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p> 三十年后,當吳天昊重新踏上這片黑色的土地,依舊會想起那個酷熱的下午,想起迷失的童年和青春,想起早已干涸的溪流中那歡暢的魚兒,還有林中那神秘的天堂鳥。他還會回憶起關于父母的點點滴滴,那時,他時常凝視天空,不明白自己的童年為何在這里度過,更不明白父親為何拋下母子奔赴異國他鄉(xiāng)。
那時,村口有一條小河,一座年代久遠石橋橫跨河面,橋上的石板被磨得圓滑無比,橋墩上布滿青苔。
沿著河流往上游看去,一片繁茂的森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嶺。遇到刮風的日子,從村口望去,小山就像茫茫大海中翻涌的浪頭。
細雨沙沙作響,洗凈了空氣中的塵土,綠油油的小麥昂首向天,笑迎這來自夏日的饋贈。
這一年,天昊八歲,他的父親終于在這一年回家。這么多年來,天昊早已忘記父親的音容笑貌,從他記事起,父親就離開他們母子倆。
此時,吳振宏正踏上那座遍布青苔的石橋,他剛從國外歸來,妻兒早已在家門口迎候。
吳天昊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局促不安,媽媽讓他叫“爸爸”,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自己的爸爸。確實,眼前的男人瘦削不堪,頭發(fā)已有幾根花白,眼神黯淡無光,與他心目中高大偉岸的父親形象相去甚遠。
吳天昊不知道父親都經(jīng)歷過什么,在他這個年齡,還無法理解命運為何能在一個人的身上刻下如此深刻的傷疤。吳振宏還年輕,但是那張臉卻與自己的年齡大不相符。
相見的時候,李慧茹似乎也難以接受,因為眼前這個人當年風度翩翩,才華橫溢,是眾多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
但是她沒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丈夫,因為就是她自己,也早已不再是曾經(jīng)的那個大家閨秀,她現(xiàn)在這一副農(nóng)家婦女的模樣,倒是與吳振宏正好相配。
待天昊叫出那聲“爸爸”,一家人終于流下重逢的淚水。特別是艾琳的存在,為這個家庭增添了無限的溫馨與歡樂。艾琳是吳天昊收養(yǎng)的一只天堂鳥。
吳振宏第一次見到艾琳,就難掩心中的喜悅之情。他守在艾琳身邊仔細端詳,這只鳥深深觸動他的心弦,他流淚了,多少年來,即便是最艱難的時候,他都未曾流淚。
吳振宏默默發(fā)著呆,內(nèi)心陷入遙遠的回憶之中,往事歷歷在目。美好的事物總能勾起人們無盡的回憶,無論是甜蜜還是憂傷的回憶。
吳振宏早年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習。他天賦過人,雖然當時還未取得突出成就,但他的一些畫作卻受到國內(nèi)外名家的普遍贊譽。假以時日,定能成為一代名家。
他的老師徐樂天曾留學歐洲,學習印象主義畫派,得到中西畫壇的廣泛認可,徐老而今已是耄耋老者。徐老認為,吳振宏所畫的《黎明》在美術界可謂鳳毛麟角之作。
徐老贊嘆道:“這簡直就是東方的倫勃朗,太不可思議了!”確實,在吳振宏的筆下,線條具有無與倫比的魔力,這些散發(fā)魔力的線條構成一個美倫美煥的世界。
徐老對他說:“你的功力已在我之上,你應該到西方去,尋找真正能夠助你成為大家的人?!?p> 就在此時,李慧茹懷孕了!他只能草率地與李慧茹結婚,可是這場婚姻并沒有得到女方家長和徐老的祝福。
李家是大戶人家,他們認為吳振宏雖然小有才華,但出生貧寒,父母早逝,家教不嚴;而且更令他們無法接受的是,吳振宏作風輕浮,與他的一些女同事有不清不楚的關系,因而,他們壓根不喜歡這個女婿??墒抢罨廴銋s死心塌地愛上吳振宏,使得父女關系幾乎破裂。
而徐老則認為吳振宏在事業(yè)即將騰飛的時候糾纏于兒女情長,喪失一個千載難逢的留洋機會,以后可能再難出現(xiàn)這樣的機會,縱使有,家庭的牽絆也會讓他裹足不前。
好在李慧茹明白事理,她不想成為丈夫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幾年以后,她鼓勵丈夫再次出發(fā)。然而,時事正在發(fā)生急劇的變化。
天空籠罩著陰云。
這一年,吳振宏不得已南下。
臨行前,吳振宏托朋友將李慧茹母子送至鄉(xiāng)下,朋友將他們母子安置在老家已經(jīng)荒棄的老房子里。
李慧茹作為吳振宏的妻子,不得不隱瞞自己的身份,帶著兒子住在鄉(xiāng)間,搖身一變成為一名農(nóng)婦。
她生于大戶人家,卻干起沉重的農(nóng)活。一邊維持母子的生計,一邊四處打探丈夫的安危。幾年下來,她身上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蕩然無存,倒是越來越像一名地道的農(nóng)婦。
在南方度過半年之后,在朋友的斡旋下,吳振宏得以歸來,半年來,他的精神食糧完全斷絕,他不能作畫,不能寫信,在他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難熬的時日。
在老師家中,他了解到今昔不同于往日,徐老勸他盡快尋求庇護,最好是出國。
臨行前,徐老將一幅畫卷鄭重地交給他,并囑咐道:“無論何時,都要確保這幅畫的完整,你要將它看的比生命更重要,將來有機會的時候,上交國家!”
他不再遲疑,向朋友借了一些錢,便準備出發(fā)。此時的徐老年事已高,不能再作長途漂泊。經(jīng)過層層艱難險阻,吳振宏終于從上海喬裝出鏡。
然而,他終未到達歐洲,而是到了日本。在日本,他過得極為拮據(jù)。剛到日本的時候,他不會說日語,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都處處受阻。他身無分文,負債累累。
他一邊打零工,一邊學畫,高昂的學費讓他不堪重負,于是便開始向旅日留學的朋友借錢,經(jīng)濟的壓力令他無法專心學畫,他的脾氣變得喜怒無常,房東向他收取房租,經(jīng)常會引來他的一頓咆哮,但事后,他會主動道歉。
他懷念著祖國的一切,特別記掛妻兒和老師。然而他卻不知道,老師此時已經(jīng)溘然長逝。
這個消息是吳振宏的一位師兄帶來的,這個噩耗令他當場昏厥。老師并未留下信件,留給他的,便是那一幅畫卷。
在他衣食無著的日子,身邊的人勸他把畫賣了,甚至連他的師兄也是這樣勸說,但他不為所動。
他的師兄名叫陳祖銘,雖然繪畫天賦過人,但他的志趣不在于此,他熱衷于商道。他極力拉攏吳振宏跟他一起經(jīng)商,陳祖銘表示,資金的事不用吳振宏操心,自己一力搞定。
此時的日本,經(jīng)濟迎來戰(zhàn)后的騰飛,經(jīng)濟領域生機勃勃,處處有機會,處處有商機,吳振宏經(jīng)不起師兄的軟磨硬泡,終于同意一起創(chuàng)業(yè)。但好景不長,兩人欠下巨款,經(jīng)商的路被堵死,陳祖銘卻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久以后,陳祖銘重回日本,還清兩人欠下的巨款,但是他申明,他只負責自己那一部分,吳振宏的債權人自此變成陳祖銘,在金錢面前,兩人終于撕破臉。
在事業(yè)即將起步的時候,無情的命運之箭擊中了吳振宏,雙翼折斷之后,他難以再次翱翔,命運嘲弄了他,時代遺棄了他,對此,他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
在日本的事業(yè)以徹底的失敗告終,這種失敗,與其說是他靈感和激情的逐漸喪失,還不如說是因為拮據(jù)的錢包。
在那期間,他也畫過許多印象派的畫作,但再沒有一幅令他滿意,總是作品未完,就被他投入火爐。
當他與妻兒久別重逢的時候,終于卸下多年的負擔,喜悅和辛酸的淚水在他的眼中翻涌。雖然外面的世界仍然風起云涌,但已經(jīng)沒有人提防他,因為他已經(jīng)消沉,已經(jīng)失去曾經(jīng)的一切,榮譽、地位,甚至才華。
當吳振宏來到這個小村莊的時候,立即被這里安謐的景色吸引住,這里遠離外面世界的喧囂,假如能在這里長久地生活下去,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ǘ?p> 他曾發(fā)誓不再作畫,但是艾琳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他的內(nèi)心。艾琳那寶石般璀璨的眼睛和完美無瑕的形體,以及那美妙絕倫的歌喉,讓他再難以抑制創(chuàng)作的欲望。
他打開塵封已久的畫箱,取出畫筆、畫板、顏料,含淚下筆,他手指顫動,待思緒平緩,他開始在紙上沙沙作畫。他描繪出一個框架,繼而上色。天昊就站在爸爸的身后,看著如溪水一般流暢的線條和那充滿魔力的色彩呈現(xiàn)在紙上,吳天昊第一次相信了魔力。
爸爸的表情隨著線條的流動和色彩的變化而呈現(xiàn)出豐富的內(nèi)容,時而平緩,時而嚴峻,時而興奮。
平靜時他會放眼遠方,目光如高原的平湖,沒有一絲漣漪;嚴峻時,他雙唇緊閉,雙眼放出怒火,拒人于千里之外;興奮時,他會大手筆揮灑,飽蘸濃墨,大自然的色彩似乎盡在于手。
爸爸聚精會神,全然陶醉于自己的世界之中。若不是親眼所見,天昊根本不相信世間真有如此專注的人。
兩周后,作品完成,懸掛于正堂。
畫面所呈現(xiàn)的,是一幅秋日的田園畫卷,太陽即將落山,剩下的半邊臉放出橘紅色的光芒,燦爛而不失柔和,麥田在夕陽的映照下宛如一張金色的地毯,遠處丘陵起伏,樹木叢生,目力之所及,一派祥和安寧……
天昊看到這么美妙的畫作自白紙間流出,仿如魔術一般生成,但是這遠比魔術高明。
雖然天昊還看不出畫作的精妙之處,但是一種孩童對于父親的崇拜之情,驀然升騰于心間,且這種情感,要比很多同齡人要來得更為真實和強烈。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一種宏遠的志向,已悄然在心靈深處萌發(fā)。
有一個問題天昊一直憋在心里:父親與艾琳朝夕相處,而且在他作畫的時候,艾琳就活躍在他的周圍,但是為何畫里根本就沒有鳥兒的影子?他很想看到艾琳躍然于紙上的情景,但他最終還是忍住沒有問這個問題。多年后,當他重新觀摩這幅畫作的時候,也許會聽到艾琳展翅的聲音。
其實,父親也為艾琳畫了一組素描,看上去非常逼真。然而,吳振宏并不喜歡這些畫,認為這些是自己最失敗的畫作。而小天昊卻非常喜歡這幅素描,再三懇求下,父親把這幅畫送給了他,令他激動得手舞足蹈。
兒子養(yǎng)的這只天堂鳥,讓吳振宏久已關閉的心扉突然打開,一道陽光進來,他似乎找回了過去那個激情勃發(fā)的自己。他所作的那幅畫,雖然沒有艾琳的影像,但是靈感卻完全受之于它。
艾琳可能無法再返回大自然,但它的心中,難道就沒有一絲對于自然的向往?吳振宏常年在外漂泊,忽而來到鄉(xiāng)間,那久已囚禁的心靈,此刻不正如艾琳,渴望回到大自然的懷抱嗎?
但是他們都不能了,它早已被馴化,而他再無法離開自己的家庭。正是那種對烏托邦的愿景,催生了埋藏在他心底的不可言說的東西。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沉淪已久之后,他似乎將要迎來新的高峰。但是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往往會遇到新的險途。
人的一生,會被命運不斷地嘲弄,上帝會在我們前進的道路上設下無數(shù)道坎。
那些怯懦的人,往往遇到第一道坎,便向命運屈服,一世為奴。只有那些勇敢無畏的人,會越戰(zhàn)越勇,除非命運將他們推向滅亡,否則永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