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臘月,金陵城最寒冷時節(jié),破曉時縈回空中的薄霧含著陰冷濕氣,直往人的骨隙里鉆。天上仍是灰蒙蒙的,四面無聲。在悄寂的越王府中,下人們已離了枕席,給主子預(yù)備洗臉?biāo)内s往廚房,預(yù)備車馬的趕往后廄,一個個迷蒙的身影匆忙地穿梭于薄薄的晨霧中。
小徑上睡眼朦朧地走來兩個丫環(huán),一個提著開水壺,一個打燈,不時掩唇打兩個呵欠。冷不防前面閃出一個身影,兩人齊齊地嚇了一跳,險些水灑燈砸,瞌睡倒是全驅(qū)盡了。
“阿、阿宛!”提水的紅衣看清來人面貌后,剛放下的心再度提起,“你在這兒做什么?”
秦宛月酸澀一笑,揉著通紅、布滿血絲的眼,啞聲道:“郡主要臘梅花瓣上的露水梳頭,說臘梅的香,趁太陽沒出來,多收點?!闭f著一舉手上銀針。
提燈的湊上來看看她手中一只四寸來高,青花鬼臉兒的小瓷瓶,訝異道:“噯呀!才這么點?不到半瓶呢。”
紅衣卻看著秦宛月兩只遍布皸紋傷疤,紫紅夾雜死白的手,心疼道:“小宛,你前些天著了風(fēng)寒還沒好,怎能一早起來弄這個?干嘛不跟郡主說一聲?至少好利落了再弄吧……”說著伸手一摸,登時一驚,用力握住,“竟這么涼!都冰了!”她忙把水壺放下,急切道:“快先捂捂手吧,趁剛開,還熱著!”
“這是給王爺洗臉的吧?”秦宛月不動聲色地,把兩只手藏到精致地繡了梅花卍字紋的袖管中,對滿面急色的紅衣微一笑,道:“我會自己當(dāng)心的。衣姐姐,你們倒是快去吧,可別涼了?!?p> 紅衣還待再說些什么,小路那頭急急又走來一人,道:“紅衣,秋葦,做什么呢,這半天還不回來?王爺已經(jīng)醒了,趕緊著吧?!?p> “去吧,快去?!鼻赝鹪麓蛑埏L(fēng),讓出路來,目送著幾人的背影消失在霧中。
雙眼酸澀得緊,眼皮也沉甸甸的,幾乎要閉上。不能閉,她一再警醒自己,得先收集花露。她強忍住濃濃睡意和一陣陣暈眩,呵著僵硬的雙手,鉆回到臘梅樹下,將一片片花瓣上不過豆大的晶瑩晨露,小心地引到小瓶里。這個活計極其累眼,過不多久,眼眶里便再次蓄滿淚花。
“好想睡覺,真想一閉眼就睡過去——那該多舒服!”這個念頭不停地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無法驅(qū)散。秦宛月忽地憤惱起來,郁積滿心的厭乏頓時反涌,她用力握住一根樹枝,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花枝顫動,晨露簌簌落下。
“六年的苦楚都受了,這點又算什么?難道比……比八年的欺騙還難忍受嗎?!”她緊咬牙關(guān),紅赤的雙眸漸漸泛起水光,在心底狠狠斥責(zé)著自己?!耙呀?jīng)六年了,無非上官清英一人難相與??戳耸畮啄觌s書,難道還爭不得一個同齡人的歡心么?!有什么好哭的,此時此地,你又能哭給誰看!”
縱使她極盡所能,想穩(wěn)定心神,終究不由自主地揪起那個縈縈于心多年的執(zhí)念。她站在花枝間,眼睫顫巍巍合攏,指尖抖抖地摸上脖頸,攥住一條素帶,眼淚奪眶滑過面頰。
她每日五更不到就起床出來收集,天亮才回房。彼時上官清英剛起,正端端正正坐在妝臺前畫眉。借著銅鏡見秦宛月憔悴不堪地走進來,她得意一笑,甜甜地道:
“回來啦?剛好,你去替桂風(fēng)熨衣服,叫她去傳飯。噯,快些熨,仔細(xì)點兒,我過會兒要穿的?!?p> 秦宛月低低地應(yīng)了聲,把小瓶交給棠風(fēng),穿過院子去往西屋。上官清英看都沒看那瓶子一眼,直接吩咐道:“出去找個旮旯兒倒了。香熏熏的,誰要這個?!?p> 棠風(fēng)拿著瓶子退下,一會兒回來后,她接手給上官清英抿著鬢角,遲疑片刻,問:“郡主……您既然不要那花露,為何還命小宛每天去弄?這都小兩年了,沒一天閑著……您也沒一次用過?!?p> “自然是給她找點事干咯?!鄙瞎偾逵⒈亲永镟土艘宦?,起身坐到臺桌前,“省得整天在眼前晃?!?p> 棠風(fēng)沒再吭聲,見桂風(fēng)領(lǐng)倆丫嬛提著食盒進來,便順手幫桂風(fēng)布菜。上官清英一面喝粥,一面思索過會兒去夜家要不要帶秦宛月。那次帶她去,是氣不過越王準(zhǔn)她隨時可進書房。放眼整個王府,有此殊榮的除了王妃,就是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小宛。本想捎上她,肆意支使撒氣,誰知卻引起夜家二公子的注意,多問了幾句,醋得上官清英酸頭酸腦一整天。眼下她權(quán)衡利弊,拿定主意不帶秦宛月,匆匆去給母親請罷安,便帶了棠風(fēng)揚長而去。
桂風(fēng)才從王妃正院轉(zhuǎn)到上官清英房中不久,因是王妃指派,雖任二等丫環(huán),平日卻不用她灑掃,待送走上官清英離府,忙趕回西屋。途經(jīng)膳房,順手捎了一盒吃食。西屋沒人,她轉(zhuǎn)到正屋,見秦宛月蒼白著臉立在臺桌前,正收拾碗筷。她幾乎站不穩(wěn),身子搖搖晃晃,不一刻便會暈過去似的。桂風(fēng)三兩步奔上去一把扶住,急道:
“小宛,你先坐下吧。真是,你……”
她瞅瞅秦宛月的臉色,咽回下半句,忙掀開盒蓋,捧出一碗溫吞的雜米粥,一邊攪著一邊勸道:“先吃點吧。你病還沒好,忙了一早上水米未粘,昨晚又給郡主縫補護手到半夜……郡主已經(jīng)出門了,估計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先吃點,再回去睡會兒?!?p> 秦宛月只覺渾身疲軟乏力,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聽不見。她只依稀看見一個人湊前來,隨即唇瓣間一熱,濕潤了一下,一勺清甜的米汁滑入喉管。她回憶起那年大病一場,母親也是如此無微不至地照看自己,便微微地笑了,卻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