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際泛起第一抹魚肚白,窗紙上映出淡淡的天光,雀鳥嘰喳叫著紛紛離巢,秦桓躡手躡腳溜出了房門,沒有驚動孫莫嵐。他只怕誤了見蘇茗最后一面,隨便攏上件寢衣,緊貼回廊墻根悄無聲地飛快往后院走去。
柴房與院子角落間有一棵碩大的榆樹,秦桓摸到樹后,挨著樹干蹲下,雙眸緊盯著不遠處的柴房。天色尚有幾分朦朧,凌晨的潮濕霧氣彌漫在他身邊,四周悄寂唯聞清脆的鳥啼。一夜幾乎未眠,秦桓不免困意涌上,眼皮似支撐不住越來越沉。隨著一陣嗆啷啷鎖鏈聲起,他恍然驚醒,一面抹著眼,一面探頭望去,便見兩個婆子開了柴房門,一前一后,邁過門檻。
馬上就能見到阿娘了……秦桓憂喜交加地想著,禁不住又往前探探身,只盼能看清楚些,畢竟,這可能是見母親的最后一面了……
“哎呦!……”
柴房內(nèi)驀地響起兩聲驚呼,秦桓一怔,便見那兩個婆婦張惶跑出,邊驚恐地回頭張望邊腳下趔趄地往前院奔去。秦桓看著半開的門扇,心頭莫名升起一股慌亂,他見四下無人,從樹后起身飛快地朝柴房跑去,跑到門前大聲叫著“阿娘”沖進屋,當(dāng)頭撞見屋角懸著一個白晃晃的人影,他登時滯在原地,只覺腳底一絲寒意驟然升起,直沖上頂心,整個人已是僵了。
籍著對面小窗投進的一束淡薄晨光,蘇茗的面貌清晰可辨。秦桓邁著僵硬的步子蹣跚走到她身下,入目先是血漬混雜灰土的裙角,慢慢向上看去,蘇茗慘白的面龐赫然倒映在他慘淡的眸子里。秦桓癡傻般緩緩伸手抱住母親早已僵硬的雙腿,眼內(nèi)盡是迷惘似希冀母親溫存的幼兒,滿懷期許的輕聲喚著:
“阿娘……阿娘……”
“——公子!”
孫莫嵐發(fā)髻散亂地出現(xiàn)在門口,顯然是醒后發(fā)現(xiàn)秦桓不在匆匆尋來的。驟見眼前情景,她心內(nèi)猛一驚痛所幸尚存清明,忙上前將秦桓扯開,抱起他飛快出了柴房。此時,一陣嘈雜的人語隨腳步聲從前院過來了。孫莫嵐一滯,略作四顧,慌忙抱著秦桓躲到了那棵榆樹后。片刻,先前的婆婦領(lǐng)著府里幾個下人匆匆趕來,邊走嘴里邊嘟囔著“作孽啊……真是作孽”。眾人進屋后便聞一陣忙亂,須臾前后腳出來,站在門口商量誰去回稟誰留下看守,爭執(zhí)半天,齊齊離開回前院通報去了。
孫莫嵐昨夜聽蘇茗所言,已大概猜出她有自裁之意。然而當(dāng)一夜忐忑擔(dān)憂的事情真地呈在眼前,她心中的驚痛仍是無以言表。覷得眾人背影消失,她轉(zhuǎn)頭哀哀望向柴房,片刻,別轉(zhuǎn)眼眸不忍再看,抱緊秦桓快步奔西廂去了。
進屋關(guān)上門扇,孫莫嵐才覺到懷中孩子瑟瑟抖個不停,忙把他放在床上,卻見秦桓的手被塞到嘴里用力咬著,孫莫嵐拿開,指上已遍布瘀紫血痕。
“公子,您這是做什么?!”孫莫嵐心疼地低聲喊道,又忙不跌找藥膏布條給他包扎。秦桓憑她擺弄,雙眼無神癡了一般?!肮?,小姐已經(jīng)走了,您可不能再作踐自己,萬一弄出個好歹……”孫莫嵐邊敷藥邊哄勸,隨手擦掉眼角的淚水。沉寂半刻,只見秦桓單薄的身子開始顫抖,眼中漸漸盈起水光,終蜷做一團大哭起來:
“……阿娘……阿娘……阿娘!……”
蘇茗自縊柴房,著實令秦延明吃了一驚。他斷沒料到蘇茗如此烈性,如今暴死宅中實在晦氣,遂命下人草草收斂了尸身,埋去城郊了事自此不提。蕭氏小產(chǎn)蘇茗自縊,都教秦延明無法介懷,不可避免地對秦桓愈發(fā)疏遠,蘇茗死后沒幾日便送了他去族學(xué),更因蕭氏需靜養(yǎng),便命孫莫嵐將他領(lǐng)回西廂,平日鮮少見面。
日復(fù)一日,寒暑更迭,秦桓七歲過后面貌日漸長開,每每見到男孩秀雅的眉眼,都令人想起他的生身母親。終有一日,秦延明與蕭氏商量后,決意將秦桓送去桐山府轄下一處偏僻山鄉(xiāng)的書院住讀。書院距府城行程數(shù)日,按秦延明的意思,此一去便不再接回,只當(dāng)此生沒這個兒子。
秦桓臨行那日,神情出乎孫莫嵐意料的平靜,他漠然看著門外馬車,自己拿過孫莫嵐替她仔細打點的行囊,說一聲“孫姨保重,我走了”,便頭也不回地鉆進車里,就此離了生長七年的府宅。
秦桓走后,孫莫嵐自請去廚間打雜,挑水洗涮,燒鍋劈柴,無一不做,未出幾年便憔悴了大半。三年間,蕭氏百般調(diào)養(yǎng),終于再懷一胎誕下一個女嬰,秦府上下盡皆歡喜,一時間滿府里張口不離小姐二字,秦延明更大肆寵愛。如此又是三年,除卻每年冬季遣人往書院送束庸冬衣,無人再提秦桓,如同府里從未有過一位長公子。
轉(zhuǎn)眼間到了秦小姐的四歲生辰,秦延明照例廣邀親朋,大擺宴席慶賀。午時過半,菜上得差不多了,廚院里終于能偷閑一會兒。孫莫嵐坐在門后灶旁,一面看著熱水,一面孜孜縫制棉袍,心里滿是憂愁。自從有了小姐,書院那邊更沒人放在心上,眼看著便入冬,管家?guī)锥瓤藴p,只能自己動手做幾件厚實點的冬衣給秦桓送去。所幸前幾年與李四娘再見,得了一句幫忙照拂的話,好歹心安幾分……她手下飛快地縫納著,院中正閑聊的幾個婆婦的片言只語傳入耳中,她怔了怔,一個分神,指尖沁出一顆血珠。
“……我看得可清楚了,老爺臉都青了!”“……讓收拾西院給公子住……”“……公子一向不得老爺看重,又非夫人親生,夫人還這般上心,果然仁善!”
孫莫嵐心中一緊,正要凝神細聽,外面卻安靜下來,接著響起一個少年的清潤嗓音,輕緩持重:“哪位媽媽幫我找個人?我找孫氏,孫莫嵐?!?p> 孫莫嵐慌忙起身,顧不得放下手里半成的棉衣來到門外,院子里,婆婦們直愣愣看著院門,門口站著一個瘦削少年,生得面白如玉,唇紅如楓,目若桃花,眉若依柳,看見孫莫嵐的瞬間,那對黝黑似潭水的眸子笑意流動,啟唇道:
“七年未見,你還好罷?”
孫莫嵐只覺喉嚨腫脹,輕喚道:“公子……”
“久不回府,路徑有些生疏。母親安排了西院給我住,勞煩你帶個路,方便么?”
他微笑著說話,笑容落在孫莫嵐眼中,似看見了逝去多年的小姐。孫莫嵐張張嘴,啞聲道:“是,請公子稍等,奴婢放下東西就來?!闭f著疾步進屋,少頃回轉(zhuǎn)時面色已鎮(zhèn)定下來,微微請手,當(dāng)先帶路往西院行去。
西院地處后院偏僻一隅,隔不遠便是祠堂。此刻負責(zé)打掃的人尚未到,院門半掩。推門而入,滿院亂枝雜草,獨門前一株楓樹,層霜疊染,艷紅似火滿是生機,卻使這院子平添幾分荒敗。
秦桓走了幾步,立在樹下,淡青衣衫緊緊束起,越發(fā)顯出他清瘦的腰身。孫莫嵐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他幾番,強忍心內(nèi)酸楚,從袖中取出一只玉色緞面荷包,走過去雙手奉上,輕聲道:“公子,這便是小姐那晚叮囑過,要奴婢日后轉(zhuǎn)交公子的東西,是小姐母親留下的。公子收好,權(quán)當(dāng)念想罷?!?p> 秦桓接過,扯開系帶傾出一枚玉玦。他凝眸看了一刻,默默收入懷中,抬起細密的眼睫向?qū)O莫嵐微微一笑,面色柔和下來,溫聲道:“孫姨,這些年苦了您了。”
孫莫嵐破口一笑,眼淚也隨之流出,她忙忙抹去淚水,欣然道:“奴婢沒什么好苦的,為的就是等公子回來……不知公子是如何讓老爺同意,把您接回府中的?”
秦桓唇邊勾起一個諷笑,淡聲道:“我中了個舉,又在面考上賣弄些文采,得了些名聲,他礙不過人多口雜,就許我留下了。說起來,恰好今日桐山府有頭臉的人都在,您放心,父親最重面子,既然當(dāng)著這么多人面讓我進了府門,日后定不會再轟我出去?!?p> 孫莫嵐默然無語,看著他冷漠的面色躊躇再三,道:“不知公子是否得知,如今府里有了夫人所出的——”
“我聽說了。”秦桓仰頭凝神著紅殷殷似血的楓葉,似乎又閃過母親染血的衣裾,雙眸不由沉暗下來,冷意更甚?!耙搽y為她當(dāng)年說得凄慘可憐,什么此生再難有孕……那些時日父親怕是恨毒了阿娘,連看我都是厭惡的。診出蕭氏有孕,全府上下怕不都歡喜瘋了罷?”
孫莫嵐將他的恨怨全都看在眼里,輕聲道:“那孩子名為宛月,今年四歲,奴婢曾見過幾次,倒是個聰明孩子……老爺夫人很是疼愛呢?!?p> 秦桓微側(cè)首,唇邊若有似無的笑使他看起來分外陰鷙。
“……是啊,她多么有福氣!出身世族,嫡母生養(yǎng),飽受疼愛,只怕這輩子都不會有半點不順心的事。一個幼女,區(qū)區(qū)四歲生辰便如此鋪張……”
他瞑目半刻,再抬眸,先前的怨忿已盡數(shù)斂去。他伸手入懷輕輕撫摸著母親留下的遺物,半晌,以極低的聲音定定道:
“我不會讓母親枉死。母親替我受的冤屈,我必會一一討回來?!?p> 秋風(fēng)乍起,颯颯飄零的紅葉掉落在秦桓發(fā)髻上、身上,襯得他面色愈發(fā)頹白,竟是……分外凄美,更令孫莫嵐心生百倍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