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三小姐憑著乖巧的樣貌與討巧的言語,成功在郊野外的一戶農(nóng)家內(nèi)度過昨晚。
農(nóng)戶主人是位年過六旬的老大媽,還帶著個年僅十三四歲的小孫女。由于兒子、媳婦常年在城里幫工掙錢,于是家中后山的那小片梨林便交由老大媽打理。而一向聽話懂事的孫女跟那些好心鄉(xiāng)鄰們也總來幫忙。經(jīng)過悉心照料,每到這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沖那片繁盛林木處一眼望去,交錯茂密的枝椏上全是碩大的鴨梨。
晌午。
吃過老大媽硬推過來的三個蕎麥糕與一碗豆?jié){后,龔塵塵不停道了十幾句感謝言辭。而對方只因能幫助人而感到開心,并無絲毫介意。為答謝這善良淳樸的婆孫倆收留自己一夜,龔塵塵決定幫對方做工以示酬謝。
你若問她打算做什么?
那我大可告訴你:入林采梨。
陰天的緣故,無烈日當(dāng)空,涼風(fēng)微拂。正是摘果的好天氣。
接過小女孩兒遞來的竹簍背上,黃衫姑娘便懷著興致勃勃的心情跟著上了山坡。要知道,自幼便生活在城中的她可沒做過這樣稀奇的事情。應(yīng)該說連見都未曾見到過。所以當(dāng)老大媽在龔塵塵萬般懇求下答應(yīng)讓她幫忙時,喜悅樂呵的情緒都全無掩飾地掛在了那張精致俏麗的臉蛋上。
可往往呢,被人們以為輕而易舉且萬分有趣的事情,幾乎在做久之后,那滿腔膨脹的積極性都會消磨殆盡,唯剩下一堆疲乏及嘆息。
經(jīng)過兩個多時辰后,龔塵塵龔三小姐便處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
不過還好的是,她靠自己的毅力堅持了下來。等把所有已熟透的梨果全采摘盡,三人便回到農(nóng)舍。龔塵塵反手將載滿沉甸甸碩果的背簍擱放到桌上,使勁揉了揉發(fā)酸的肩,隨后向婆孫倆笑著道別。老大媽將好幾個大鴨梨塞她手里,龔塵塵只拿了一個,然后摸了摸身側(cè)那張?zhí)煺婵蓯鄣男∧?,開心地離開。
總算做了件有意義的事情。
她一邊啃著用衣袖擦凈的梨子,心里甜滋滋地想。
也不知道究竟該去哪兒,于是干脆漫無目地沿著山間小道閑晃悠。已是黃昏時辰,天色越來越陰沉,風(fēng)也跟著愈發(fā)冷。在快要穿入一片松林時,龔塵塵眺了眼天穹,眉頭慢蹙,嘴里不禁喃一句,“老天爺,今兒您千萬別下雨啊,不然我可得倒霉了……”
扔掉手里的梨核,快步邁進(jìn)林中。
走了不一會兒,她忽然停住。因為從正前方不遠(yuǎn)處傳來一對男女的交談聲。
你肯定想說,這塵塵姑娘的運(yùn)氣似乎也忒好,竟能多次碰巧聽到人家的隱秘對話。嘖,其實吧,這壓根兒算不上好運(yùn)。要知道,之前那幾次“偷聽”可差點傷及了她的小命!
所以呢,這次她學(xué)乖了。直接一個輕盈旋身掠上樹,紋絲不動地攀在茂密的大枝干上,側(cè)耳聞聲,滿足自己那顆蓬勃的好奇心。
“盡管放心,事情既已辦成,莊主自會信守承諾替你永遠(yuǎn)封存秘密?!迸勇朴频卣f道。
片刻后,聆見男人低沉的聲音,夾雜無可奈何,“做過此等虧心事,看來老夫晚年再無安穩(wěn)覺可睡?!?p> “周掌門說笑了,您做過的虧心事,又何止這一樁?”
“你……”
“閣下從前要真乃清白一身,又豈會走到如今這步?”
“唉,”男子深吸口氣,長嘆,“早知如此,當(dāng)初便不該進(jìn)你們奪命山莊的門?!?p> 聽到這,隱匿在樹上的黃衫姑娘心中微怔,臉上神情發(fā)生微妙變化。身體保持不動,繼續(xù)往下聽。
“話可不能這么講……”女子話音悅耳,帶著一種凜冽的嬌婉,“若不進(jìn)奪命山莊,又怎會有今日的周大掌門?過往皆成云煙,何必太計較呢。”她頓了頓,慵懶一笑,“在下還有要務(wù)在身,告辭?!?p> 龔塵塵剛傾身前瞰,竟發(fā)現(xiàn)方才說話的姑娘已不知所蹤。而剩下的男子呢,則獨(dú)自悻悻然地朝松林外走去。在他轉(zhuǎn)身那剎,攀于樹上的龔三小姐瞧清了那人的模樣。憑著記憶從腦海中進(jìn)行搜索,少頃后便認(rèn)出了他是誰。
唉,這位跟“奪命山莊”做下虧心買賣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龔三小姐老爹龔大盟主的舊交——童山派掌門周蟠!
察覺到剛剛所聽內(nèi)容的重要性,經(jīng)過片刻忖度,她決定先回城中一趟。但為避免自己二哥被那固執(zhí)的呆子龐硯拗著順道尋來,從樹上躍下之后,便選擇走另一條山野小路繞回城。
傍晚過后,烏云壓境,天色昏暗。
沒有丁點霞光。
用過飯后,慕霜將唐無意拽回自己房里。如此舉動則招來廳里其余姑娘們一番別具深意的竊笑。
“霜兒你……”
“無意,有件事要告訴你。”白衣女子走至桌邊坐下,“其實昨日你問說‘他是否知道我出來’時,我騙了你?!?p> 唐大公子不介懷地一笑,環(huán)臂走到梳妝臺旁,悠閑地瞧起了青花瓷瓶里的植株,“這么說來,此次是他派你出來的?”
“正是?!?p> “其實我早該想到,若非得他應(yīng)允,”好看的俊臉上攜著慣有的懶散,“你又怎敢光明正大的呆在‘鴻艷閣’。”
對話中的那個“他”是何者,倆人心知肚明。
“近日來江湖發(fā)生浩大動蕩,牽涉甚廣,他難以心安?!迸訅旱吐暎Z氣嚴(yán)慎。
“所以讓身為心腹的你親自出馬?!?p> 慕霜頷首,目光中沁出一片肅色,“這次出來的目的有幾個,而其中之一,想必你已然猜到?!?p> “莫非是于暗中監(jiān)督‘喚風(fēng)’?”
“沒錯?!鼻邈龅脑捯纛D了頓,替自己與面前的男子沏上兩杯茶,“因為他早已開始懷疑……”
“誰!”
未等女子將手中茶壺擱置,唐無意已從梳妝臺上隨手拿起一枚發(fā)簪朝窗外的黑影擲去。確定擊中目標(biāo)后,果斷扔下一句“留在屋中,小心”,便推窗飛身掠出。
身法之迅捷,天下少有。
仿佛茶館說書人談述那般:神龍見首不見尾。
眾所周知,唐無意唐大公子的輕功何其了得,心想追蹤一個偷聽者自然不成問題。
可是現(xiàn)在,恰好就出現(xiàn)了問題。
且不說對方輕功亦是一流,單講在這陰沉灰蒙的視野范圍內(nèi)追蹤一個不明身型、不明樣貌、甚至連性別都不可太確定的的家伙,還真不是件容易事。不過還好,方才給予對方的那一擊確保致使其受傷。并且唐大公子在奪窗而出那刻已準(zhǔn)確判定開溜之人所逃方向是城外。
光憑這么點線索,輕功與頭腦皆是絕佳的唐公子也足能于短時間內(nèi)追逮住那心懷不軌偷聽者。
不過,再好的本事若想發(fā)揮到極致,也得建立在“無人干擾”的條件上。
而倒霉的唐無意呢,卻不具備該條件。
因為十分不巧的是,他撞見了正從郊外往城里晃悠的姑奶奶!
這姑奶又是誰?
還用問?當(dāng)然是龔三小姐咯!
女子把裙衫的衣袖一卷,開始往外掏憋壓于胸中的怒氣,惱罵起來,“唐無意你這混蛋大流氓臭王八蛋,簡直是無恥之徒!我居然在這兒也能碰見你,真是倒霉透頂了!”
“唉,倒霉的似乎不止你?!?p> 對方無奈地低喃一句,準(zhǔn)備閃身離開,卻被她給猛地拽住衣襟。
“你嘀咕什么?該不會在偷偷罵我吧?見我就溜,”龔塵塵抬起另只手,指著面前人的鼻,“怎么,做了下流勾當(dāng)沒臉見人???”
字句針對昨日之事,語氣憤慨。
唐無意有些尷尬地撇了撇嘴,“姑奶奶,我現(xiàn)在正忙著……”
“忙什么?”
“追人?!?p> “你放屁!”黃衫姑娘回瞪一眼。
對方著實無奈地發(fā)出聲促嘆,兩手叉腰,“我又不缺屁股,何必用嘴放屁?”
見他那一本正經(jīng)、毫無玩笑跡象的表情,龔三小姐緩慢撒手。
“你真在追人?”
“騙你豈會多兩錠金子……”
話音未落之際,男子身影已飛快竄入夜幕之中。
“喂,混蛋你等等我啊!”
龔塵塵氣急一跺腳,隨即亦憑輕功攆了上去。
也不知追行多遠(yuǎn),直至來到一個斷崖坡邊,兩人才停了下來。
環(huán)顧四周,是一片荒蕪人煙的雜草地。沒有農(nóng)戶,也沒有利于藏身的成片樹林。剛才一直尋過來,唯有這么條路可走。而對方既然竭盡全力擺脫唐大公子追蹤,便絕不會跳崖自取滅亡。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隱匿在眼前這片生長繁茂的草叢中。龔塵塵用胳膊肘輕撞了下身邊男子,湊他耳畔悄聲言,“那人長什么樣?”
“當(dāng)時天色暗,速度又夠快,沒大瞧清?!碧茻o意話音極低,僅他倆能聽見,“但看背影應(yīng)該是個女人?!?p> “你腦子里恐怕只有女人!”龔塵塵冷哼。
對方默然,懶與她斗嘴。
兩人一邊輕撥開雜草叢搜尋,一邊向四周望。良久,沒見半個蹤影。
“那人是不是下崖去了?”說著,一向不靠譜的龔三小姐干脆踱到懸崖邊,蹲身往下邊望。
“正常人總不希望自己死得太早?!?p> “萬一她不正常呢……”黃衫姑娘對深淵下的風(fēng)景瞧得起勁,隨口搭話,“萬一她就跟龐硯一樣是個傻子呢!”
站在大片雜草中的唐大公子不禁揚(yáng)起嘴角懶懶一笑,“天底下的傻子應(yīng)該不會這么多。”
一陣寒風(fēng)襲來,陰慘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亮光刺眼。
是暴雨前的預(yù)兆。
“完蛋了……”
嘴里叨完三個字,正準(zhǔn)備站起,竟察覺到不對勁。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只見一根長滿卷刺的長藤從她身后那片濃密茂盛的草叢深處飛速抽來,瞬間纏住她的左腿。想以手去握,然后借力還擊。可當(dāng)手指剛觸及藤條,身體卻瞬間失去平衡,兩個趔趄朝后方跌去。
“?。 ?p> 在她墜崖的瞬間,唐無意迅速彈身而起,身姿輕盈如飛燕踏風(fēng),一把拉住龔塵塵手臂,另只手則及時攢住一根山崖峭壁上的長蔓。
“抓穩(wěn)了!”他沖下方仍在尖叫的龔三小姐喚道。
又一道閃電撕破昏暗的天際,沉悶的雷聲接連響起。風(fēng)愈刮愈獵,幽寒入髓。
止住驚呼的龔三小姐不小心瞧了眼深淵,奮力抬伸另外只手臂,拼命上揮,一把抓住男子的褲腿。
像救命稻草樣死死地拽住。
“喂,我說姑奶奶,你扯我褲子做什么?”
“萬一你等會兒突然打算獨(dú)自偷生,瞬間撒手,那我一人摔死豈非太悲慘!”她將對方的褲子攢得更緊了,“唐無意你這可不能這么沒良心!”
“我就是還有點良心,所以才會救你這么個姑奶奶。”
“怎么,你后悔了?”黃衫姑娘怒喝,聲音里卻帶著哭腔。
“有點兒?!?p> “所以……”哭腔在寂靜的夜中聽得格外明顯,“所以你真打算放手了是不是?”
“要敢那么做,估計龔大盟主非得要了我的小命不可?!逼獾穆曇羯孕?,語調(diào)輕松,“我還是想活久一點的?!?p> 聽他打趣,女子難過的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些,“知道就好!”
“那大小姐你別再拽了行不,我褲子快掉了……”
“不行!”
氣氛雖有緩解,但所陷危險境地仍未脫困。兩個人的重量導(dǎo)致掌部與帶刺藤蔓摩擦產(chǎn)生的劇烈疼痛成倍增加,可唐無意絲毫未將這等錐心般的難受之感表現(xiàn)出。能明確覺到手在緩慢往下滑,他卻保持著難得的淡定。為的無非是盡可能降低手緊握住那個人的傷心情緒。
安靜之中,忽聽一陣?yán)湫膽已律厦鎮(zhèn)鱽?,“怎么不繼續(xù)打情罵俏了?”
龔塵塵一愣,她竟識得這個聲音。
正是下午黃昏時分在松林中聽見的那個女人聲!
“你究竟是誰?。 本o要關(guān)頭龔三小姐仍不忘撈出自己的好奇心。
“已是快去陰曹地府見閻王的人,何必知道太多……”
那柔媚中交裹冷冽的話音還未落定,一枚鋒利飛鏢已自崖上的黑影拋擲下,準(zhǔn)確劃切過男子所拽的蔓藤。視線斷裂前的瞬間,唐大公子簡直在心里將那黑心女罵了百八十遍。
“我的娘啊——”
伴隨著如同殺豬般尾音帶顫的慘叫,兩個人朝著深淵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