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海川躺在客棧床上,睜著眼一動不動看著帳頂。
真倒是“輕紗落賬惹人憐,空心走線頻生厭”。
幾只干癟的蚊子早就盯上了他,它們?nèi)齼蓛山Y(jié)隊在他耳邊嗡嗡了好一陣,別說他用手去扇,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一下。此刻,幾只饑餓的蚊子大喜,盡朝著他肉厚肥美的地方蟄去,譬如上臂、胸頭和屁股。
直到干癟的肚子慢慢鼓起來,它們才滿足的拔出長嘴,喚了同伴,得意的離開,然后又是另一波來襲……
如此,都算不清季海川喂飽了幾波蚊子,后面的蚊子膽子更是大了,直接把他當(dāng)個活死人,直接一口叮在他的鼻頭。
可這些,他哪里在意,他躺在床上,思索的盡是他一路的窮困潦倒,和不足以外人道的心酸……
客棧大堂,三人正因此事在商討著。
“之前就一直覺得他就是個愛財如命的家伙,現(xiàn)在看來,他好像也挺不容易……”谷雨托著腮幫子,在堂中來來回回思量著。
諸葛長風(fēng)收起折扇,立起身來應(yīng)道“人自有傷心處,只是未到傷心時。經(jīng)歷如此一劫,不知何時才能恢復(fù)過來,得想想辦法幫幫他才是……”
一想到難處,諸葛長風(fēng)不由得皺起眉頭,輕輕拍打著手中折扇。
谷雨頷首輕輕一點,也認(rèn)同諸葛長風(fēng)之言。
“……如此,得找人去勸說于他才好,別讓他一個人空空寂寂的胡想,萬一腦袋打結(jié),一時想不開可就麻煩了”諸葛長風(fēng)持扇點在掌心,突然對上托腮垂眸的谷雨,忽地靈光一現(xiàn),道“谷雨妹妹,要不就你去?”
諸葛長風(fēng)這樣一說,谷雨嚇得倒退一大步“什么,我?!”
“要說勸慰,妹妹生性樂觀,嬉笑純良,屬你最為合適”
“可是我、我——是我讓他把到手的金蟬弄丟的,換取的那一千金,可能就是他用來救贖湘兒的贖金,若我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下場不是應(yīng)該很慘嗎?何、何況平日他對我恨之入骨,對我咬牙剝皮的模樣,讓我怵得慌……”谷雨怯生生的話語,讓人感受到了她的緊張,目睹了今日之事,谷雨意識到自己當(dāng)初犯下的是多么嚴(yán)重的錯,也理解了季海川當(dāng)初要以死相博的心情,此刻讓她去勸慰他,想想都讓她頭皮發(fā)麻。
谷雨意亂的兩手扯著衣角,心中漸漸生出一股不悅之意。
“谷雨妹妹不必害怕,季公子此時心如死灰,定無心顧念其他,你只要閑侃慢談,分散他注意力即可!”諸葛長風(fēng)一鼓作勁,讓谷雨左右為難,一向不善于拒絕的她,此時情急,更是吞吞吐吐難以回絕。
她平日最懼別人軟磨硬泡,素來不善拒絕他人,無論對方意圖為何,她都無法啟齒說不,這次亦是,她心里一直嘀咕,總覺得諸葛長風(fēng)內(nèi)心偏頗,分明藍(lán)辛夷才是季海川的未婚妻,卻把自己推在風(fēng)口浪尖上,和季海川這樣的宿敵對招,簡直兇多吉少。
谷雨抬頭看了看桌旁坐著的藍(lán)辛夷,她神色平淡,似乎沒有要幫忙說情的意思。
谷雨心灰,只能硬著頭皮,不情不愿向家海川房間走去。
走到季海川房門口,谷雨在門外磨蹭半天,這頭才剛剛舉起手來,那頭又立馬垂下去,一來二去,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她還是沒能敲響季海川的房門。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谷雨蹲在門外,心煩意亂的盯著地面,不行,拖著也不是辦法,趕緊給他說個明白,自己也能踏實下來。
這樣一想,谷雨果然有勇氣多了。
她立起身來,不重不輕的在他門上敲了三下。
房門并沒有上栓,輕輕觸上去便開了,谷雨躡手躡腳地走了進(jìn)去,一轉(zhuǎn)眼便看見躺在床上發(fā)呆的季海川。
屋里的氣氛讓谷雨覺得壓抑,大氣不敢喘的她,久久圍著中間的茶桌不敢靠近,卻是季海川先開了口“來了那么久,只為了在這晃蕩?”季海川的口吻頗為嚴(yán)厲,嚇得谷雨愣了好久。
“沒、沒有,就是想來看看你好些沒有!”這樣的回答連谷雨都覺得牽強(qiáng),她懊悔的不由得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季海川沒有回應(yīng),依舊躺在床上如死人一般。
谷雨心中恐懼,下意識倚桌而靠,許久,又才輕聲問道“你——還好嗎?”。
季海川依舊沒有作聲,氣氛如死亡一般緊張。
“那啥,要不,明、明日我再來——”谷雨快速的道完,又迅速的轉(zhuǎn)了身,然后便慌張的向門逃去。
卻不料身后傳來季海川大喝之聲“又要逃嗎?你每次犯事似乎就喜歡用逃避來解決問題”
谷雨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過身來,見床上之人側(cè)著腦袋看著她,相隔較遠(yuǎn),雖是看不清他的臉色,但光聽語氣,便能斷定他的心情是真的很糟。
“若不是你突然出現(xiàn),我大概已經(jīng)抓到金蟬拿到了那一千金,說不定,最后的這結(jié)局也不至于這樣……”正中谷雨之前的顧忌,季海川果然還是怪責(zé)于她,我不殺伯樂,伯樂卻因我而死的虧欠,谷雨此刻倒是把它體會得如此真切。
“你說,她會幸福嗎?”季海川突然轉(zhuǎn)了性子,之前的惱火變得失魂落魄,聲音小如竊竊蟲鳴。
“啊——?!”谷雨對他的轉(zhuǎn)變似還沒得及反應(yīng),且也不確定他是否在問自己。
“……”
“會的,湘兒肯定會過得很好的”谷雨堅定的點點頭,她確也是藏有私心,也真是期盼湘兒能夠生活完滿,如此,她便能減輕幾分負(fù)罪感。
季海川嘆了一口氣“或許,這樣也不錯,至少,她不會再為了生活而拋頭露面……”。
季海川的話平添了谷雨幾分的酸澀,本來就心生愧疚,再加上今日那一幕,強(qiáng)烈的自責(zé)和憐惜之情摻雜在一起,憋得谷雨一鼻的酸楚“眼下,外面到處都是溫飽不能自足的可憐人,百姓也只盼有個遮風(fēng)擋雨之地,只求三餐溫飽而已,湘兒不會再為安身立命擔(dān)憂,現(xiàn)在,她亦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后這世上,她便有了這份血親的牽掛,或許——這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差……”
谷雨的話讓季海川心里一震,心里默默應(yīng)聲“是啊,湘兒跟著錢掌柜并不一定比和自己在一起差勁,至少,她不會再為討生而拋頭露面,生活的富足,哪里不比隨自己東奔西跑強(qiáng)?加上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至親骨肉,此后世間她不再孤獨(dú),相信錢掌柜看在孩子的面上,也定不會多加為難于她……”
話雖沒錯,只是季海川這心里仍心有余憾,就算決意離別之時,這些年藏在心底的情義,還仍不曾向湘兒坦蕩表明,想到這,季海川便無奈的閉上了眼。
見季海川如此感傷,谷雨不由得心里一緊,竊以為所言過重傷害了他,趕緊道“對不起啊,我、我不知道我的大意會給你造成這樣大的損失,你相信我,這一千金,不,這一萬金我一定會還你,絕不賴賬”。
聞后,季海川突然睜開了眼,頭歪向谷雨道“一萬金你可以賠給我,但是湘兒呢?”
“我賠你唄——”谷雨一時情急,并沒有意識到季海川問她索賠的,她根本無法兌現(xiàn)。
“你陪我?!”季海川驚訝的看著谷雨,眼中閃過幾分置疑,這一次,他是直直的盯著她,沒有絲毫退避。
谷雨被季海川刺目的眼神盯得全身發(fā)毛,她很不自然的揪了揪耳朵“那啥——賠的!欠你的就該賠的!”。
她低著頭,一直不敢回視季海川的眼神,這一刻,她心里亂極了,莫名的心慌起來。
左顧右盼的她看上去有些緊張,耳朵都被揪紅的谷雨,憋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其他話來,終是尷尬難耐跑了出去。
一出門,谷雨便撞上了守在門外的諸葛長風(fēng),諸葛長風(fēng)趁尚未驚動季海川,趕緊把谷雨拉到僻靜樓道。
“怎么樣,季公子情緒如何?”諸葛長風(fēng)頗為著急的問道。
“不、不知道呢!我壓根沒敢多看他一眼,不過——他似乎不像之前那樣激動了”谷雨也不太肯定自己的判斷。
諸葛長風(fēng)松了口氣,拍了拍胸脯道“他現(xiàn)在心里難過屬于正常,過了這一段就好了,都是要有個過程,好在他和湘兒姑娘還處在相互傾慕的階段,否則,今日這一擊怕是一時半會都平復(fù)不了!”,
聽著諸葛長風(fēng)的話,谷雨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被她揪得發(fā)紅的耳朵,她不明白,諸葛長風(fēng)既然如此關(guān)心季海川,為何不親自去勸慰,無論是他或是藍(lán)辛夷,難道不比她更適合一些?
谷雨心中藏事卻并不說明,心事重重的面相讓人一眼便能看穿?!霸谙胧裁茨兀樕@樣不好?”諸葛長風(fēng)輕聲問。
“諸葛大哥,我——”谷雨終覺著難以啟齒,但不問明緣由卻又似不甘心。
“到底何事?”諸葛長風(fēng)再一次追問,把谷雨的話逼到了喉嚨。
谷雨咽了口氣,卯足勁后道“諸葛大哥,今日為何選中我呢?辛夷、辛夷姐姐不是更適合一些嗎?”。
諸葛長風(fēng)先是一愣,既而大笑起來“我道何事,原來你心中疑慮此事??!藍(lán)妹和季公子之間有婚約不假,但我藍(lán)妹性子堅毅,她早私下與我說過休要再提此事,更絕不能用此事為借口約束于她。我知讓她去必定不悅,又何必多此一舉,何況,解鈴還須系鈴人,谷雨妹妹自然比我們都合適!”
諸葛長風(fēng)這一言,谷雨豁然釋懷,笑道“原來這樣,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我偏私,顧念舊情不惜新人?”諸葛長風(fēng)持著扇,輕輕在谷雨頭上點了一點。
谷雨頓感難為情,面頰泛起一圈圈紅暈“以、以后不會再這樣想了……”。
諸葛長風(fēng)笑著道“天色不早了,快些休息去吧,明早還得一路往西去!”諸葛長風(fēng)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他,真是像極了阿哥呢……”谷雨心中默念道,直到他消失在樓道,睹人思人,她不由得想起遠(yuǎn)方的阿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