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落卻搖著頭,拼命,拼命地搖著頭。
人的本能,是對死恐懼,對生渴念。
如今這地獄就像一個開關,痛苦反而把她的不幸淡化,讓她有了求生之心。
她完全是不假思索地承認了:“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我錯了我錯了!”
她狼狽不堪地跪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帶雨,好疼,好冷,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好了。
弋靜深淡淡地看著,眼眸忽然一動,她的父親若還在這世上,怕是看到她這個樣子,比她還痛不欲生。
他聲線愈發(fā)低沉:“你哪兒錯了?”
她瞪大眼球,對他搖著頭:“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不死,不死……啊……”
烏黑的發(fā)絲,癱在雪地上,雪花一片一片地淋濕她的發(fā),她如困獸般絕望的嘶吼,成了雪山中百年來唯一的深刻血景。
弋靜深拿出手帕,為她擦著嘴角留下的血。
此次的痛苦,怕是會融入她的骨髓中,令她一生難忘,足以令她每逢想要死時,自心中生出一股信念來了罷……
一個人輕易地說不想活了,還是沒有嘗過生不如死的滋味。若嘗過了這滋味,相信吧,若有機會選擇“生”,她會毫不猶豫撇棄“死”。
人的本能,是向上非下。
人的慣性,卻恰恰相反,因為往上走,就是努力活著,太需要力氣了,太累了,自暴自棄多舒服。
她被慣性魅惑,絕非一棵雪草能解她此毒。
顧落卻昏迷之前,咬著牙關一字一頓,用盡了力氣,她說恨他。
然后便無力閉上了眼睛,徹底人事不省。
弋靜深抱著她往回走時,面色難看,眼皮微微落下,又再努力撐開,反反復復,每一次都令人心生不定,好似下一次,他也會如她懷中之人這樣倒下。
雪山之下,只有一家客棧,常年駐于此地。
據說,是他的妻子,死在了雪山里,竟然連一片尸骸都未找得到。
他就在山下住下,等著,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
弋靜深抱著顧落卻,暫時住進了這唯一的客棧里。
顧落卻這一睡,整整三日方醒。
她一睜開眼睛,入目的是陌生的男子背影,心生防備立馬坐起。
那男子原本背對著她在收拾針囊,聽到動靜,也沒回頭,只流出慵懶淡漠之音:“醒了自己便收拾著,想吃飯自己樓下找后廚,自個兒做。”
直起腰,微別過臉,語氣算不上好:“我還要去給你的另一位下針,他傷的……可不比你輕?!?p> 顧落卻撫著胸口,皺了皺眉頭:“他?”
男子回頭,一笑似魅:“不會失心了罷?在他為你進雪山,在他為你剛出雪山,身子還沒調理好,就為你再進雪山,承受下一身會落病根兒的寒氣時,你卻不記得他了,嗯?!”
顧落卻下了床榻,走到男子面前,望著望著,理清了心緒。
這人是醫(yī)者。
那么……
她緊聲問:“你說,弋靜深怎么了?!”
男子沒什么所謂地說:“不過為你身子都不顧了罷了。幸得他一身深厚內力,否則換作了平常人,早被凍死了?!?p> 說完了,男子轉身就走了。
顧落卻急忙跟上去:“我也……??!”
垂落的手腕,隨著她急促的步伐,微微擺動,忽如針刺,顧落卻低頭掀開一看,入目驚怔。
男子聽到痛呼聲,知她發(fā)現(xiàn)了,依然毫不回頭地說:“你在滾燙藥浴中整整兩日,直至皮傷受痛才可撈出你,然后以針療治法,逼退寒氣,你才得以醒過來?!?p> 隨后,他走到門口停了一停,回頭望著她:“再休養(yǎng)兩日,服解藥,還得有的受?!?p> “……解藥?!”
顧落卻掀下衣袖,身上又多一丑陋疤痕,說心情不低沉是假的,但若能生,付出這點代價也沒什么。
她眼神中已有了某種力量,灼灼地盯著男子:“我的解藥么?!”
男子不置可否:“他真是個憋爐子,竟是一點沒對你說么?!蔽⑽⒁恍?,“估計是他覺得浪費口舌,總是這個性子,唉……?!?p> 斜看她一眼:“雪山生長著幾只黑熊,他跟幾只黑熊搶雪草的場景,哈哈,想想就好笑。”
男子腳步聲漸漸清遠,顧落卻站在屋里,一動不動。
他還是她心中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高高在上,自負驕傲,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人間之情,不應活在人間更適合活在地獄里的江王么?!
她還能對他說一句活該么……?!
還能么。
鼻頭一酸,顧落卻坐在凳子上,咬著唇,捂住了雙眼。
過了一會兒,顧落卻梳好頭,整理好自己,走出屋子時碰到了剛從隔壁房里出來的男子,那位她以為的醫(yī)者。
四目相對,她一言不發(fā),別過頭邁下了臺階。
“醫(yī)者”瞧著她連問都不問一句,挑了下眉頭,只覺弋靜深遇上對手了。
跟在她身后緩緩地走,男子說:“你可知道他在為你尋雪草時,被人暗中射了一箭。”
顧落卻握著手一用力,掌心不為人知地浮了掐痕。
她面上卻不露分毫,邁步尋覓到廚房,做起早粥。
“醫(yī)者”環(huán)臂斜倚在門樁子上,望著面無表情卻下顎緊繃的女子,微微一笑甚有趣:“就這樣保持下去,他什么都不說,你裝什么都不知,挺好。你也不要多想,為你做的一切,只關乎他一個念頭的事兒,跟他的七情并無關?!?p> 顧落卻冷淡開口:“我明了,無需你提醒?!?p> “對一個救了你的我,什么態(tài)度?!薄搬t(yī)者”冷哼一聲,扭頭離開,“一只沒心沒肺的刺猬,有什么好救的?!?p> 顧落卻低頭,心上一直微疼,像被人打了一拳后留下的余痛。
她卻舉止正常令人看不出反應,拿著湯勺盛起一碗粥,邁步之前,揚了揚唇,才端著去了弋靜深的屋子。
弋靜深半靠在床榻上,手里拿著舊典翻閱,褪下了上衣的他,肩肘處那道疤痕格外明顯。
蒼白的紗布裹于他傷處,自身前身后繞滿一周,顧落卻推開門看見,只覺得這人切切實實地病了,傷了。
她完全記得他是個傷者,令自己忘了男女有別,受著他漆黑的眸子投過來的審視,瞥過他腹部每一塊硬朗有力的肌肉,沒有被盯著的別扭,也沒有女子該有的羞澀。
把粥端過去:“喝掉?!?p> 她目光清澈地望著他,以毋庸置疑不許反抗的姿態(tài)關心他、照顧他。
看著實在霸道冷硬的女子著實令弋靜深有點不明所以,放下舊典,伸手接過了碗……
他看著她:“你吃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