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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三十一(一)

憶西樓 淇之瀾 1180 2020-05-02 21:01:00

  孫莫嵐雙手扭攥立在回廊一角,緊盯著正屋窗格上晃動的人影,晚風(fēng)拂過她灰白面頰,廊上昏黃的燈光映出她眸中的焦燥和憂懼。似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孫莫嵐回眸,見回廊盡頭立著一個雪白的身形,淡薄的月光落在臉上,顯出一個男孩秀雅蒼白的面龐。

  秦桓遲疑片刻,慢慢走過來握住孫莫嵐的手。孫莫嵐嘆口氣,俯身為他攏好寢衣領(lǐng)口,低聲道:“二更了,公子起來做什么?”

  “母親……還沒出來么?”

  孫莫嵐搖搖頭,兩人同時轉(zhuǎn)眸看向正屋。門簾掀起又落下,嬛婢們匆匆地出出進(jìn)進(jìn),背影都透著一股慌亂。是啊,怎能不慌?孫莫嵐默默想道,正室夫人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懷胎六個月卻陡然流產(chǎn),連母體都極難保全……

  院門處忽然人聲迭起,幾名嬛婢擁著一位白發(fā)老人疾步入院,徑直進(jìn)屋,依稀聽見丫環(huán)們低語傳告:“是舅老爺原本請來給夫人安胎的老大夫,可巧今日趕到了!”“聽說醫(yī)術(shù)極高明,夫人必會安然無恙!”

  孫莫嵐覺到手心被捏了下,低頭看去,對上秦桓黝黑的眸子,他一眨不眨啞聲問道:“孫姨,大娘摔倒會不會有事?”

  “……不會?!?p>  秦桓又急問:“那阿娘呢?阿娘會不會有事?”

  “孫姨也不知……”孫莫嵐心神不寧地?fù)釗崆鼗割^,“公子還是回屋睡去罷,時候不早了。若你阿娘明日回來見你面色不好,又要擔(dān)心?!?p>  秦桓又看一眼正屋亮晃晃的窗格,跟著孫莫嵐回身往西廂走,進(jìn)屋后自己爬到內(nèi)室床上,端正坐好道:“我要等阿娘回來再睡。”

  孫莫嵐并未制止,自己也坐到一旁圓凳上,二人相對無語。在近乎死寂的屋中,秦桓終是沒能等到蘇茗回來,待他終抵不住困意倒下睡去,仍舊面沖著屋門。孫莫嵐小心為他掖好被角,悄悄掩門出去,坐在廊上盯著對面的門簾。

  不知過了多久,孫莫嵐被人搖醒。她睡意猶存地驀然起身,反將身邊丫嬛嚇了一跳,撫著胸口輕聲道:“莫嵐,別睡啦!”

  孫莫嵐認(rèn)出是平日稍有往來的一名丫嬛,心下放松幾分,一面往廊外看。天色剛蒙蒙亮,露水濕重,正是黎明時分。孫莫嵐剛要開口,那丫嬛將她拉到回廊拐角,低聲道:“你倒是睡得實(shí)在,我一夜沒睡呢!夫人那邊兒剛安頓下來——”

  “夫人如何了?”

  “——夫人沒事,性命是保住了。”小嬛滿臉凝重,接著道:“嵐姐姐,你可要沉住氣——我估摸著你家姑娘,怕是脫不掉干系了——你可知夫人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孫莫嵐聞言,一顆心立時重重沉下去,僵硬地?fù)u搖頭。丫嬛道:“是個成了形的男胎啊!……虧得那位顧老先生,好歹將夫人救過來。我聽得真真兒的,夫人本就身子弱,如今六個月的胎給摔掉,這輩子怕是再難有孕啦!你沒見老爺這一夜的面色,真是嚇?biāo)廊?!?p>  話音剛落,孫莫嵐焦急地問:“那我家姑娘呢?”

  小嬛滿含同情地看看她,道:“我就想不明白,照茗姑娘的身份,雖未正式行妾禮,那待遇已同側(cè)室了,何苦爭一個公子嘴里‘母親’的稱呼呢?偏要與夫人搶……茗姑娘自己認(rèn)了,是昨日想接公子過生辰,與夫人一言不合爭執(zhí)起來,無意搡到了夫人,以至夫人摔倒小產(chǎn)。適才老爺發(fā)下話,將茗姑娘杖責(zé)三十,關(guān)去柴房了?!?p>  孫莫嵐一聲驚呼,眼淚止不住落下來,小嬛忙勸道:“嵐姐姐,你也不必太擔(dān)心,這就算好的了,老爺都沒有連公子一并遷怒。夫人才剛安穩(wěn)下來,這兩日只怕還有的忙,老爺都告假不往府衙去了,你也小心著些,莫觸了老爺?shù)拿诡^!”

  孫莫嵐不知小嬛是何時走的,她在廊下呆立一刻,又在一片茫然失措中回到屋里。透過朦朧晨光,她看見秦桓熟睡中仍眉心緊蹙,身子不時抽搐一下。他生了一對與蘇茗如出一轍的眉眼,眼睫密密,眼尾斜飛入鬢。猶記得他還小時,眼中總有瀲滟笑意,如同兩汪清水。倘若小姐獲罪,是不是那份笑顏就再不會出現(xiàn)在公子臉上?

  柴房在后院,奉令杖責(zé)后,仆婦將蘇茗撂在屋角鎖門自去,獨(dú)留她自己蜷在碎草上。蘇茗腰間衣物洇透血漬,與皮肉粘連著,稍一動便是鉆心的疼。她暈暈醒醒好幾次,待完全清醒后,她躺在地上,兩眼空洞地望著黑黝黝的屋頂,周圍一片死寂,遠(yuǎn)處每一點(diǎn)動靜都格外清晰地傳入耳中。

  混沌中時光似乎走得格外慢。忽聽得門外有人開鎖,接著進(jìn)來個婆子,嘴里嘟囔著“作孽”,放下水罐食碗又出去鎖了門。秦延明顯然多少還顧忌她的性命,傷藥自然不會給,卻沒短了食水。蘇茗拖著身子將水罐拿來,扯下半截衣襟勉強(qiáng)將傷處擦凈,長呼一口氣強(qiáng)忍住疼痛,手顫抖著端起飯碗努力吃了幾口,腦中則飛快設(shè)想秦延明會如何處置自己。當(dāng)日她跪在正堂聽聞那個男胎沒了時,心下便已明了自己此番是躲不過了。

  蘇茗向后挪動著倚靠到墻上,合攏雙眼,一顆淚靜靜流出滑過她臟污的面頰。這幾日,想必宅中都在口口相傳“茗姑娘因嫉生恨,害掉夫人腹中胎兒”。眾口鑠金,她管不得;但她的兒子,親生的骨血,如今又當(dāng)如何?是否會因自己受到牽累,被秦家指戳?

  如此不知過了幾日,對蘇茗來說已是經(jīng)年。每日醒后她便坐在屋角一動不動,送飯的婆子有時說幾句閑話,事不關(guān)己,她由著話音在耳中打個轉(zhuǎn),腦中遲鈍不知所終。

  這日,那婆子踩著一更更鼓進(jìn)門后,一面慢吞吞擺下碗筷,一面啞聲道:

  “這可是姑娘最后一頓飯了,明日就不在咱們桐山府了!”

  蘇茗身子微一僵,干裂的雙唇動了幾下,驚覺問:“……什么意思?!”

  “老爺顧忌府里顏面,沒把姑娘按律法處置,夫人也仁慈不追究,只尋了個人伢來領(lǐng)走,姑娘也算有始有終,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罷!”婆子說著干笑一聲,卻見蘇茗猛然挺直身子,眸中似有寒光射過來:

  “人伢?”

  “姑娘這些年舒坦日子過久了,怕是忘了自己身份?似咱們這等人家,發(fā)賣個不省心的丫頭,平常事!”婆子嘆口氣慢慢往外走,“生個孩子又怎樣,不還是奴婢進(jìn)來,奴婢出去!唉……孩子早就認(rèn)在夫人名下了,偏要爭!這不鬧出事來,什么也落不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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