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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二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5101 2018-08-05 10:01:41

  羅大槐穿過兩條街回到自己家里,二槐打短工還沒回來,娘和杏兒正就著咸菜喝稀粥。過節(jié)了家里也沒有像樣的吃喝,他恨自己無能,看清了當(dāng)一輩子長工也改變不了家庭貧困現(xiàn)狀的事實。就算劉小美不逼迫他,他也準備另謀生路。他放下月餅說了一會兒閑話,找了把鐮刀帶在身上,走出自家的柴門。

  杏兒追到街上,把兩塊月餅塞到他手上,不放心地叮囑著:“哥,地瓜沒丟多少,你別跟人拼命。”

  ?羅大槐心疼地看著因營養(yǎng)不良而瘦弱矮小的妹妹,把月餅還了回去:“哥吃過了,你留著吃?!?p>  ?杏兒吃一塊,把另一塊硬塞到羅大槐的口袋里。

  ?羅大槐沿著小路來到后山坡上,他沒有直接去查看地瓜地,而是躲到山坡上的刺槐林中,從這里居高臨下能看清地瓜地里的一切。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銅盆大的月亮剛從槐樹林后緩緩升起,雞蛋黃一樣的顏色,像剛出爐的光板月餅。微風(fēng)不起,槐樹林中幽暗寂靜,他背靠著一棵大槐樹坐下,耐心地等候著,他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偷他家的地瓜。

  秋蟲在枯草中哀鳴,淺淡的月光帶著一絲絲涼意照亮了山坡、照亮了山坡下的小村子,遙遠的天際夜幕如網(wǎng)山影綽綽。羅大槐仰頭兩眼發(fā)直地呆望著夜空,思謀著以后的打算。該找個啥借口辭工,能讓于世順順理成章地接受,不會懷疑到是劉小美讓他心里不得勁兒?辭工后怎么養(yǎng)活一家人?思緒一片混亂茫然。

  沒等太長的時間,從地瓜地旁同樣長滿刺槐的山溝里鉆出一個瘦小的身影,看樣子是個半大的小子,不過十三四歲,四下瞅瞅沒人,在羅大槐的眼皮子底下爬到地瓜地里,用手挖起地瓜來。羅大槐嘴角掛著冷笑,輕手輕腳走過去,照著那小子撅起的屁股一腳踹下去,那小子哼都沒哼一聲直接趴在地上不動了。

  羅大槐收回腳時馬上覺得不對勁,穿著布鞋的腳掌被硌得生疼,不像是踹在皮糙肉厚的屁股上,倒像是踹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他用腳踩了踩那小子的屁股,原來是瘦得皮包骨,他大喊了一聲:“別裝死,站起來讓我看看你是誰。”

  ?“你地不要傷害他?!卑殡S著一聲尖厲的怪怪的喊叫,從山溝里又鉆出一個細高的身影,踉蹌著直撲過來,抱起地上躺著的那個小子,嘴里嘰哩哇啦急切地呼喚著什么。

  ?這是哪個地方的方言?羅大槐一句沒聽懂,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愣在那里。以前有山東的河南的人來村里討飯,說出來的方言南腔北調(diào)都很難懂,統(tǒng)統(tǒng)被村里人稱為“南蠻子”,大有瞧不起人的意思,這兩個又是哪里人?秋天出來偷糧食非懶即盜,不值得同情可憐。羅大槐大聲喝道:“站起來,跟我到村里走一趟。”

  那兩個人好像沒聽懂他的話,大的抱著小的,一個無聲無息,一個抽抽搭搭。被他踹倒的那小子是真暈了,好一陣子才醒過來,手里緊緊攥著兩根地瓜,瞪著眼睛無力卻兇狠地吐出一個詞:“八嘎!”

  ?日本人?那句標準的日本罵人話確定無疑地表明了他的身份,羅大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頭皮發(fā)炸,驚出一身的冷汗,下意識地四下觀望。這個被自己一腳踹暈,瘦成一把骨頭的日本崽子都這么兇,拿著槍的日本鬼子該有多強悍多兇殘便可想而知——這是日本人留給他的第一個印象。

  冷靜地一想,日本鬼子都投降了,眼前可能只是兩個逃難的日本崽子,怕他個鳥。他早就聽說最近有不老少老弱婦孺的日本人經(jīng)過這里往旅大方向逃,不再耀武揚威,倒像是一群群要飯花子,甚至還不如要飯的。見人躲著走,秋雨綿綿也不敢借宿躲雨,隨便哪個人大喝一聲都能把他們嚇得四處逃散,威風(fēng)掃地根本不像曾在中國東北橫行了十四年。

  今天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日本人,羅大槐為自己一時的膽怯而惱火,拔出腰后的鐮刀指著兩個日本崽子大叫:“小日本你八輩祖宗都八嘎!”

  ?偷地瓜的那個日本崽子掙扎著站起來,一手拿著地瓜一手抓起一塊石頭,哇哇怪叫著反撲上來。羅大槐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過去,日本崽子一頭撲倒在地,再次暈倒。后來的那個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好一會兒日本崽子才慢慢醒轉(zhuǎn)過來。

  這一腳讓日本崽子徹底老實了,爬起來坐在地上低頭瞅著一直沒撒手的地瓜,口腔劇烈地蠕動著。羅大槐一巴掌把他手中的地瓜打落,他不再反抗而是不顧一切地又把地瓜抓在手里。

  羅大槐覺得這回好玩了,伸出一只大手按住日本崽子的腦袋左右轉(zhuǎn)動,像搖撥浪鼓一樣,忍著笑譏諷道:“聽說一貫地殺人放火,今天咋干起偷偷摸摸的勾當(dāng)來?”

  后來的那個跪在羅大槐的腳前,用半生不熟的漢語懇求說:“求求你了,你地不要傷害他。”

  ?聽聲音是個女孩子,頭發(fā)又臟又亂像個老鴉雀窩。羅大槐抬起手放了那個日本崽子,好奇地問:“你會說中國話?”

  ?日本女孩忙不迭地點頭:“會一點點?!?p>  ?羅大槐正不知怎么辦好,從山溝里又爬出兩個,一個中年女人拉著一個更小的女孩,一步三搖地走過來,垂著頭在他的面前并排跪下來,嘴里嘰哩哇啦像是在懇求什么??礃幼舆@是一家子,個個搖搖晃晃像是餓死鬼托生的。羅大槐挺了挺腰桿,心一軟把鐮刀插回后腰大方地說:“挖都挖出來了,吃了吧?!?p>  ?日本女孩求證似的看著羅大槐,指著日本崽子手里的地瓜,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你地允許我們吃這個,是嗎?”

  ?羅大槐不耐煩地揮揮手:“吃吧,吃吧。”

  ?“謝謝了?!比毡九⒄酒鹕斫o羅大槐鞠了一躬,四個日本人開始分食兩根地瓜,三口兩口帶泥吞進肚子。羅大槐看不過去,拿出杏兒給他的月餅遞給日本女孩。日本女孩接過月餅貪婪地聞了聞,遞給她的母親,又給羅大槐鞠了一躬:“你地大大地好人,放了我們?!?p>  ?羅大槐不容質(zhì)疑地說:“那不可能,我得報官?!彼麤]見過更大的官,他口中的官便是保長于世順。恰好這時于世順帶著幾個人趕上山來,他很是得意地對于世順說:“大叔,我抓了四個日本人?!?p>  ?于世順看了看這四個日本人,一時有點傻眼,把羅大槐拉到一邊說:“大槐,我說啥了?捉賊容易放賊難,放了這幾個日本人,日后有人追究起來你我還有大家都成了漢奸。留下來也是個禍患,誰養(yǎng)著?交給誰?交給老毛子?”

  ?羅大槐有些委屈:“一開始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日本人?!?p>  于世順撓著頭直轉(zhuǎn)圈:“大槐啊大槐,你這是沒事兒找事兒,這可咋辦?”逃難的日本人本來跟中國人井水不犯河水,偷了東西被抓住可就兩說了,他頭一次處理這樣棘手的事情,心里也是一團亂麻。

  ?劉一刀湊過來給于世順出了個主意:“這事好辦。瞅他們的樣子沒多少活頭,干脆挖個坑一埋,早死早托生,反正日本人都該死,神不知鬼不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把人活埋太過殘忍,于世順輕蔑地哼了一聲,其他人也都不表態(tài)。羅大槐怒不可遏地沖著劉一刀大叫了一聲:“你還是人嗎?”

  日本女孩聽懂了劉一刀的話,也似乎看出只有羅大槐還有一點同情憐憫之心,重新跪下來抓住羅大槐的褲腿顫抖著哀求:“我地嫁給你,放了他們。”

  ?羅大槐掙脫日本女孩的雙手,怪笑了一聲:“我寧可打一輩子的光棍,也不會娶個日本女人做老婆?!?p>  ?日本女孩不停地磕頭哀求:“求求你們,放了他們,我地留下來干什么都可以?!?p>  ?可能是看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另外三個日本人也并排跪下,在清冷的月色下瑟瑟發(fā)抖。

  ?于世順仔細端詳著日本女孩,指著羅大槐問道:“你是說,你愿意嫁給大槐做老婆?”

  ?日本女孩似懂非懂,可還是堅定地點著頭。

  ?“這就成了?!庇谑理橀L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對羅大槐說:“大槐,我看這事成。這日本女孩不丑,只是瘦得脫了相。你掂量掂量自己的家底,啥時能娶上媳婦?就算你拼盡全力娶上媳婦,還有二槐呢,二槐咋辦?這有個現(xiàn)成的,跟白撿的一樣,你把這個日本女孩留下做老婆,另外三個送走。日后有人問起來,我們大家都可以為你作證,你送走的不是日本人,是你丈母娘小舅子小姨子。”

  于世順心里明鏡似的,劉小美雖然嫁給他,心里還一直裝著羅大槐,打也好罵也好折騰也罷,都說明她心里有鬼,只是這個傻小子自己看不出來。眼下兩個人倒是還沒有干出啥出格的事,難保日后不生事端,他一直琢磨著辭退羅大槐,避免家中鬧出丑事??闪_大槐一直干得好好的,挑不出任何毛病,他找不出一點點理由。他是個精明有心計的人,眼下機會來了,何不順水推舟?

  ?經(jīng)于世順這么一點撥,加上其他人的隨聲附和,羅大槐有點動心了。自己白撿個媳婦,可以省下錢來給二槐娶親,剩下的那三個日本人也能安然脫身。主意是個好主意,只是乘人之危不近人情。這個日本女孩為了保全家人舍棄了自己,把自己扔在異國他鄉(xiāng),跟她比起來,自己為了全家舍棄劉小美根本就不算個事。他為此心生敬意和憐惜,他能體會到此時她心里的那份凄苦和無助。早知道事態(tài)發(fā)展成這樣,還不如悄悄地放過他們,何苦為了幾根地瓜難為人?當(dāng)時沒有多想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左右為難。

  劉一刀故作親近地拍著羅大槐的肩膀,半真半假地小聲說:“爺們,機會難得,你要是不愿意讓給我,我弄回家做小老婆?!?p>  羅大槐豈能容忍劉一刀去禍禍一個無辜的女孩,盡管她是個日本人。他狠狠地剜了劉一刀一眼,蹲下身子跟日本女孩來個面對面,放慢語速,希望日本女孩能完全聽懂他話里的意思。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聽好了,我家里很窮很窮,啥都沒有,嫁給我只會吃苦受窮享不到半點福,你還愿意嫁給我?你想好了再說,沒人強迫你?!?p>  ?日本女孩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明亮了許多,可勁地點頭:“我愿意,我愿意。”

  ?“就這么定了,你先等著?!绷_大槐鄭重地給了日本女孩一個承諾,站起身對于世順說:“大叔,按你說的辦,你幫我看住這幾個人,我回趟家。能不能借我兩塊大洋,咱不能叫日本人看不起?!?p>  ?于世順說:“我身上沒帶,你找你嬸子拿去?!?p>  ?羅大槐跑下山回到家里,二槐沒有回家,只好支使娘和杏兒。他讓娘套好驢車,準備好一袋草料;讓杏兒到鄰居家借玉米餅子,能借多少借多少。他和杏兒一同走出院門,杏兒問道:“哥,你急三火四地要干啥?”

  ?羅大槐沖妹妹古怪地一笑:“我在山上給你撿個日本嫂子?!?p>  ?“???”杏兒瞪大了眼睛。

  ?羅大槐輕輕拍著妹妹的頭:“別啊了,快去。”

  ?羅大槐來到于世順家,敲開門,對劉小美說:“大叔答應(yīng)借我兩塊大洋,他讓我到家里來拿。”

  ?劉小美很驚訝:“大晚上的你借大洋干啥?”

  ?羅大槐說:“來不及細說,你快點拿給我?!?p>  ?劉小美倚在門框上說:“你不說我憑啥拿給你?!?p>  ?羅大槐只好說出實情:“我準備娶親下聘禮?!?p>  ?劉小美來了精神:“誰家的姑娘?我認不認識?晚上下聘禮還是頭次聽說,你沒說實話?!?p>  ?羅大槐板著臉皺著眉抽動著鼻子一臉的怪相:“是實話,我在山上撿個日本女人?!?p>  ?“?。俊眲⑿∶劳瑯映粤艘惑@,嚇了一跳:“快說說,到底咋回事?”

  ?羅大槐沒工夫閑扯:“火燒屁股了嬸子,快點拿給我,大叔回來你就知道是咋回事了?!?p>  ?羅大槐拿了兩塊大洋回到家里,大槐娘早把驢車套好了停在院子當(dāng)中,杏兒把借來的二十幾個玉米餅子裝在布袋里,一家人早已習(xí)慣了圍著他團團轉(zhuǎn)。大槐娘還想追問實情,羅大槐顧不上跟娘和杏兒細說,從咸菜缸里撈出幾個腌蘿卜帶上,趕著驢車回到山上。他拉起仍跪在地上的日本女孩說:“你留下,我送他們走?!?p>  日本女孩只比他矮半個頭,一拉之下卻沒有感覺出多少分量,輕飄飄的。

  ?日本女孩流著淚拉著羅大槐的手懇求:“我地送送他們,以后再也見不到了?!?p>  ?日本女孩的雙手冰涼冰涼,羅大槐心中一顫。從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來,送送也是人之常情,也見不得日本女孩那副可憐相,沒有多想一口答應(yīng)了。

  于世順提醒羅大槐:“大槐,這個日本女孩要是跟你回來啥都好說,要是你把四個日本人都送走可就說不清道不明了。”

  ?羅大槐摸摸腰后的鐮刀說:“我明白。”

  ?于世順還是不放心:“路上機靈點,躲著點老毛子,送多遠算多遠,天一亮馬上回頭?!?p>  ?羅大槐滿有把握地說:“放心吧大叔,明天傍晚前我準時趕回來?!?p>  ?四個日本人爬上了驢車,羅大槐趕著驢車緩慢地下山,穿過村子上了官道,松開韁繩讓大灰驢撒開四蹄。月亮已升至半空,變小了也變亮了,月亮地里明朗空曠,官道上只有這頭大灰驢“嘚嘚”地拉車小跑著。羅大槐回頭看了看車上緊抱成一團的四個日本人,用鞭桿捅捅日本女孩的后腰,把手里的布袋遞給她:“里面有吃的?!?p>  日本女孩露出一個模糊的笑容,點頭哈腰說了聲“謝謝!”掏出玉米餅子和家人就著咸蘿卜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飽了相擁在一起躺在驢車上不管不顧地睡著了。

  直到這時,羅大槐才有功夫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從頭到尾細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荒唐可笑和不可思議,好像不是真實發(fā)生的一樣。娶個日本女人讓人笑話不說,恐怕日后也會麻煩不斷,是不是太草率了?他坐在車轅板上,隨著驢車的顛簸搖晃著身子,沒有絲毫的困意。自己做事從來不帶后悔的,或許命該如此?

  他扭頭瞅了瞅蜷縮成一團的日本女孩,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難堪的苦笑。你怨不得我,誰讓你跑到中國來?丑俊暫且不說,若不是走投無路你也不會主動嫁給我,這是你們?nèi)毡救伺艿街袊鴻M行霸道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寬慰著自己,劉小美你嫁個老頭有啥好得瑟的,我娶個日本女人給你瞧瞧。這樣想著突然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

  ?在羅大槐的一生中,他可以忘掉許多人許多事,唯獨忘不了這一天: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中秋,他在荒山野地里撿到了一個日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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