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宛月這次風(fēng)寒拖得較長,入冬后仍時好時壞。據(jù)眾太醫(yī)說因今年冬季天氣格外寒涼,冬月間接連下了幾場雪,她又常常滿懷心事地一坐就是半天。雖每次太醫(yī)診看時都一再叮囑“少勞神思”,可秦宛月如何能靜心不想?七月會面時沒問清父母近況。未及再見,蕭明熙已匆匆趕往云滇。問蕭鳴玉,她只瞪眼說:“我不知道,長姐沒跟我提過”,接著就顧左右而言他地將話題扯開。再問表姐何時能回,可否讓人去尚華打探?更問不出一句準(zhǔn)話,蕭鳴玉不是說長姐行蹤不定,就是自己無權(quán)調(diào)用蕭氏人手,一味推扯。幾番下來,秦宛月不免疑慮重重,心底總覺害怕,終日心神不寧腦中胡思亂想。寒江一夜,他滿眼仇怨那般決絕,他能就此罷手么?
“郡主,喝藥了。”
她收回紛亂思緒,接過桂風(fēng)遞來的碗,抿一口微笑問:“紅衣呢?”
“紅衣這幾日腌了點梅脯,說給郡主含著去去藥苦,想是拿去了?!惫痫L(fēng)柔聲說著,欠身攏攏秦宛月頸間雪狐圍領(lǐng),輕嘆口氣又道:“郡主干坐半天了,喝了藥躺下歇會兒吧,別再勞神了,您身子要緊啊?!?p> 垂簾忽動,紅衣夾著寒風(fēng)進(jìn)來,手捧一個玉瓷碟,迭聲讓秦宛月嘗嘗梅脯,又道:“郡主,奴婢才聽娘娘那邊人說,今年夜宴不設(shè)在鎏華殿,改在閣子里了,應(yīng)該能暖和點吧?”
秦宛月慢慢嗍著微酸的梅子,眼中微含笑意答道:“這樣好啊。”待桂風(fēng)紅衣悄聲退下的身影消失后,她靜靜凝視著窗紙上來回浮動的樹影,又陷入沉思。
有了去年南瀛行刺的事故,今年內(nèi)務(wù)省特地取消了歷年必持續(xù)三個時辰的歌舞,改在御花園桐鈴閣設(shè)宴,伶人則泛舟湖上,吹笛弄簫僅奏清曲?;噬弦恍南肱c民同樂,特令今年夜宴不論君臣,但論親緣,免一切朝賀之禮。話雖這么說,誰敢見了皇上真地不三呼萬歲?縱使席間皇上談笑風(fēng)生,也鮮有幾人敢跟他似地敞開大笑,除了惠宜公主,再饒上個不時抿嘴輕笑的秦宛月。
皇上多喝了幾杯,聽著湖上悠悠笛聲,再看看面前一眾宗室們拘謹(jǐn)?shù)纳裆?,突然覺得很無趣,面色不由沉了下來,將金杯一頓:“喝呀,怎么都不動筷子?老七,”他看著越王道:“嘗嘗這燉乳鴿,可合你的口味?”
越王慌忙起身:“回皇兄,臣弟一向不挑嘴的,吃什么都好,多勞皇兄牽掛?!?p> 皇上面色愈發(fā)不悅,斜乜著另一邊的九弟吳王、王妃和一眾子女,這一家向來人前自傲,君前小心,此時更是正襟危坐,猶如泥雕木偶。下首皇九子康王,忙起身稟奏道:“父皇,依兒臣之見,雅樂無趣,單飲酒也沒意思,不如行個酒令如何?”
皇上覺得這個兒子今晚格外順眼,呵呵一笑,揚聲道:“知道你準(zhǔn)坐不??!說,想行什么令?”
康王沉吟片刻,向上笑道:“兒臣前些時出京踏雪尋梅,錯過宵禁便借宿在城郊一員外莊上。那員外當(dāng)晚正是六十壽辰,一眾兒女孫輩承歡膝下為他祝壽,甚是熱鬧,兒臣見他席上行的酒令甚好,名喚‘擊鼓傳花’。”
皇上聞言更是欣喜,連聲追問令規(guī)。
“……使伶人擊鼓為號,眾人傳花,鼓停時花在誰手,此人便要獻(xiàn)技于駕前,吟詩作詞、吹拉彈唱均可。若做得不好,席上眾位多有不滿,或無技可獻(xiàn),則罰酒一杯;若做得好了,父皇喜歡,那自當(dāng)賞賜?!笨低跣δ樣卣f完,躬身問:“父皇以為如何?”
“好!這個主意不錯,就按皇兒說的辦!來人,照九皇子說的,置辦花球鼓具!”
內(nèi)侍總管見龍顏大悅,不敢怠慢,不一刻即預(yù)備妥當(dāng)?;噬献允遣粎⑴c,花球便從太子手中傳起。有了這個酒令,席上頓時熱鬧起來,眾宗室有的吟詩一首,有的撫琴奏樂,有的推說不會罰酒湊趣……如此鬧了幾輪,皇上興致又沒了,眉目間漸有不耐??低蹩丛谛睦?,不免暗暗打鼓。酒令是他要求行的,萬一皇上不高興怪罪下來就得他擔(dān)著,龍顏之怒,誰擔(dān)得起?……
原本急促如雨的鼓點倏然停止,一片寂靜中,上官清英赧紅著臉站起來,嘴角顫巍巍地直往下撇,她實在不想拿這個花球,本要快些傳給小宛的,怎么就沒傳出去呢?
“清英,你要獻(xiàn)什么技啊?”皇上酡紅著臉,倒還和顏悅色地問道。怎奈上官清英今晚本就興致爾爾精神不濟,一聽皇上催問,更加手足無措,兩眼忽閃忽閃的,嘴里只是嗯嗯啊啊,半天才支吾道:
“皇、皇伯伯,臣女百技不精,還是認(rèn)罰罷……”
“百技不精?”皇上顯然不滿于此,聲音也沉了下來?!半蘼犝f你弓馬嫻熟,不輸男兒,就演習(xí)騎射罷!”
桐鈴閣臨湖而建,閣下是牡丹花圃,根本無法騎馬,更何況在駕前射箭?這明顯是醉話,可惜席上無一人敢言,越王硬著頭皮起身道:“皇兄,不妥啊,英兒一個女孩子家,再嫻熟也不過爾爾,更怎能在君前舞刀弄槍的呢?——”
“朕,要她演!”皇上執(zhí)拗道,“老七,你不要阻撓,不然就——就問你個抗旨之罪!”
“皇伯伯,臣女愿代長姐獻(xiàn)技?!?p> 皇上瞇起眼,直盯著突然立起的那抹人影,辨認(rèn)了半天方緩緩道:“是云韶啊……你能獻(xiàn)什么技?”
秦宛月垂眸恭身,靜靜道:“回皇伯伯,臣女好讀詩書,稍有感悟?;什沙鲱},臣女即刻賦詠,皇伯伯若覺不好,臣女甘愿受罰?!?p> “作詩?”皇上頗有感觸,不免長嘆道:“詩詞可不是想作就作的。詩詞之精妙,古今幾人得曉!”他感慨幾句,忽靈機一動,俯視著秦宛月:“朕依你所請,即刻賦詩一首,就詠今晚月色。若好,隨你要什么,朕都準(zhǔn);若不好,可就要問你欺君之罪了啊!”
上官清英心里咯噔一下:今日皇伯伯這是怎么了,動不動就要治人的罪?她和惠宜一起擔(dān)心地看向秦宛月。照皇上現(xiàn)在的意識,若高興了不好也好,若觸動心事好也不好,萬一真受了罰……恐怕只能等明日皇上酒醒再討恩赦了,只是將來傳出去,于小宛日后名聲怕是有損。
秦宛月應(yīng)一聲“臣女領(lǐng)旨”,慢慢走到中間書案前,適才太子亦曾賦詩,筆墨猶在。她的確是自負(fù)文采不俗才挺身而出為上官清英解圍,甫一聽見乾帝說出的詩題,一首成詩便從她久遠(yuǎn)的記憶中浮現(xiàn)出來。她假意思索一陣,隨即提筆一揮而就寫下四句詩,恭聲道:
“臣女作成,請皇伯伯御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