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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憶西樓 淇之瀾 3438 2020-02-27 21:00:00

  太和二十四年正月初五,芳菲坊門前車馬不絕。由陵姑娘帶頭,坊里精挑細(xì)選出十二名曲藝精湛的樂伎組成的戲班,將于是夜首次登臺。芳菲坊陵姑娘楊蘭陵的曲技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其余樂伎平時也都接客,清心街一帶很有點名氣。這些個姑娘要扮起來唱戲,全城公子王孫擠破頭也要來看的。

  因著楊蘭陵的意思,慶三娘年前便雇人重新修葺了芳菲坊。一進門,當(dāng)頭便是一座朱漆飛碧金琉璃瓦的三層樓院。進了正廳,廳內(nèi)一座新搭的戲臺,臺前擺滿圓桌錦凳。從把角兩架小梯上去,二樓三樓朝向戲臺的欄桿前,都擺了一排長凳。那些沒搶到圓桌的公子們,就只能在這兒湊合著看了。

  今晚共有三出戲,《牡丹亭》里最是廣為流傳的幾段,《西廂記》里的《琴心》,《長生殿》里的《驚變》。三出演畢,打賞最多的看客可再點一出,因此有些癡情公子揣了一身銀子,恨不得口里也含著,只望能打動陵姑娘的芳心。

  原定戍正二刻開場。戲臺后的廂房里,眾人正在上妝,一屋行頭亂糟糟地堆著。放出風(fēng)聲已久,也搞了多次噱頭,引來近全城公子王孫,在這最后時刻,眾人免不得心內(nèi)緊張,不住說笑以緩解心情。慶三娘掀簾入內(nèi),她雖然面上平靜,聲音可是抖抖的?!疤m……蘭陵,”她咽口唾沫,“陵官!”

  “噯?”楊蘭陵應(yīng)著,手下仍在對鏡細(xì)細(xì)描眉。

  “好了沒?可差不多到時候了?!?p>  “哦?!彼焓秩黼僦?,挑出一點。

  “衛(wèi)世子他們都到了?!比锕首鬏p松地說著,拿起一把描金繪牡丹的折扇,打開看看,復(fù)又放下。

  扮春香的小旦蘭秀早已打扮停當(dāng),聞言忙溜出去,不一時回來竊喜道:“第一排四張桌,有三張世子們都到了,只那中間的還空著,會是誰來???”

  “第四張……”慶三娘微蹙眉頭。楊蘭陵起身,理理身上粉絹繡牡丹的戲服,一面示意丫環(huán)給自己勒上箍頭,一面說:

  “是衛(wèi)世子吩咐留出來的,說那桌可能會晚點到?!庇职櫭枷蜓经h(huán)道:“端個火盆出去。炭氣太重,看熏壞了衣服。”

  慶三娘訕訕地看向蘭鳳:“蘭鳳啊,過會兒唱西廂時你的正旦,可還記得?”

  “媽媽也太緊張了罷。”楊蘭陵一笑,在屋里走兩步,“好便好,不好拉倒,不值什么?!庇謱μm鳳道:“我好不容易求先生同意串演張生,與你搭戲。先生輕易不露面的,你運氣好,耽會兒上臺,有先生在旁,便是出了什么差錯,先生也有本事給你圓回來?!?p>  蘭鳳連連點頭,向外覷一眼,小聲問:“先生不上妝么?怎么還在門邊兒站著呢?”

  “先生若上妝,才是白可惜了一副好相貌。”楊蘭陵說著,筆下輕點,畫好口脂,就聽外頭方娘姨說了幾句話,絲竹聲起。她看看蘭秀,兩人相視一笑,走出去。慶三娘長舒一口氣,忙跟上,“蘭——”話未出口,楊蘭陵已轉(zhuǎn)出屏風(fēng),施施然登臺。

  一片雷鳴般的叫好聲中,就聽楊蘭陵軟糯糯,嬌滴滴地唱起來。一聽見那完美的唱腔,慶三娘這才放下心,待落座才覺著小衣羅衫已經(jīng)汗透了。剩下的樂伎們低聲笑著,偷偷掀開簾幕窺視外場??纯蛡儫o一不凝眸看著臺上,全神貫注。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楊蘭陵煞是惆悵地唱出這句,輕晃折扇。

  “好!好好好!”幾位戲迷大聲贊道。

  一曲‘皂羅袍’在她的演繹下,攝走了眾人的心魄,就連門外匆匆走進六七人來,也無人察覺。來者正是那日戴面具的公子和他的隨人,只是今晚又多了一位。此公子看起來年少得很,一只玉白色、細(xì)細(xì)鏤著梅花繁紋的面具遮住半張臉,僅余一雙明眸露在外面,灼灼有神,流露出好奇的目光。一群人直奔那張空著的圓桌,紛紛坐下。幾位世子回過神來,打個招呼點點頭,繼續(xù)看戲。

  洛琴齋只在屋后樹下閑站,聽得一曲將盡,方進屋換上云緞戲服,一面理著垂在腦后的冠帶,一面走過去提點蘭鳳幾句。說話間,洛琴齋從簾幕縫隙向臺下看去,恰恰瞧見中間桌上那個年少公子,就他一人沒好好看戲,只在那挑揀桌上四色果品細(xì)點,揀了半天,想來總沒有中意的,便拈了塊桂花酥卷,掀起半個面具一邊吃一邊喝茶。

  看他年紀(jì)應(yīng)不過十七八歲,不愛聽?wèi)蛞彩浅G?。洛琴齋想著忍不住又瞄一眼,那面具遮蓋著雖看不見長相,但露出的下巴,確確生得極為精致,倒像是用玉刻出來的。

  洛琴齋正自呆看,忽聽外頭叫好不斷,原來‘皂羅袍’已經(jīng)唱完了,就見楊蘭陵和蘭秀快步走入后廳,丫環(huán)忙捧上熱茶。

  “就看先生的了?!睏钐m陵對洛琴齋微一點頭低聲道,又拍拍蘭鳳的手,“你只管唱就是,就當(dāng)是平常練曲?!闭f完,便匆匆回廂房中換衣服。

  “文公子……”既是中場,幾位世子走過來沖那桌來遲之客打招呼,“來得倒巧,剛好趕上‘皂羅袍’?!?p>  “是啊,在外飲宴,險些耽擱了。”為首帶金面具的答道。

  “這位是……”衛(wèi)世子看一眼最年少的那位,猶疑著問道。

  “是舍弟……幼弟?!蔽墓涌桃鈴娬{(diào)了下‘幼’字,尷尬一笑。幾位世子明顯一愣,交換下眼神待要發(fā)問,文小公子已開口道:

  “幾位世子有話稍后再說,戲要開唱了?!?p>  眾人一看,果然那奏樂的已重新坐好,忙各自歸位。鼓板一響,扮張生的小生抱了琴翩然上來,說過科白,坐在一邊。幾個老戲迷——并非狎客,專奔著新戲班子開張來的——一陣激動,險些從三樓的欄桿上撞下去?!笆锹逑壬鷨??——不會是洛先生吧!芳菲坊好大面孔,竟能請到洛先生親自上場!”“真是洛先生?!這可是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琴師??!”“原來今日這《琴心》一折是真要彈琴的!這主意還真是新奇,快好好聽聽?!?p>  “呀!果然一個月闌呵?!碧m鳳因楊蘭陵一番囑咐,且被洛琴齋的淡然所感,放松下來,一顰眉,一甩水袖,一聲長嘆,引來臺下一片喝彩?!叭碎g玉容深鎖繡緯中,是怕人搬弄……”其音哀婉,恰到好處。

  洛琴齋暗自點首,聽得扮紅娘的蘭秀輕一咳嗽,便故作歡喜念道:“是紅娘姐咳嗽,小姐來了也!”遂平心靜氣,撫琴而奏。

  “其聲壯……其聲幽……其聲高……其聲低……”隨著唱詞,洛琴齋手下流出的琴聲也隨之變化,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唱到后來,洛琴齋一聲長恨,奏出那首鳳求凰。音之哀,節(jié)之苦,凄凄婉婉,別恨離愁,彈得座中人人傷悲,各自淚垂。

  “是彈得好也呵!”鳳官已完全墜入琴曲中,“……使妾聞之,不覺……淚下?!崩w指拈起羅袖,她心中一驚,忙拭去淚花,提防著別抹亂了油彩,繼續(xù)伴著琴聲唱。

  環(huán)視廳中,僅洛琴齋一人面色如常,余者盡皆面帶悲容。洛琴齋不由想道:“十三心思果然奇巧。依著她,但凡戲本子里說有什么樂器,上演時便真帶上奏起來,但也必得奏得好。話說回來,她又有什么不會?”

  一時《琴心》演完,三人下場。伴著廳中叫好聲不斷,慶三娘迎上來,眉開眼笑,雙頰微紅,“好,唱得好!”她連聲說著,對蘭鳳蘭秀也和氣了許多,“咱們這生意,鐵定紅火了!多虧洛先生琴藝超群,才給帶起來?!?p>  “哪里哪里,還不都是十三的主意?!甭迩冽S隨口謙讓幾句,四顧左右,問:“十三呢?”

  楊蘭陵在昏黃燭影中,從紅綃紗帳外走進來,一身盛裝,頭戴翠色水碧銀絲雙鳳冠,身著淡緋色流霞鳳凰宮裝,腰間九尾環(huán)鳳織錦鸞帶上垂下銀鈴墜腳的羅絳,隨著她的步子鈴鈴作響。她噙著一絲笑,贊了蘭鳳幾句,又向洛琴齋垂眸施禮道:“以先生之才,肯屈尊登臺相助,十三感激不盡?!?p>  洛琴齋淡淡一笑,安然道:“你是我弟子,何必客氣?!?p>  串唐明皇的蘭彩踱過來,揮扇揚眉,一勾楊蘭陵下頷,戲謔道一聲“妃子,隨朕前頭去也”,眾人一笑,屏外絲竹悠悠揚揚地響起來。

  三出戲唱罷,外頭打賞聲此起彼伏,慶三娘聽得眼都直了,幾乎要驚叫起來。十兩,二十兩,……賞銀競標(biāo)似地往上漲。

  “卓大公子賞銀五十兩!”臺下第二排中間桌子有人高喊,卓家也是個顯赫大族。

  洛琴齋冷眼旁觀,一直注視著那文小公子。別人打賞時,他一個勁兒地向文大公子低聲說著什么,軟磨硬泡,文大公子想來拗不過他,終于點點頭。文小公子喜不自禁,連忙叫過身邊一個年輕人,推他過去,那人無奈,只得走到放賞錢的竹盤前,朗聲道:

  “文小公子,賞二十兩——黃金?!?p>  “黃金——“慶三娘一口氣沒上來,險些暈倒。那年輕人手中的金票閃閃發(fā)光,確實是全國最大的錢莊所發(fā),一張可兌純金二十兩的金票,廳中嘩然。

  丫環(huán)捧著裝有點戲折子的朱盤走過去,文小公子喜滋滋地接過,很瀟灑地大筆一揮:

  “就還是《琴心》啦!”

  這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那些風(fēng)流人物不由嘆惋,白白糟蹋了那二十兩金燦燦的黃金。楊蘭陵聞聲踱出,凝眉尋思一陣,向洛琴齋道:

  “先生,煩請您再走一次罷,人家可是二十兩金子專請的您?!?p>  “何以見得?……”洛琴齋皺眉,轉(zhuǎn)念一想,倒也明白過來:《琴心》一折,又不是楊蘭陵唱,也只能是沖自己來的。

  過不多時,張生抱琴重新上場。鮮有的幾個戲迷很是興奮,自心底謝謝文小公子。蘭鳳依舊唱得投入,洛琴齋坐在一旁,展眉看去,文小公子竟未聽?wèi)颍皇强此?,察覺到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忙低下頭假裝喝茶,墨發(fā)下的耳垂略微發(fā)紅。

  “至于么?”洛琴齋無奈想道,終是拋去腦后,唇邊依稀掠過一絲笑,再次奏起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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