叫李麟孫,李大人當年咋不把這位麟孫公子一同獻上,再加上自家,麟子麟孫,這就湊齊啦,哈哈哈”。他聽了半晌,忍無可忍,紅漲著面皮上前喝道:“說了一個大羅車,簡直的連一句正經(jīng)話都不會說,滿嘴里胡說白道,激括個不休”,調侃漢子沖他叫道:“嗬,您這一恨非小,咋?找喳挑刺兒?甭跟我拔脯子,窮爺爺拔根汗毛也敢跟你比比粗兒,咱們可都是誰也不怕誰。這位少大爺莫非是李精白的孫子,這就有人出來捧場啦。八桿子打不著的也來攀親戚,你就是想蹬肩膀也打聽打聽,還當李精白是撫憲大人吶?別錯翻了眼皮。小二,你別沖我擠鼻子弄眼,放開這位爺,有什么我全接著”,接下來的記憶便是酒館里被掀翻的桌子,打碎的碟子,一地的狼藉,被他放倒的漢子在地上直叫喚:“有種!蔫人出豹子,個挨千刀的,我要是跟他有完——”,以及小二勸解的話,“朝廷佬不惹醉漢頭”。
更不堪的話語浮上心頭,“豬嘴能捆住,人嘴捆不住。根不正,梢不正,結個葫蘆歪著腚,他爹就不正混”,念及此,柳樹下的漢子挪了挪腳步,柳枝隱住了他的臉。“樹不在樹底下,人不在人眼下”,他痛苦地默念。
父親過世不久,他就散出家財操練鄉(xiāng)兵。父親雖然只做過一年半的山東巡撫,撈錢的本事卻不輸朱大典。十年前他也委婉地勸過父親,父親回道:“做了十幾年清官也盡夠了,人怕老來窮,也還得為你治下一份家業(yè),不能白了你。干他一頭子總有萬兒八千的鬧頭,幾個鬧頭下來五世不窮”。
“表素”,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拎著槍來到他面前。表素就是表叔,念表素比念表叔省勁,于是表叔就成了表素,字正腔圓的北京腔念起來費勁,而地方上的老憨腔就象自發(fā)的簡體字一樣,自么省勁怎么說。比如嘴念成賊的第三聲,太陽念成太影,他是戳你哩,念成他是搓你哩,音節(jié)都被老憨腔簡化。
拎槍少年的腰上竟也纏著孝手巾,五個月前被流賊鬧了一場,如今潁州城腰里纏孝手巾的可不在少數(shù)。柳樹下的漢子道:“你那腿彎子無力,肚子也不挺勁,這桿槍太輕,你父親那支馬搠尋到了不曾?”。少年搖了搖頭,柳樹下的漢子道:“習武莫要荒疏了學業(yè),莫象我,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顯然,他自況的是頭一句,三十老明經(jīng),靠死記硬背的明經(jīng)學問,三十歲如果還未入國子監(jiān),就算是老明經(jīng)了。只是他在八年前的崇禎元年就已入了國子監(jiān),那年也是閹黨倒臺,他父親去職的一年。
少年問道:“表素,你的大號不是李麟孫么,啥時改的名,為啥改叫李栩?”。柳樹下的漢子聞言皺了一下眉,忽地喝道:“墻倒一溜歪,敗壞一起來,隨由他吧。來,咱比劃比劃!”。
南邊的一處莊子,老者抬頭看了看天,自語道:“云向東一場風,云向西風凄凄”,便低頭繼續(xù)關注地面。他時而一個弓步,時而一個跳躍,規(guī)避著爛泥與水坑。村頭的槐樹下有一座盤磨,一口水井。幾個閑漢或蹲或坐,正在窮侃,什么劉延柱單刀入陣,張門五出棺,說的是五個月前流賊破潁州的事。老者從一旁經(jīng)過,嘆道:“合著誰誰哭,合不著誰誰笑”,在泥濘中艱難地去了。
磨盤旁,有聽眾道:“這都說亂了,跟原來的也不搭調,老婆紡花,一縷縷兒來”。主噴的漢子抗議道:“你咋老摳疵俺“。
水井旁,劉洪起正在飲馬,待他飲完馬,刷括了一番馬匹,將水桶還了人,致了謝,重新架上馬鞍,系上馬肚帶,將口袋拴在馬背上,仍是不肯走,他雙手扶著馬鞍,聽著漢子們的窮侃。
日色向晚,雨過天晴,蜻蜓滿天。
劉洪起向一個打水的老者施禮道:“老叔一向少會”。那老者連忙撂了扁擔,回禮道:“遠客是哪地張哩?”。二人寒暄了幾句后,老者道:“咱潁州有兩家扛大載的,都堂李家,尚書張家,這兩家原先是潁川衛(wèi)的軍戶頭兒,自李家的老爺和張家的老太爺中了進士,可混抖啦。這李家好景不長,李老爺干系上了魏太監(jiān),頭七八年就打瓦了,留下個兒子李相公,笨牛拙犟,他老子剛死,一伙子招了三百個吃糧的辦鄉(xiāng)團,家業(yè)都撲騰干了。正引著人在太影地里練武哩,那不是”,說著,老者往湖邊一指。一旁有人道:“也興能成。生意好做,伙計難合,要是幾家鄉(xiāng)紳拔分子湊辦鄉(xiāng)團,末后了也不知誰聽誰的”。老者道:“成個屁,就那老實疙瘩?一伙生坯子”,說罷挑著水桶去了,“大水淹得連年荒,東奔西跑餓斷腸,日出東山把狗打,日落西山見閻王”,卻將幾句民謠留給了劉洪起。
劉洪起由民謠中回過神來,心道都堂李家,哪個都堂?都御使,副都御使,僉都御使都叫都堂。都察院相當于中紀委,都察院左都御史就中紀高官,左副都御史就是中紀委副書記,左僉都御史就是第二副書記。至于右副都御史,右僉都御史,那是給巡撫的榮譽職銜,又叫加銜,李精白做過山東巡撫,加銜是都察院右僉都御使,這便是都堂李家的由來。
尚書張家的老太爺張鶴鳴,干過五省軍務總督,總督湖廣,四川,廣西,貴州,云南軍務。張家與李家都是軍戶出身,大明的制度是,軍戶家中只限一人考科舉,軍藉出身的進士很多,比如楊鶴楊嗣昌父子就是一對,這家軍戶怎么出了兩個進士?要么是老子楊鶴成了進士后,就不再是軍戶了,兒子就能考科舉?至于潁州的尚書張家,張鶴鳴與張鶴騰兄弟進士,要么是兄弟分家,一戶變兩戶。
張鶴鳴是天啟朝的兵部尚書,崇禎元年的五省總督。崇禎元年,都堂李家出事了,但尚書張家卻登峰造極了。潁州的尚書張家,勢力遠過于都堂李家,這兩家是姻親。都堂李家子息單薄,李精白就李麟孫一個兒子,有個次子早年就死了。
史載,張鶴鳴于諸子百家無不涉獵,于六書,樂律,天文,醫(yī)卜皆勾其要旨。只是劉洪起晚來了五個月,見不到這位八十四歲的老人家了。高闖王破了潁州城,殺了張老爺子,六年后,民間自發(fā)地稱李自成稱為闖王,于是李闖王把高闖王的血債也一并接收了。原始資料上的闖逆二字,史書一律判讀為李自成,實際原始資料上的闖逆多半指高迎祥。李自成從沒自稱過闖王,被民間稱為闖王也是六年以后的事。但史書將高迎祥的一切行為都轉稼到李自成身上,或是高迎祥到哪里,身邊一定跟著李自成,是倆人合伙干的,實際李自成很少出陜西,也沒參與過鳳陽之役。
明末清初的歷史就是一筆爛帳,客觀原因是原始資料的消亡,主觀原因是明史學家的庸碌,那幾個搞明史的老家伙,只會將明史改成白話文,往自已的著作里一擺,既無考證精神,又無論述能力。若有考證精神,就會輕易發(fā)現(xiàn)李巖這個人是虛構的,若有論述能力,至少能寫寫《明朝那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