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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十二(一)

憶西樓 淇之瀾 1318 2020-04-05 21:01:00

  蕭宅離越王府不近,馬車晃晃悠悠走了半天才到。隨車的仆婦丫環(huán)都是蕭家派來恭請的,禮數(shù)很周全,越王府只紅衣一人隨行。秦宛月本是想讓桂風(fēng)跟隨。今日赴宴,于她而言何其重要,紅衣跟她太過親密,若情緒上有些許波動,難免不會被察覺,萬一被看出什么端倪……她不敢冒這個險。奈何離府前,桂風(fēng)被趙夫人臨時叫去有事,只得跟往常一樣,由紅衣隨行。

  馬車停在一個烏漆大門前,秦宛月只覺心都要跳出來了,她凝神靜氣片刻將激動的情緒壓下,再抬眸,又成了那個人前落落出塵的云韶郡主。外面丫環(huán)挑起車簾,她扶著紅衣一步步下到庭院,就見那天落水的女孩一身錦衣華裳,顧盼神飛地跑過來,笑盈盈上前向她深施一禮,道:

  “多謝郡主救命之恩!聽說您那天著了風(fēng)寒病了好些天,我一直掛歉著,實在對不住。哦,這是家姐……”

  秦宛月抬眼,只見一個身姿修長的女子跟隨過來,登時心忽地在腔子里狂跳起來。她硬是死攥雙手強力忍住,欠身微笑道:“蕭先生,叨擾了。”

  蕭明熙微一答禮,淡笑道:“你我平輩,況且沒有外人,尊稱就不必再提。宴席已設(shè)下,請到后園閣子里坐罷。”

  一眾丫環(huán)仆婦簇?fù)碇送髨@走。蕭宅的布置極清幽,觸目皆是綠植流水,房舍建筑也不同于金陵這邊的大戶人家,通用青磚灰瓦,一洗繁飾雕琢。穿過幾楹翠竹,就見臨蓮池一座干凈雅致的閣子,曲欄回廊,兩側(cè)架著藤花架,落在地上一片陰翳。秦宛月怔了怔,眼前突然閃過原先家中母親屋旁那條老藤盤繞的回廊。等她回神,已經(jīng)上了石階,左右丫環(huán)打起竹簾,一絲涼意撲面襲來,她架在紅衣手上的胳膊不禁一顫。

  賓主落座,侍婢們斟上果酒,蕭氏姐妹又說了幾句謝詞,一應(yīng)禮節(jié)已盡,秦宛月抬眸笑道:

  “冒昧叨擾,不知令堂在否?若方便,我當(dāng)見禮?!?p>  “家母命薄,在舍妹二歲那年便因病亡故了?!笔捗魑跚飞頌樗终迳弦槐K清酒,淡淡道。

  秦宛月眼皮輕顫,緊緊捏著酒盞的手指隱隱發(fā)白:“請教大小姐今年貴庚?”

  “過了中秋,便二十有三了?!?p>  “二十三?”秦宛月驚道。她這可是真心吃驚,二十三的女子竟還未出嫁?

  蕭明熙對于她的失態(tài)并未在意,只落落一笑,道:“家父自從亡母故去便極少過問家事,一年里倒有十個月都在外地。家里事務(wù)繁冗,鳴玉年幼,只能我擔(dān)著。拖來拖去的,就拖老了?!?p>  聽到這里,秦宛月從酒盞邊上抬起眼皮盯著對面的蕭鳴玉,一對點漆眸子定定鎖住女孩的眉眼努力辨認(rèn)著。她已出落得跟小時候判若兩人,和那個兒時與她同床共眠的小表妹唯一的共同之處,許就是那不羈的性子了罷?

  蕭鳴玉被她看得發(fā)毛,忙避開目光,笑著脧一眼姐姐。蕭明熙此時已將秦宛月的形容舉止看了個仔細(xì),只覺眉眼似像不像,依稀有點表妹的影子,便又向秦宛月敬了一盞酒,笑問:

  “郡主身為鳴佩公主之后,果然氣度不凡。我冒昧地問句,郡主小時生在哪里?怎會識得水性?那天舍妹回來后直對我說郡主游得極快,水性好得很呢。”

  “我……”秦宛月一時啞口。她心下已然斷定眼前這對姐妹就是小舅的女兒,恨不能馬上表明自己身份,告訴她們自己就是那個月兒。怎奈紅衣就在一旁,并非她信不過紅衣,她實在不敢賭,絕不能讓越王府知道自己當(dāng)年有意隱瞞身份,謊稱孤兒。幸好此時閣門輕響,垂紗拂動處走進(jìn)一個衣著格外精致的丫環(huán),上前行禮道:

  “大小姐,老太太聽說今日府上有貴客,特命奴婢過來,想請郡主后堂一見?!?p>  事發(fā)突然,蕭明熙蕭鳴玉兩姊妹愣在座上,還是蕭明熙先反應(yīng)過來,向秦宛月歉然一笑道:“是外祖母,年紀(jì)大了,做事總沒個準(zhǔn)兒……郡主若覺突兀,我便命她去回掉罷?!?p>  秦宛月微笑著搖搖頭,輕聲道:“既是老太太相召,怎能推卻?去一趟也無妨?!闭f著起身,蕭明熙叫妹妹候在閣中,自己相陪而去。

  出了園門穿過一條夾道沒走多遠(yuǎn),便進(jìn)了第三重院落。院中四角各植一株老槐,枝干蜿蜒樹葉茂密,一看就是上了年歲的。秦宛月垂眸沿回廊往正屋走,甫一進(jìn)屋,一眾丫環(huán)便候在外廳,只蕭明熙引她進(jìn)到內(nèi)室。榻上端坐一位白發(fā)老人,滿臉皺紋,笑顏可親,見這兩人一進(jìn)屋就緊盯著不放,秦宛月瞳仁黯淡了幾分,微笑著上前垂眸斂衣道:“晚輩上官氏,見過老太太。”

  老太太笑呵呵地顫抖著手拉她過來,端詳了半天,又看看自己外孫女,咧著沒牙的嘴問道:“好……好孩子!這是誰家的姑娘?”

  紅衣忍不住撲哧一笑,卻被秦宛月扭頭狠盯一眼,她心中一怔,下意識地垂眸,眼觀鼻心。蕭明熙恭身上前笑著道:“姥姥,這便是云韶郡主啊?!?p>  老太太滿意極了,拉著秦宛月喃喃道:“唉,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生得這個好模樣兒!……”念叨了好一陣,方睡眼婆娑漸漸松了手。蕭明熙低聲囑咐了榻旁一個上年紀(jì)的嬤嬤幾句話,便同秦宛月退下回水閣。倆人默默走了一會兒,她才低聲道:

  “外祖母年歲已高,時醒時不醒的,郡主見笑了。”

  秦宛月半天沒說話,許久方輕聲問:“不知老太太今年高壽?”

  “算來……八十三了。”蕭明熙澀笑著,“外祖母最疼母親,母親去世后便一直渾渾噩噩的。后來父親放心不下,特地將她老人家從淮南接過來。父親很愛母親,為了母親他連籍貫都改了……父親原本是廬水人氏。”

  她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已回到水閣,正踏入閣門,秦宛月聞言,不知是過于激動,還是從暑熱的外面陡一進(jìn)了冰涼的室內(nèi)被寒氣所襲,她只覺心口一寒,氣息紊亂,顫巍巍地跌坐在椅上,面對著蕭鳴玉熱情地勸自己嘗嘗那碗冰鎮(zhèn)蓮子羹的笑顏,她惟能死死攥住骨瓷勺,幾乎要把它捏碎——最后那點疑惑也已解開。

  “郡主,您可是身子不適?”

  耳邊,紅衣的聲音低低響起。秦宛月回過神來,看著紅衣滿是疑竇的目光暗暗咽下一口氣,微笑著回道:“不礙事……暑氣里走了一遭,想是室內(nèi)太涼,激著了?!闭f完,伸手端起了那盞沁涼的蓮子羹。

  閣中一時沉寂下來。蕭鳴玉比秦宛月還急,頻頻脧著蕭明熙,指望她已打聽出一個準(zhǔn)信兒,哪知蕭明熙還是云淡風(fēng)輕地不發(fā)一言。蕭鳴玉正急得要死,簾外走入三個侍婢,各送上一碗八寶酪。便聽蕭明熙道:“都下去罷,教我們自在說說話。”侍婢會意,笑著上前硬是將紅衣勸走,一時閣中僅剩三人。

  “今日得見郡主,倒是一見如故。”蕭明熙還是打著太極,“實不相瞞,姑母家曾有一個表妹,也是郡主似的舉止,跟舍妹格外投契,只可惜,八歲那年沒了?!?p>  “啊?!……”秦宛月聲音微微發(fā)顫,“怎么回事?!”

  “溺水?!笔捗魑蹼p眼微睱,“實在是可惜。我從沒見過那么聰明的孩子,姑母一家視她如珍寶。我們趕過去吊唁時,姑父頭發(fā)都花白了,姑母哭死過去好幾次,表弟也悲痛欲絕……不過我只是奇怪,好好兒的人,怎么就溺水了呢?別人不知,我可是清楚的緊,小表妹識水性的。”

  “是啊,”秦宛月的聲音越發(fā)沙啞,“死得……的確蹊蹺……”

  蕭鳴玉看著這二人,一個眼含探究,一個面色不定,怎么看都明擺著有鬼,偏生倆人都不肯明說。她再忍不住,突然扯著嗓子叫道:

  “行啦,別試探啦!你——”黑漆漆的眼眸轉(zhuǎn)向秦宛月,聲音因緊張和期待隱隱扭曲,“——你是月姐姐,對不對?”

  秦宛月嘴角扯了扯,驀地立起,袖袂打翻了杯盤,茶水瀝瀝地滴在她的裙裾上。她向下撇著嘴角,泫然欲泣的樣子,終于迸出一聲“阿姐!”,帶著哭腔道:“咱們換個地兒罷?我快要凍死了!”

  “換,這就換!”蕭明熙忙上前將她扶起,“咱們?nèi)空f話,慢慢說……”

  蕭宅書房雖也擺著冰盆,較之地處蔭蔽的水閣,已算暖和了。秦宛月欠身在長榻上坐定,張口欲言,這時門外進(jìn)來一名婦人,手上托著壺新茶和茶盞。蕭明熙接過,向隱含戒備的秦宛月道:

  “這是青霖,當(dāng)年隨母親陪嫁過來的,你還記得吧,將我和鳴玉從小帶大,現(xiàn)在一直跟在我身邊,無妨的?!?p>  青霖向秦宛月恭身行了一禮,遂轉(zhuǎn)身退去。蕭明熙斟好茶,遞過去的當(dāng)兒與秦宛月手指相觸,不禁一凜道:“現(xiàn)在是大暑的節(jié)氣,你的手怎就這么涼?這幾年你都是怎么過的?身子作踐成這樣!……”說著一把攥住她的手。

  秦宛月看著她極少波動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急怒和心疼,竟笑了起來,抽回手道:“阿姐也知道,我病剛好,身子自然差了些?!彼荛_蕭明熙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喜滋滋巴著自己的蕭鳴玉,笑得更明媚了:“你又是怎么回事,以前不是老夸口說自己是廬水一等一的弄潮兒嗎,為何還要等到我去撈救?”

  “我是傷風(fēng)沒好,受了驚嚇一時失措,又多嗆了幾口水啦……”蕭鳴玉緊緊摟住她的胳膊,一刻也不肯放手,臉上又是笑又是淚?!安贿^我那日要是不落水,沒準(zhǔn)咱們就不得相見了。月姐姐,你不知道,那年聽說你出事,我都傻了,據(jù)說整整一個月都只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說到此節(jié),她鼻頭又有些發(fā)紅,哽咽道:“月姐姐,你沒事我真高興,以后我就不會再孤苦伶仃一個人了……我去給你吊唁時,難受得心都碎了,你不知道你出事多少人傷心!……”她管自叨叨著,并未注意到秦宛月越來越白的面色,“還有桓哥哥,平時多文雅的人,那時候眼睛紅得滴血——”

  “鳴玉,”蕭明熙輕喚道,目光凝滯在秦宛月那隱忍著深深怨念的眸子上,“陳先生快到了,你先去罷。左右以后有的是空兒跟你月姐姐混,姐姐今日好不容易得閑,想單獨跟你月姐姐敘敘舊。”

  蕭鳴玉雖然很想一刻也不離秦宛月,但終究敬重姐姐,何況陳先生是她的弓馬師傅,當(dāng)初也是求了好久蕭明熙才準(zhǔn)她學(xué)習(xí)騎射的,于是緊緊一抱秦宛月,蹬上鞋跑了。蕭明熙欠身坐在了秦宛月身邊,輕聲問道:

  “月兒,現(xiàn)在只有你我二人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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