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眾人莫不低聲驚嘆，不外乎說這么快，曹子建七步賦詩也不過如此，一面又凝神看著前面皇上的臉色。就見皇上接過來默默讀著，他盯一回手中箋紙，望一眼閣外月影，看一陣窗外梧桐，半天一聲不響，只坐在龍椅上出神。閣中沉寂良久，方被皇上一聲嘆息打破，他命內(nèi)侍總管將箋紙傳下去讓眾人依次品讀。傳到越王手中，他定睛細看，見是一首七言絕句：
“立盡梧桐夜三更，云低風(fēng)黯影朦朧。寒江望斷霜華起，碎月宛落秦樓中?！?p> 越王神情微怔，只聽得皇上已經(jīng)開口：
“云韶，說吧，你想要什么賞？”
秦宛月撩衣拜倒：“臣女與翰林院待詔文大人之女交好，常聽文小姐提及翰林院中明鑒閣藏有天下所有書籍，應(yīng)有盡有，臣女不才便惦念上了。還請皇伯伯許臣女進明鑒閣一覽，開開眼界，臣女便可此生無憾?！?p> “明鑒閣……”皇上眸色慈祥下來，“朕準你隨時可進明鑒閣，無人能攔。去罷，愛看什么便看什么，看不完朕許你借回王府。你有求學(xué)之意，又有這靈思慧識，合當(dāng)多讀讀書的，必會更加進益?！?p> “是，臣女謝皇伯伯恩典。”秦宛月朗聲說著恭敬叩首，雙眸燃起幾分異彩。南瑜明鑒閣，能容天下書，既然到了金陵皇都，不進閣一次實在可惜。
她回到坐席，上官清英滿含感激加驚喜的低語聲，殿內(nèi)眾人的稱贊聲，一一從她耳邊飄過，閣外笛音細密，一切都沒能奪去她的注意。她整個心神，早已飛去藏書如海的明鑒閣了。
正月里各大衙門按例休沐到正月十六，但由于一早就接到了云韶郡主要來明鑒閣看書的消息，且有著皇上的特許，翰林院文大人特意命手下一個最堪用的長史迎候云韶郡主，并囑咐他好生引領(lǐng)。是以正月初七禺中時分，越王府的馬車剛緩緩駛來尚未停穩(wěn)，這位大清早就來閣候在門口的長史便忙不迭地迎上前，滿面帶笑道：
“恭迎郡主——”
車簾挑起，卻跳下一個相貌伶俐的丫環(huán)，管自小心翼翼從車里扶下一位身披白貂領(lǐng)珠色鶴綾織錦斗篷，懷揣一個大毛手籠的少女，待她站穩(wěn)，那丫環(huán)又趕緊遞上一只古銅手爐。饒是如此小心保暖，那少女的面容還是蒼白一片，只兩頰淡淡洇出點紅暈，而非尋常及笄少女應(yīng)有的紅潤面色。
“郡主，”長史又上前躬身道，“卑職是翰林院長史裘伍揚，奉文大人之命，特來引領(lǐng)郡主去明鑒閣?！?p> “有勞裘大人大年下的還跑來一趟?！鼻赝鹪滦χ⑽㈩h首，扶著紅衣隨裘長史進了翰林院。一行人繞過典簿廳和待詔廳，就見前面一座高高的樓閣，走到近前可見桐木匾額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明鑒閣”。裘長史趕著推開閣門，口中道：
“想當(dāng)初這匾額還是祖皇帝御筆欽賜的，轉(zhuǎn)眼就百十來年了……”
半開的閣門中射進一抹日光，光影下漂浮著點點塵霾。正對門是一扇黑木鎏金山水屏風(fēng)，前設(shè)一張長條供桌，桌上端放一只香爐，此時爐中正燃著一束香，冉冉青煙在不時卷入門中的寒風(fēng)里搖曳不定，須臾便被吹散了。秦宛月輕咳兩聲，看著屏風(fēng)兩側(cè)緊閉的廂房門扇問：
“這閣里藏書的擺放，可有什么規(guī)律？”
“哦，這閣共六層，每層分兩部。您看，這邊是天文部，那對面是地理部。屏風(fēng)后頭是樓梯，上頭還有文史部、經(jīng)易部、詞賦部、傳記部、九流部、夷國部、律呂部、雜學(xué)部，最頂上是禁書，這個只有持萬歲御令才能入內(nèi)覽閱。所以，”長史眼睛笑得都瞇成一條縫了，“郡主要找什么書？這上下六層雜學(xué)旁收的，總有上萬本，您要一本本地找，沒個三年兩載怕是找不著……”
“這么說，難不成裘大人對這閣里藏書都爛熟于心？”秦宛月不以為然地問。
“這——卑職自是沒那個能耐，但掌管明鑒閣的孔目保管沒問題。此人自打十八歲中了榜眼就一直在這閣里整理書目，到現(xiàn)今五十年，只怕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熟悉明鑒閣里這些書籍了?？ぶ饕裁磿还苷f，讓王孔目給您找?！彼f著左右四顧高聲道：“王遠！王遠！王孔目！……”怎奈喊了半天，整座樓閣也沒個動靜。
“罷了，有勞裘大人為我引路?！鼻赝鹪麓鬼鴶n著斗篷，“裘大人若有公務(wù)便忙去罷，我挨著看看，等天暗了，自會出來?！?p> 裘大人因為沒有一個稱作王孔目的人回應(yīng)搭話而漲紅了臉，他嘴里諾諾地深施一揖出了明鑒閣。紅衣隨后將門扇掩好問道：“郡主，您要找什么書?。俊遍w中瞬間陰暗下來，她環(huán)視一圈只覺有些陰森。
秦宛月走到屏風(fēng)后，果見一架樓梯陡陡地通上二樓。她回眸一笑，秀長眉眼彎起，道：“你也聽見那長史所言，閣內(nèi)分十部，什么書沒有？既然陛下允了咱們隨時可來，就沒必要琢磨先看什么，左右日子還長，慢慢看就是了。”
“那咱們先去哪一部？”
秦宛月微微睱眸看著頭頂梯級，沉吟一刻，便扶著欄桿往上走去，口中道：“咱們先去找香譜。母妃房里那幾本，都是香道中最淺顯的東西，沒什么意思。紅衣，你覺得香譜該歸在哪一類？九流部？還是雜學(xué)部？”
紅衣擰眉思索之際兩人已來到二層，秦宛月有些氣喘，后心也冒出薄薄一層細汗，遂解開斗篷搭在手上。紅衣忙接過，道：“香譜該算在雜學(xué)部吧？夷國部里若有記述異族事跡的，可能也會多少提到。奴婢記得娘娘那本《百草錄》里，不就說過佘蘼香源自西域么？”
秦宛月詫異地看她一眼，笑道：“你對香譜記得倒清楚，看來沒白教你。也好，記得仔細些，以后我調(diào)香也可省一份事了?！?p> “奴婢只是覺得調(diào)香好玩，用心記了些。”紅衣一笑，“那咱們就去夷國部？”
主仆二人說著話，全沒注意到二層的經(jīng)易部隔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走出一人穿九品官服，生著張蒼老、皺紋密布的面孔，一雙渾濁暗淡的眼眸轉(zhuǎn)動緩慢卻目光如箭，似乎能穿透人心。
“云韶郡主，鳴佩之后……”老人低啞的嗓音在陰暗的閣內(nèi)響起，干癟的雙唇扭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鳴佩公主早已絕后了……”他慢慢挪動著腳步，目不斜視地從剛回過神來的倆人面前走過，踏上通往三層的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