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馮家門子接了姑奶奶的拜帖,一時呆愣:夫人午間剛從小姐那兒回來,這會兒人就馬上要到啦?別是出什么事兒了吧?
急急的將帖子遞進二門去。
馮氏才歇了午覺起來。她身邊的管事婆子容音就拿著帖子,快步走進內(nèi)室。
上午是她陪著馮氏去的別院兒的,見著帖子也是一陣嘀咕。莫不是上香那事兒和姑爺吵起來了?怎么說來就來了呢?
馮氏聽完忙讓人喊了廚娘來改菜單,刪了兩個不宜的,添上幾個女兒自小愛吃的。
剛打發(fā)走廚娘,兩隊黑甲簇擁著馮婉玲就到了大門外。
見容音笑嘻嘻的將女兒扶進來,馮氏心頭大石落了地。她這個女兒自小嬌慣,出嫁前也常常說風(fēng)就是雨,沒一個攔得住??粗俏奈娜跞醯牡男」媚铮瑢崉t性子倔的沒邊兒。
馮氏將人拉倒近前細細的看,馮婉玲梳了個回心髻,杏眼含笑、桃粉飛頰,一身水藍的齊胸襦裙,裙上滿繡大團的折枝富貴花。她挺著肚子往那兒一站,齊齊整整,并沒有什么不妥。
“這么急的追了來,可是要把你老母親嚇死!”
馮婉玲任由馮氏牽著坐到塌上:“女兒想母親,想念的緊,一刻也等不得了?!?p> “盡胡鬧,剛陪著你用了午飯,怎么就想得不行了?馬上也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么不穩(wěn)重!”馮氏嘴上嗔怪,心里卻美得很。
“這不想著要去上香,明日初一,正是好日子,就來了唄!”
“胡鬧,既是去上香,母親去別院接你就是,省的你來回走!”
“都說了先是想的母親,上香其次的?!?p> “姑爺可是許了?”
“我連他面兒都沒見上?!闭f到這個,馮婉玲心又煩了,嘟著嘴和馮氏抱怨,“說是陪我出來散心待產(chǎn)的,來了這一月,不是西邊兒巡衛(wèi)所,就是東邊兒看水軍。還不如在京都的時候呢,起碼早晚用飯能見一面。”
“又耍性子了不是,你男人可是領(lǐng)了皇差的。”馮氏聽完,也就明白了,定是自己女婿有事沒能回來,女兒使了性子跑回娘家了,“女婿是個有本事的,你得體諒……”
母女兩個一個勸一個怨,直消磨到晚飯。
飯畢,馮婉玲回到自己閨中小院才覺得暢快些,氣也漸漸順了。
明日拜了菩薩,便回去安心待產(chǎn)吧。
這一夜,陳穩(wěn)和德貴一個也沒睡,本以為夫人只是回娘家散心,誰曾想還定了明日去上香。雖說慕容衍平日里交代,沒什么大事就由著那位去。
要在平日,上個香也不是大事,可如今八個月身孕,上香可不就成大事了。好在綠珠是個穩(wěn)重的,悄悄捎了信來,不然他倆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
“要不,找馮老夫人勸勸?”
“呵,挑事兒的不就是她嗎?!?p> “要不來硬的,把這馮府圍了?”
“那要是夫人急了,動了胎氣,豈不更糟!”
這一胎,誰敢來硬的?
兩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立刻派人追上慕容衍。要真有什么事,也能有個鎮(zhèn)得住的。
此時,慕容衍一路快馬已進了登州地界。一行人正歇在客棧,等明日天亮直接去澄海。
他這一路巡檢,都是這樣避過州府、縣衙和驛站,直接去到駐兵所在。
客棧上房,清風(fēng)疾步進了來,見著慕容衍正看公文,上前報告:“二爺,王爺急件!”
慕容衍接過看了,是一段亂字。父親用了隱王密衛(wèi)的亂字碼,可是有什么隱秘機要?
他按著亂字首句,看似隨意的取來小幾上放著的《春秋》解碼:
“靜明夜觀,八座星驟閃,紫薇一改昏昏,漸行漸明?!?p> 落款處日子:天佑二十九年四月廿九。
慕容衍陷入沉思。
靜明是圓覺的徒弟,現(xiàn)任的龍覺寺方丈。兩月前,圓覺老和尚急急趕來,扯著他便說“三臺星于東北角爆明,皇室生機在此”,再要問個明白,那老禿驢就沒了身影。
他追上龍覺寺,小和尚卻說圓覺師祖未曾出關(guān)。等他和靜明趕到后山靜室,便發(fā)現(xiàn)圓覺早已仙去多時。
當日詳細,除了父親與靜明再無第四人知曉。
前夜八座星亦閃,與那三臺星雙星同守,紫薇漸明。這么說來,此次青州待產(chǎn)算是走對了。
如今坊間所傳東邊宜男,都是慕容衍一手安排的,一是給百姓一個交代,皇嗣生產(chǎn)在外,可不是什么體面事兒。再者臨產(chǎn)改換地方出其不意,也避了那幕后之人耳目。此次跟來的都是他親信手下,別院周圍布防也全部重新編排,連只耗子都躥不進去。
從十年前兄長之死開始,慕容衍就隱隱覺得有鬼魅暗中作祟。
十年前,漠遼一役大捷,大軍班師回朝。行至關(guān)內(nèi),竟然遇到遼兵殘部夜襲。
他兄長慕容衡身中冷箭,箭頭淬了蛇毒,毒性不稍片刻便蔓延全身,任是大羅神仙也趕不及救。
我軍回程路線何從得知?帥帳位置誰人告訴?遼人怎的會用南蠻子的蛇毒?
遼賊雖是盡數(shù)伏誅,可生擒的幾個竟沒撬出半句有用的。
是誰干的?為了什么?皇室嫡系血脈如今僅剩帝君和隱王一脈,其余旁的不成氣候,怕是沒有那么大的本事插手軍事。
如今皇伯父無子,是否也有蹊蹺?
定安皇叔祖懷疑是遼人想絕我朝命脈,可若是如此,必有那大權(quán)勢的做內(nèi)應(yīng)。那這人又是誰?
慕容衍燃了手中密信,任由灰燼飛舞。
第二日清早,一行黑甲整裝出發(fā),行沒多久,后面追來兩人。一個德貴身邊的跟班小勝,另一個黑甲衛(wèi)大牛。
來人先說馮婉玲去了城里娘家,慕容衍表情只是淡淡,緊接著又聽大牛說:
“夫人今日一早要去城外三十里牛頭山進香!我等…不便阻攔。”
慕容衍再是淡定的臉,也垮了……八個月的身孕上什么山進什么香,她想干什么?!
他當下調(diào)轉(zhuǎn)馬頭,領(lǐng)著兩路黑騎,一路狂奔往回。
大牛本就是黑甲一員,昨晚雖跑了一夜,咬咬牙也能跟上??嗑涂嗔诵賰海蟀胍贡淮蠛谂Zs上了,就追著他跑。如今胯下火辣辣的頭疼,眼看著大部隊漸行漸遠,再也追不上了。
這邊馮府,馮婉玲天蒙蒙亮就起了,穿戴好了去馮氏那兒用早飯,走路都帶風(fēng)。昨夜她睡得甚好,生養(yǎng)自己的地方怎么住都舒服。
卯正,一行人從馮府出發(fā)。馮婉玲攜了母親與自己同乘。她的這輛馬車不但寬敞還舒適。在決定來青州時,她夫君特地找了匠人局改動了一番。車架底部,裝了木架機簧,行駛起來比別個平穩(wěn)許多。
牛頭山距南陽城約三十里,山不高,整座山形如臥牛翹頭,因而得名。西北面山勢急,往東去山勢漸漸平緩。山的西南整一面兒,從上至下卻像是被雷劈過似的,筆直陡峭的青石崖壁,既無植被覆蓋,亦無平地落腳。山頂上橫著兩個石牙子翹出崖外,形似牛角,此崖便喚作牛角崖。
山腰上有個清源寺,不大,但里面供奉的送子娘娘卻是遠近聞名的靈驗。
上山的路一條在北坡,全是石階,行不得馬車,勝在路近,附近的村民多走這條。另一條在東邊坡,路寬且連著官道,乘車坐轎遠道而來的大多走這條。
黑甲衛(wèi)人人善騎,前后簇擁著烏鐵木雙騎大馬車,車前德貴親自執(zhí)鞭駕馭。
三十里路不稍一個時辰就到了。待到上了山坡,車速慢了下來,蜿蜿蜒蜒的爬坡路,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山門已過辰正。
山寺巍峨,其內(nèi)殿宇依著山勢層層疊疊爬坡而上。抬眼望去從門庭金剛到大殿菩薩,尊尊神像前都有人恭敬頂禮,可見香火之旺。
早前已有馮家仆人來知會過。知客僧見了來人車馬,便知是誰,忙上前作揖念佛。
一眾仆婦下了馬車,擁護著馮婉玲母女,德貴在前開路,跟著領(lǐng)路的知客僧進了山門。陳穩(wěn)點了四名兵士卸了黑甲皮衣,收了兵器袖箭,緊隨其后。
其余黑甲安頓了車馬,將山寺前后出入門,連帶側(cè)邊角門團團圍了。
進了山門向右,穿過鐘樓旁的夾道就是一排廂房,供香客歇腳。
盞茶功夫,女眷們梳洗清爽收攝身心,方才進入寺院上香禮佛。后又到觀音殿聽寺內(nèi)長老講經(jīng)祈福。一卷講罷,歇了兩盞茶,再講一卷,不覺已近午時。
一輪膜拜,馮婉玲漸覺不適,用罷齋飯,便在客廂休息。
歇了半晌,仍是難受。馮母暗道不好,再細細問,只說肚子墜脹,肚皮發(fā)緊。
真是要命,怎么這會兒發(fā)動!馮夫人心里發(fā)急,叫來德貴,吩咐立刻回去。
一行人急急扶著馮婉玲上了馬車,還未起步,天空烏云籠聚,電閃雷鳴。
伴隨著兩道驚雷,大雨滂沱而下,原本艷陽高照的天,竟黑的看不見行路!
黑甲衛(wèi)分作兩路一前一后護衛(wèi),山路再是寬,也只行得一輛馬車。
德貴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駕馭。前方道路不明,更本跑不起速度,可車里馮夫人卻在催促:
“快點兒,快點兒,這是就要生了!要是有什么閃失,你們一個個都得拿命來填!”
德貴喉頭一口老血死死忍住:早知這樣,他就該把馮府圍了!現(xiàn)如今說什么也晚了,盡快趕到別院才是要緊!
嗚呼奈何,天地不仁。
前頭黑甲衛(wèi)突然勒馬“唏嚦嚦——!”
驚馬嘶鳴,沖破天際!
前方下山坡道被暴雨集成的洪流沖塌了,滑脫的山體傾覆而下,阻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