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谷雨醒來已然置身于室內(nèi)。
一睜眼,眸中便倒印室內(nèi)四壁琳瑯滿目的藥柜,床旁不遠處,正有藥罐發(fā)著“咕咕咕”的聲音,伴著這節(jié)律,飄來一縷縷煙霧繚繞藥香味,惹得谷雨肚中“咕嚕?!币魂嚹c鳴。果然,凡胎一旦淪落到肚寡腸空的份上,但凡能入口的,都能浮想聯(lián)翩,連著平日里最讓人難以過吼的藥湯,都巴不得一口吞下。谷雨沉聲一嘆,摸了摸癟至盆骨水平以下的肚皮,咽了一口口水。
前日腦袋里“嗡嗡”作響的動靜已經(jīng)全無,谷雨以手捂額,再輕輕敲了敲,沒了先前炸裂的疼痛,只是偶爾還一乍牽扯,不過,這些對她來說,都不算什么,畢竟她也算功德圓滿,躋身進了玄天門。
斜頭一視,外屋兩人正談?wù)撝裁?,一個腰板挺直頗有氣勢,一個肩頸微屈,不住哈腰點頭。
谷雨很是好奇,伸長脖子想看個究竟,熟料身子才抬起來向床沿傾了傾,便直溜溜連人帶被“吧唧”一聲掉下床去。
見內(nèi)屋有了動靜,二人便走了進來。
谷雨心中一慌,趕緊攏了被子爬上床去。
正眼一看,其中一位年輕的道長眉目清秀,腰系四道縛絲玉佩,另一位年長佩戴三道縛絲玉佩的道長,卻很是面生。
四階弟子一團和氣,見著谷雨醒來,便執(zhí)手腰間,笑臉盈盈迎了上來“姑娘,感覺好些了嗎?”。
谷雨緊了緊棉被往身上掩,見那年輕道長眉宇謙藹,似曾相似,彎了一雙溪澈的眸子,含笑問道“見道長很是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對了,這又是何處?”。
年輕道長摸了摸鬢間一縷青絲,道“三日前,玄清宮一層大廳,是我代掌門向四位問話的,姑娘可還記得?你四人已是入門新弟子,這‘崖澗藥廬’乃是我玄天門藥屋所在,平日里各弟子有個傷病疼痛也都離不開它。你身為一階弟子分配于這藥廬,一來這藥廬人丁單薄,心思單純,相處也容易,二來你有傷在身,身在這藥廬之中對你有益無害”四階弟子禮止于丈外,不再近身,斜身而站,彬彬有禮。
他面微暈紅,舉手投足間,刻意避開谷雨投來的目光。
“玄天門竟也有這樣的溫文爾雅的君子”經(jīng)歷入門一事,谷雨對這個“朝外朝”有了芥蒂,一覺醒來,便迎上這“中規(guī)中矩”的弟子,難免心中一訝,既喜又奇。
谷雨心中暗喜,不由得捂嘴一笑,樂道“謝謝,難得你心思如此縝密”。
谷雨此番一笑,四階弟子究不得因,理不清是喜是譏,只能面頰外咧,又道“姑娘不必多禮,我名喚楚離,乃宿清長老門下大弟子。辛夷姑娘、季公子和諸葛公子也已安排在‘步清殿’,拜在司竹圣尊門下,谷雨姑娘便在這‘崖澗藥廬’拜在余伯然師侄門下吧”。
“余伯然?!”谷雨歪著腦袋,托腮疑道,目光投在楚離身后的年長道人身上。
“你看我這記性,險些忘記給你引見了,這位便是余伯然師侄,今日你先喚他一聲師父,待你身體盡愈便再行拜師禮吧”楚離恍然一笑,臉上紅暈更顯了。
“師侄?!”谷雨眉心一擰,更疑了,她上下打量著眼前年長的道人,儼然一副年邁之貌,而楚離不過也就年方二十,如此稱呼倒讓她嘆為觀止。
楚離自是看出谷雨心思,接著道“派中均按輩分論資排輩,年齡與輩分不一也是常有之事,姑娘以后便知”。
聞言,谷雨恍然一悟,頻頻點頭,兀的,抱拳一擲,對著年邁道長欣然說道“師父在上,小徒在榻,因今日不便,他日再拜禮,初來乍到,也不曾帶些什么,徒兒就祝愿師父體康身健,福海綿綿……”。
頓時,那老道人樂不可支,兩只小眼瞇成縫來,手足無措間,不自然的撓著后腦勺,傻笑道“乖、乖了,嘿、嘿嘿---我也沒有帶徒弟的經(jīng)驗,不過今后,但凡我懂的絕對會毫無保留傳授于你”那道人撓耳弄腮,看上去他倒是比當(dāng)徒弟的還緊張。
楚離見狀,不由得笑聲連連“既然你師徒已經(jīng)相識,我這便回去復(fù)命”說罷,便出門而去,余伯然對著他背影鞠了一躬,畢恭畢敬道“恭送師叔……”。
背影消失甚遠,老道人才轉(zhuǎn)過身來,身一轉(zhuǎn)正,便瞅見谷雨蜷坐在床上,捂著嘴抖著身不禁笑出聲來“師父——”,
余伯然兀地別扭的害羞起來,頗難為情坐到谷雨塌旁。
“……”
片刻,才道“……小徒,這次你大難不死,得虧是楚離師叔脫身找了師公來,要不然你小命只怕就葬在那冰河之下,師公對你有救命大恩,他日你身體痊愈,可得好好回報他才是”。
“師公——他是誰?”谷雨止住笑聲,仰面問道。
“師公便是司竹空圣尊他老人家,在玄天門里,五個尊位中,除了掌門真人外,便屬他威望最高。他手握虎符,掌天下兵權(quán),不僅一身武藝了得,更有一手回春醫(yī)術(shù),這兵權(quán)和醫(yī)道都尊他為上,同屬他掌管。也因他修為至上,每逢一季,他便要施法化雪為水,以解人間這自古以來的干旱之苦。那日剛好又逢化水之日,不曾想,患塵長老竟要你入門試煉,你才遭了這罪……好在情急之下,有楚離師叔樂意幫忙,這才請得師公他老人家來替你解圍,否則,恐怕你我也就無這師徒之緣嘍!”
谷雨咬著唇,凝神回憶著,她記得那日雪山崩塌,將她裹進冰河,冰河刺骨,她已萬念俱灰,突然一道盤桓在雪河之上的暖流匯成一柱沖天旋風(fēng),托起她便沖進云霄……
“原來是這樣……那日我傷的迷糊,后來之事也沒啥印象。師父、你能帶我去‘步清殿’看看辛夷姐姐嗎?也不知道她怎么樣了”谷雨突然身體一震,興奮的撲身過來挽著余伯然的手臂懇求道。
余伯然像似受了一驚,歪過頭去,一個勁扒拉著挽著他的手“女兒家家的,也、也不避避嫌……”
谷雨突然手一松,笑得更甚,嬌聲道“師父——你是我的長輩,怕什么呢?更何況,我穿著睡袍的吶”。
余伯然回頭一望,谷雨縮回原位,蜷身抱膝偷笑,忽地一個抬眸,巧目一彎,惹得老人心中喜愛。
余伯然佯怒的橫了她一眼,挺了挺身子,道“……這不年不節(jié),我這身份未經(jīng)通傳,豈能輕易踏入五宮殿,若你耐得住性子,便待我釀好那‘醉花釀’,到時也有個說得通的借口”。
“啊——那得多久???!”谷雨咧嘴一收,垂頭喪氣的嘆道。
看著小徒笑著的臉沉了下去,著實讓他這做師父的于心不忍,思忖片刻,回道“……也罷,我盡快就是!不過,師父可要叮囑你,最好待在藥廬不要亂跑,萬一跑出去惹到誰終是不好,門中大多弟子都有來頭,不是我們這樣身份的人能開罪得起,你可要記住為師的話,將此事掛在心上啊!”
面對余伯然的語重心長,谷雨繃著的弦一緊,果然,這樣的“朝外朝”不是純粹之地,谷雨心有所感,默然點了點頭。
如果說上山求醫(yī)只是成人之美,尋找赤珠的下落才是她的初衷,那么她也以身犯險,順利進入玄天門來,本想再多方打聽,卻介于余伯然的一句告誡,她不得不緊閉雙唇。初入此地,她就對這里的情形有所察覺,人心隔肚,如果貿(mào)然行事,必定身敗垂成。
……
俯視玄天門,猶如八卦之象。
八層寶塔即是玄清宮,位屬正中,正好把玄天門分為陰陽兩半,寶塔正面為陽面,多為廣場和亭臺樓閣,以漢白玉修砌,為眾弟子習(xí)武、修道之地。寶塔背面為陰面,青磚黛瓦而成,乃眾弟子歇息之所。
五座浮石,憑靈力懸在半空之上,裊裊霧氣環(huán)繞其間,若隱若現(xiàn),只有來到半空,才撥得云霧見到浮石上建的五座宮殿,以中東南西北為位,中位乃玄天門掌門住所“長吟殿”,東位乃司竹空圣尊住所“步清殿”,南位乃宿清長老住所“清涼殿”,西位為患塵長老住所“攬承殿”,北位則是白掌風(fēng)長老的住所“閑云殿”。
宮殿之外,潺水而過,垂流于雪峰之下,拱橋一弧橫跨于上,白玉為磚鋪地,溫潤的光芒直通于岸。
宮殿之內(nèi),綠柳周垂,甬路相銜,山石點綴,比起殿外的恢宏,殿內(nèi)則是小家碧玉,招人愛憐。
……
“步清殿”內(nèi),藍辛夷,諸葛長風(fēng)、季海川三人剛行過見師禮。
“今日起,你三人便是我門下弟子,安置于這‘步清殿’內(nèi),既已入門,就尚得注意幾點:其一,你們修為尚且,不能行御劍之術(shù),要通往大殿和他處,需得借助殿外傳送臺,記住,其他四座宮殿及對面雪峰均不得踏入。其二,浮石之下,八層塔樓的玄清宮乃我派重地,除底層大廳用于議事聚眾外,其他七層均不得擅闖。其三,不經(jīng)允許,不得擅自下山。另外,我喜清靜,閑來無事之時,也希望你們安分守己,切記莫要吵鬧!”眼前冷峻的“師傅”年齡與他們相仿,不過談事論事的成熟就要長他們好些,盡管天生一副好模子,性情卻清冷如霜,不免讓同齡三人感受到如此清晰的距離感。
諸葛長風(fēng)似有所思,上前一步行了一禮,道“師、師父,我們此行上山只求醫(yī)治舍妹,她自出生便頑疾在身不能行走,問盡天下名醫(yī)均無所成效,我們不辭萬里,一路波折于此,便是向師父您求醫(yī)”。
司竹空聞言,垂眸沉聲,思忖片刻后,抬眸才道“……此事我已知曉,我自會安排。先前,聽聞你們識得我的恩師靈虛上人?”。
“……依他們描述,若出入不大,想來應(yīng)該是他老人家,只是我等凡夫俗子,哪有那般見識認出他來。那時我等在彭城駐足,因要事夜闖郡守府,幸得上人出手相助,救回我等性命之后,他聽聞我們要上山尋您之事,便在我三人掌中留下這法印,又送與季兄弟這小毛團子。若不是入了門,我等恐怕此生也不會知曉當(dāng)日恩人便是真人他老人家?!敝T葛長風(fēng)回道。
司竹空沒有應(yīng)聲,倨傲于上,定定望向季海川。
此刻,他懷里的毛團蘇醒過來,擠眉弄眼探出頭來,睜圓兩眼環(huán)顧四周后,目光停留在上座的司竹空身上,突然神色一變,擰起一臉驚愕之相,雙瞳頓時水波流轉(zhuǎn),張開的嘴未等合上,便激動的縱身一躍,從季海川懷里掙脫出去。
一弧劃過,它便穩(wěn)穩(wěn)立于司竹空掌中,它靠頭貼面,在他身上嬌縱的摩挲著不愿睜開眼來。司竹空右手兩指輕輕在它頭上點了點,它便寵溺得不愿離開。
“那——嗯!那是我的毛團!”眼前的親密之像,惹得季海川一陣心亂,他直目相視。喚一個年齡相仿之人為一聲“師父”,他已不情愿,這下,連本屬于他之物,卻明目張膽在他面前和另外之人親密曖昧,惹得他妒火中燒。
司竹空不為所動,良久,他垂頭低眸,柔聲道“你既然有了新主,便無須掛念,去吧——”道完,他右手一翻,掌中頓現(xiàn)一團藍光,零星如螢,將毛團輕輕托起,朝季海川處游動。
“五生鳥本是南海五種靈鳥,苦于海岸下移,才欲以身浴火希得重生。熟料中途波折,身軀靈魂生生剝離,變?yōu)榻袢者@般模樣。它既然認你為主,我便不會強行索取,只是記得,莫要虧待了它”司竹空眉宇之間一如既往,居高臨下,讓人察不到半分情緒。
“今日便結(jié)于此,你等自行安排”道完,他理襟而起,轉(zhuǎn)身離去。
……
夜至亥時,明月當(dāng)空,薄云飄動,司竹空立在窗前久久不愿就寢。
就在他聽說恩師曾出現(xiàn)在彭城之后,他便御劍而去,尋了一日也未見蹤影,使出的追蹤香依然毫無音信,一別便是數(shù)年,連路人都愿施恩的恩師,怎狠心對一手撫養(yǎng)的徒兒了無音信。
“圣尊——”門外有人聲喊道,那聲音高而不響,似不想驚著屋里的人。
“進來!”司竹空回過神來,前襟一拋,一個轉(zhuǎn)身便穩(wěn)坐于桌前。
門被推開,一個身著盔甲的將軍走了進來“圣尊,臨汾郡守傳來書信,書信云在臨汾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為數(shù)不少南夷人,他們喬裝漢人混在城內(nèi),皆在府邸、古墓一帶活動,似乎行跡可疑,欲向圣尊請一道虎符剿滅了他們”。
“書信可云,有真憑實據(jù)認定這些漢人便是喬裝的南夷之人?”
“……不曾有云”。
“可曾有云截到相關(guān)情報?”
“……這、不曾有云”。
“可曾有云在府邸、古墓一帶抓住其現(xiàn)行”。
“……亦不曾有云”。
“既無憑據(jù),又無現(xiàn)行,何以請符?!”司竹空拍案而起,嚇得將軍跪倒在地。
“你去回了他,若是憑據(jù)在手,我自會命人前去剿滅。不過,若他們只是平常百姓,豈不枉害無辜性命?戰(zhàn)爭連連本就引起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如此聞風(fēng)猜雨,散布謠傳,當(dāng)真可惡!”面對嚴厲指責(zé),將軍不敢抬頭正視。
片刻后,司竹空走到將軍跟前,道“你先起來,事后你去告知于他,諒他初犯不予追究,他日若再如此杯弓蛇影,便要治他散布謠言之罪”。
將軍聞?wù)Z調(diào)緩和些許,方敢抬起頭來,道了聲謝后,輕身站起立在一旁。
“若無事便退下吧”司竹空沉著聲,幽幽道。
將軍瞅了瞅眼前之人,又敬又畏,敬畏之余又夾雜一份關(guān)切之意,便也忍不住沉聲多問了一句“圣、圣尊,聽聞已有靈虛上人消息?”。
司竹空臉色沉得更甚,轉(zhuǎn)過身去面朝窗外,道“并無消息……”。
將軍黯然“這樣也好,外面何其自在,要比這等繁文縟節(jié)逍遙得多”。
司竹空并不應(yīng)聲,依舊背對著他,眼見圣尊心系他事,將軍只得抱拳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