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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三十六(二)

憶西樓 淇之瀾 2742 2020-05-07 21:01:00

  秦老爺已先往京城備下宅院,娘仨離開廬水時行李并不多,秦夫人又不想麻煩娘家,因此拒絕了兄長準(zhǔn)備的大船,另選定一艘六槳客舫。初十這天正過三江口,這是鳳江、龍口河匯入長江的要緊所在,一行人險險渡過,當(dāng)晚停在白沙渚,泊船過夜。因白日駛船時神經(jīng)繃得緊又下了不少力氣,秦夫人給船工發(fā)放了賞錢,并特許他們?nèi)桌镩_外河村打酒開葷。船上其余人隨便吃過安定下來,都覺疲倦,于是紛紛睡下。

  月上中天,四周一片悄寂,唯有江水輕輕拍打著船舷。睡在內(nèi)艙的秦宛月醒了,她大睜兩眼,呆望著月光下朦朦朧朧的艙板,腦里回想方才的夢境,只覺滿心煩躁,睡意全無。她輾轉(zhuǎn)幾次,爬起來小心推開艙門,摸索著上了甲板。甲板上幾如落霜,一輪皎月當(dāng)空投下光華,舷外江水粼波閃爍。秦宛月看得發(fā)怔,呆立了一刻,回轉(zhuǎn)身正要進(jìn)艙,卻見不遠(yuǎn)處幽幽地閃著一團(tuán)亮光。她定睛看去,見船尾搭跳板的舷板上坐著個人,熟悉的身形讓她一眼便認(rèn)出,那是哥哥秦桓。

  她慢慢走過去,叫聲“哥哥”,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秦桓手中那團(tuán)銀光一抖,秦宛月隨即看清,他手里拿著的是那枚玉玦。

  秦桓飛快立起,將玉玦放回腰間荷包,看她一眼道:“怎么不睡覺,出來做什么?”

  “我睡不著……哥哥不也沒睡么?”秦宛月說著,趴上欄桿極目遠(yuǎn)眺,回眸笑道:“哥哥是來看江景的么?果然好看,若是這江再寬一點,是不是就跟詩里說的一樣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是吧?”

  秦桓低低應(yīng)了一聲,踟躕一刻重新坐下,卻不防秦宛月也過來在他身旁坐下了。兩人挨得很近,臂肘相貼,隔著寢衣,可覺到對方的溫?zé)帷G鼗该碱^不自覺地蹙起,側(cè)首一瞥,恰恰撞上秦宛月小心窺視的眼眸。陡然被撞破,她慌忙垂首,兩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之前的夢境陡然又在腦海中閃現(xiàn)。

  她自從兩個月前無意中得知家中舊年秘密,心里一日日越發(fā)不安。她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偷偷觀察哥哥,留意端詳他的面貌舉止,漸漸發(fā)現(xiàn)了許多從前被自己忽視的細(xì)節(jié):與家人一起的沉默寡言,獨處時身影的孤寂,眼底縈回的淡漠……原來哥哥竟一直是孤獨隱忍的,他在秦府中,相比長公子的身份,分明更像一個寄人籬下的宿客!她不由想起母親口中的“蘇氏”,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事?哥哥的生母因何獲罪?為何自己四歲前壓根不知還有個兄長?

  秦桓冷眼看看滿眼糾結(jié)一臉心事的女孩,淡聲道:“夜里涼,回艙里去罷?!?p>  突然響起的低沉語聲打斷了秦宛月紛雜的思緒,她惶惶抬頭,一眼對上了秦桓幽深的眸子。哥哥對我還是好的,她想道,這些年阿爹阿娘對哥哥再冷淡,哥哥對我卻是真心友愛的……

  “哥哥,你那枚玉玦從哪得的?。俊彼硎股癫畎爿p聲問道。

  秦桓眸色微動,敷衍道:“在府城里隨便看見,覺得新奇便買了。”

  秦宛月躊躇片刻,決定還是別再追問,遂彎起眼眉一笑,道:“哥哥,咱們馬上就到京城了,哥哥考會試一定能高中!若是中個狀元衣錦還鄉(xiāng),二堂哥他們肯定就不敢欺負(fù)你了!”

  “欺負(fù)我?……”秦桓眼眸倏然一凜,轉(zhuǎn)而看著她溫聲道:“阿月,二堂兄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宛月的甜笑滯在臉上,腦中忽掠過一個念頭:壞了,哥哥怕是愛面子——她立刻慌張否認(rèn):“我不知道啊……我只是隨口說的……”她越說越心虛,惶惶垂眸避開秦桓的目光,未注意到秦桓眼底一閃而過的陰鷙。

  “阿月……”

  “哎!”她忙答應(yīng),匆匆看一眼哥哥又低下頭,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秦桓緊盯著秦宛月,又低聲問道:“你知道多久了?”

  “……兩、兩個月而已?!鼻赝鹪滦÷曊f著,見秦桓眸色一暗,忙又鄭重道:“哥哥,我跟誰都沒說過!一個字都不曾!……哥哥——你比堂哥他們都厲害,等你會試高中了,看誰還敢亂講!而且,蘇……蘇伯母若是有知,也定會歡喜的……”

  “夠了!”秦桓驀地喝道,一記冷眼掃去,嚇得秦宛月立時收聲,她從未見哥哥如此聲疾色厲過。懵眼看著秦桓緊抿雙唇,霍然起身就要往前艙走,她心里一慌:我惹哥哥生氣了……她忙跟著爬起來,緊緊扯住秦桓衣裾,睜大澄澈純凈的眼眸,輕輕說道:

  “哥哥,你別傷心啊,阿娘……阿娘心里還是有你的……我偷偷聽見阿娘說,莫管蘇伯母做過什么,左右……左右已經(jīng)獲罪,沒有母罪子承的道理,況且那時哥哥還小,再有錯,也怪不到你身上——”

  話沒說完,秦宛月被秦桓甩開手用力一推,踉蹌著倒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船欄上,頓覺一陣生疼。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秦桓沖上前狠狠扼住秦宛月的喉嚨,登時一股窒息感涌上頭頂,驚懼中,她本能地兩手猛然抓住那對手腕,瘋狂地亂扯,腳下也登個不住,船板被踢得悶響連連,在靜謐的江上聽來格外瘆人。

  秦桓手下微微放松,眼里充滿恨憎,湊前啞聲道:“‘沒有母罪子承的道理’,說得真是大義!你母親,是想要我為這一句假惺惺的話對她感念孝順吧?怎么可能?!——當(dāng)年阿娘分明就是被她逼死的!”

  秦宛月長喘一口氣連連咳著,邊斷斷續(xù)續(xù)道:“……哥哥,你別……阿娘,阿娘不是……故、故意的……”

  “當(dāng)年他們做了些什么,我比你清楚!十二年了,我阿娘的冤魂……”秦桓的面孔扭曲起來,手下漸漸發(fā)力,秦宛月驚恐交加,拼力掙扎,想是踢到秦桓膝蓋,他悶聲一哼力道松懈,秦宛月趁此一把掙開,大口喘著,只覺眼前陣陣眩暈,腳下一軟,身子當(dāng)即失衡朝空無遮攔的舷板倒下去,落水的一剎,她驚叫著一把扒住了船板。

  秦桓走過來,冷漠地看著懸在半空苦苦掙扎的女孩,緩緩蹲下俯身在她跟前,掛墜流絳垂落下來,拖曳在他腳邊。

  “都說你聰明……”他冷笑著低聲道,“可惜心思太干凈。但凡你多個心眼,把知道的都自己藏著,爛在肚里不往外說,也不至于走到眼下撕破臉的地步?!?p>  秦宛月連驚帶怕手上氣力漸盡,只得徒勞地扒著船板,試圖抓住秦桓衣擺,她眼中噙淚帶著哭腔道:“哥哥,你別這樣……哥哥,你拉我一把??!我——我一直當(dāng)你是親哥哥的!”

  秦桓滿臉譏諷地看著她,“親哥哥?……我可從來沒拿你當(dāng)妹妹看?!?p>  沒拿我當(dāng)妹妹看?秦宛月抽噎著,眼中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她再忍不住眼淚,哭求道:“哥哥……我到底哪兒做錯了?”

  “你沒做錯什么……你的出生本身就是錯?!?p>  秦宛月心里似乎被抽去了什么,痛徹骨髓。她下意識地松開一只手,四處亂揮亂抓,似是觸到了秦桓光滑的衣裾,當(dāng)即狠狠揪住。她已無力掙扎,只是絕望地看著他陰鷙面龐,僵持半刻,瘦弱的臂膀再難承受一個八歲孩子的重量,疲憊感轟然席卷上來……

  秦桓眼看著小小的身子倏地掉入江水,下墜的剎那,他只覺腰間一緊,等下意識地探手摸去,同時看見了秦宛月手中緊緊攥著的垂絳,以及絳上系著的荷包。

  月如霜,浪似雪,依稀傳來下游江河匯聚處的轟鳴聲。一切都沉寂得可怕,秦桓眼里閃過一抹慌亂,他霍然立起,沿船欄幾步?jīng)_到船尾,緊盯著月下江水中起起伏伏的女孩身軀,時值夜半,河口吹起冷峭的風(fēng),秦宛月纖弱的身影在夜潮暗流推送下,很快便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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