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和長河的婚期定在當(dāng)年的春節(jié)。羅大槐作為村支書要帶頭移風(fēng)易俗，決定不舉辦婚禮，新事新辦。
長河準(zhǔn)備打一套新家具、劉小美打算給燕子買一臺縫紉機都被他制止了，咋能頂風(fēng)上讓人抓住小辮子？長河和燕子在城里的照相館照了一張結(jié)婚照，大年三十兩家人和少數(shù)親朋聚在一起吃了一頓簡便的飯菜，再把燕子的衣物搬到對門，兩個人就算正式成婚。
英子雖然覺得委屈了燕子可也無可奈何。
結(jié)婚不到兩個月，燕子懷孕了。劉小美偷偷跑到于世順的墳前痛哭了一場，把這個天大的喜事哭訴給老頭子聽，多年的重負(fù)放下來了，對老頭子總算有了體面欣慰的交代。
英子也沉浸在無以言表的喜悅當(dāng)中，二十多年的光陰如一縷青煙不住不覺地從身邊溜走，當(dāng)年那個懷揣著少女夢想的野田櫻子已變成地地道道的東北老娘們，皮膚粗糙潑實能干，眼角早已現(xiàn)出細(xì)密的皺紋，隔三差五地還會生出一兩根白發(fā)。唯一可值得欣慰的是她有三個稱心如意的兒女，如今又快要當(dāng)姥姥了，這是對她二十多年艱辛生活的最好回饋，那株弱小的櫻花已在中國的土地上枝繁葉茂生生不息。
燕子懷孕三個月后，英子發(fā)覺自己也意外地懷孕了，驚喜之余又陷入兩難的境地。閨女出嫁了，抗美也在一天天地長大，攢錢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已是迫在眉睫。羅家老房子十幾年沒人居住修補已快倒塌，只能在原有的地基上重蓋新房。農(nóng)閑的時候，英子跟隨羅大槐上山打石頭，或頭頂烈日或冒著嚴(yán)寒，一個掌釬一個掄錘，但靠人工將巨石破碎成塊，拉回羅家老房子的院里，慢慢積攢著蓋兩處房子的石料。
等學(xué)鋒長大的時候，她和羅大槐已快六十歲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只能提前給學(xué)鋒準(zhǔn)備好房子。同時蓋兩處房子經(jīng)濟條件又不允許，走集體道路以來，取締了自由市場，不準(zhǔn)私人賣豬賣雞賣糧做豆腐，她家勞力少，大槐又不會占公家的便宜，一年下來幾乎剩不下幾個閑錢，拿啥蓋房子娶媳婦？只能省吃儉用。
肚子里的新生命無疑給她帶來無與倫比的喜悅與快樂，感嘆自己生命力旺盛的同時又很苦惱，如果是個女孩負(fù)擔(dān)相對還會輕一點，如果是個男孩，她和羅大槐恐怕累死累活也難有出頭之日。
暗自思忖了幾天，最終理智占了上風(fēng)，悄悄到村衛(wèi)生所找燕子商量，決定偷摸地打掉孩子。燕子抱著英子的肩頭笑出了眼淚，媽媽太厲害了，農(nóng)村生活條件艱苦，很多女人提前衰老，在四十歲上下已喪失生育能力，媽媽竟能在年近四十歲時連續(xù)懷上兩個孩子，可見媽媽的身體不是一般的好。
英子輕輕撫摸著燕子已經(jīng)顯懷的肚子，嗔笑道：“傻閨女你別笑了，媽媽可愁死了，都沒敢跟你爸爸提?！?p> 燕子收起笑容，懇切地對媽媽說：“媽媽，生下來，多一個孩子多一個親人。等你和爸爸老了，我和長河幫你們照顧弟弟妹妹。”
英子感動得差點在閨女面前落下淚來，閨女是貼心的懂事的孝順的，知道媽媽心中的酸楚。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不再奢望還能跟父母和弟弟妹妹團聚，甚至都不敢確定他們是不是還活著，她何嘗不想自己給自己多生幾個親人？可條件不允許啊！她對燕子說：“到那時候你的孩子也長大了，該輪到你有操不完的心，媽媽咋能拖累你？”
燕子小聲說：“媽媽能為父母和弟弟妹妹舍棄一切，我咋就不能為弟弟妹妹們多操勞一些？”
心意相通的母女倆達成了一致，生下來，既然來了就說明有緣，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還是婆婆說得對，只要咬咬牙，這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
得知英子懷孕，羅大槐高興得趴在炕上弓著身子給三歲的學(xué)鋒當(dāng)馬騎，低著頭爬來爬去嘿嘿直樂。英子還是愁，她對羅大槐說：“生個閨女是最稱心的，生個兒子咱倆頭拱地也蓋不起三處房子?！?p> 羅大槐頭也不抬地說：“閨女兒子我都喜歡，人多力量大，有了人便有了一切?！?p> 兩口子正說著話，劉小美推門進來，一屁股坐到英子的身旁，伸手去摸英子的肚皮，嘴巴不饒人：“英子啊英子，你可真行，跟自己的親閨女爭著坐月子?！?p> 英子拿下劉小美的手說：“摸啥摸，剛懷上的。小美姐，到時候還得靠你來伺候我們娘倆坐月子。”
劉小美笑著對羅大槐說：“大槐，到時候你得給我加工分。伺候燕子坐完月子，沒等喘口氣，又要伺候英子坐月子，沒這樣折騰人的?！?p> 羅大槐笑道：“工分加不了，誰讓你是當(dāng)姐姐的，這是你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p> 劉小美說：“伺候燕子我心甘情愿，伺候英子我不樂意，我上輩子又不欠她的?！?p> 英子附上劉小美的耳朵小聲說：“你眼饞讓大槐給你也種上一個唄?！?p> 劉小美臉一熱推開英子說：“滾一邊去，老不正經(jīng)的?！?p> 這年的冬天，燕子生下一個男孩，英子把當(dāng)年劉小美送給燕子的銀質(zhì)長命鎖轉(zhuǎn)送給大外孫，算是物歸原主。
開春的時候，英子如愿以償?shù)厣乱粋€女孩。羅大槐緊跟新形勢，給閨女起了一個響亮而具時代特色的名字；羅紅衛(wèi)。
劉小美只伺候了英子幾天月子，便被燕子以村里的婦女工作離不開她為由給支開了，燕子想親自伺候媽媽坐月子，劉小美識趣地不再來討嫌。
如此溫馨非比尋常的生活場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英子在燕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來自羅大槐的遺傳，她懂得了啥叫長兄如父長姐如母，看來老祖宗說的每句話都是有來由有道理的。
母女倆的話題總離不開孩子。燕子抱怨爸爸不會起名字，弟弟妹妹的名字都帶有強烈的時代特色，還數(shù)自己的名字具有傳統(tǒng)的美感和寓意，所以她和長河給兒子起名叫大江，取長河大江奔流不息的意思。
英子笑道：“這就不錯了，你爸爸給我起的那叫啥名——蘿卜纓子，還腆著臉說有他的姓有我的名。你奶奶說他咋不叫自己媳婦地瓜梗子，連你二叔都說那不是人名，差點跟你爸爸打起來?！?p> 燕子笑得前仰后合，忽地愣了愣神問道：“我的名字是媽媽起的吧？”
英子說：“大名小名都是我起的?！?p> 燕子沉吟了片刻說：“媽媽自比鴻雁，夢想著長出一雙翅膀飛回日本。假如有一天日本來人接媽媽回去，媽媽會撇下爸爸和我們幾個孩子獨自回到日本嗎？”
英子說：“燕子，你心事太重了，我都不敢去想的事兒你想它干啥？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我知道失去母親是啥滋味，我咋能舍得再丟棄你們幾個孩子不管？我更舍不得我的大外孫子?！闭f著抱起外孫親了又親，借此掩飾心中那一點點的言不由衷。
燕子也不相信媽媽會狠下心來承受得起再次骨肉分離，她親昵地抱起妹妹，平靜柔和的目光中流淌著母親的慈祥姐姐的關(guān)愛。
紅衛(wèi)長到四歲時，蹦蹦跳跳天真活潑，經(jīng)常由姐姐帶著跟同歲的外甥大江玩在一起；八歲的學(xué)鋒上小學(xué)，校里校外都由長河看護，兩個最小的孩子都不用英子操一點心。
抗美長成英俊的帥小伙子，十八歲的身高已超過羅大槐一個頭，高大健壯相貌堂堂，穿軍裝戴軍帽腰系武裝帶，左臂系著大紅袖箍，家里家外威風(fēng)八面。學(xué)校停課了也天天不著家，可英子在他的挎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自制的匕首，這可把她嚇壞了，不敢告訴羅大槐也不敢偷偷藏起來。
英子好言好語勸說抗美回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抗美不肯；讓抗美跟他姐夫?qū)W做木匠活兒，可他到廂房里跟長河坐了不到半個晚上便失去了耐性，燕子長河也拿他沒辦法。
長大的抗美遠(yuǎn)遠(yuǎn)地偏離了英子的期望，英子在抗美的身上既看不到羅大槐敢挑重?fù)?dān)的魄力，也看不到羅二槐明是非辯善惡的銳氣，整天游手好閑打架斗毆可怎么得了。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白天晚上都為他憂慮擔(dān)心。更可氣的是，羅大槐對抗美好像漠不關(guān)心，不管不問任由他在社會上閑逛。
后來，城里的兩派發(fā)生了械斗，有了死傷。英子真是害怕極了，不得已把抗美私藏匕首的事兒告訴羅大槐，讓羅大槐好好管管抗美，就算羅大槐把抗美的腿打折了也不能再護著他了。
羅大槐好像對抗美的一切了如指掌，不緊不慢地對英子說：“我說沒說過慣子如殺子?小時候我一管他你就護著，舍不得打舍不得罵，現(xiàn)在好了，又高又壯打不動罵不得，沒你那樣管教孩子的。”
英子急急地說：“你現(xiàn)在埋怨我有啥用，趕緊想想辦法呀?！?p> 羅大槐說：“我早想好了，你以為我拿兒子不上心？咱倆管不了他，有個地方能管好他，看你舍不舍得了?！?p> 英子贊同了羅大槐的想法，讓抗美到部隊上去鍛煉鍛煉。跟抗美一說，抗美不愿意參軍，害怕當(dāng)兵太苦。
英子把抗美拉到羅二槐的遺像前，指著全副武裝的羅二槐說：“你爸十五歲當(dāng)家，一個人扛起養(yǎng)活全家的重?fù)?dān)，二十三歲擔(dān)任村農(nóng)會主席；你二叔二十歲擔(dān)任村民兵隊長，當(dāng)年參軍打遼沈戰(zhàn)役，成為戰(zhàn)斗英雄。二十三歲擔(dān)任排長，二十四歲擔(dān)任志愿軍連長，你出生后不久，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你怕參軍吃苦，跟你爸你二叔比一比，你還是羅家的后代嗎？你咋就不能給媽媽爭口氣？”
抗美羞愧地低下頭。羅大槐拍拍抗美的肩膀，讓兒子挺起胸抬起頭，端詳著二槐的遺像緩緩地說：“這次招兵的恰好是你二叔生前所在的英雄部隊，你去了能找到你二叔的精氣神兒，會得到很好的鍛煉?！?p> 抗美參軍了，新兵訓(xùn)練結(jié)束后分到了戰(zhàn)備團，第二年擔(dān)任副班長，第三年擔(dān)任班長。英子希望抗美能夠提干留在部隊，寫給兒子的信中多是鼓舞激勵的話。羅大槐勸英子不要太樂觀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英子知道又是自己的身份拖累了兒子。
抗美復(fù)員回家了，又黑又壯寡言少語，自己把羅大槐當(dāng)年當(dāng)長工住的那兩間廂房收拾出來，把復(fù)員帶回來的所有行裝行李都搬了進去，擺明了是要準(zhǔn)備自己過了。英子陪著小心勸說抗美搬回上房，讓他跟學(xué)鋒睡在里屋。
抗美坐在窄小的土炕上，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聽英子絮叨煩了，低沉地發(fā)出一聲怒吼：“早知道你是日本人，我何苦去當(dāng)兵，爬冰臥雪摸爬滾打有啥用？”
在部隊，他訓(xùn)練刻苦，軍事技能樣樣突出。直到退伍前，連指導(dǎo)員才告訴他，部隊也想留他，可政審沒有通過，他媽媽是一個日本人。當(dāng)時他震驚得天旋地轉(zhuǎn)無地自容，本打算離開部隊也不回家，去個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躲避這種恥辱，是指導(dǎo)員的一句“軍人要勇敢地面對一切，別給你二叔丟臉”的話才讓他打消了那種念頭。
抗美質(zhì)問英子：“你和爸爸為啥都瞞著我？”
英子傷心得無語也無淚，心情沉重腳步踉蹌地走出廂房，無望悲哀地眼望著天空。原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的日本人身份不會再影響到孩子們，可為啥能容得下自己生存卻容不下自己的身份？他鄉(xiāng)終究不是故鄉(xiāng)，野田正雄，你在哪里呀？
晚上，羅大槐走進抗美的小屋，給他講述了一個日本女人的故事?？姑涝俅伪徽痼@，震驚的程度比得知媽媽是日本人還要強烈。羅大槐說：“你媽媽這一輩子不容易，你是家中的長子，該怎樣做你自己掂量著辦?！?p> 抗美馬上收拾自己的行李準(zhǔn)備搬回家去，他紅著眼睛說：“到部隊我才知道，二叔是為了掩護戰(zhàn)友撤退才犧牲的。跟二叔比，我只會拿媽媽出氣，我算個什么東西?！?p> 羅大槐攔住兒子說：“有個重要艱巨的工作非你不可，你敢不敢接？”
村里來了三十幾個下鄉(xiāng)知識青年，集中安排在村小學(xué)旁的青年點里。他們都來自大城市，骨子里瞧不起農(nóng)村人，不服從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其中有幾個刺頭，偷雞摸狗橫行霸道，禍害鄉(xiāng)鄰欺負(fù)女知青，一塊臭肉帶壞了一鍋湯。
羅大槐打算讓抗美以貧下中農(nóng)代表的身份進駐青年點，跟知青同吃同睡同勞動，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管理好這批大城市來的小青年。
抗美說：“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