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馬車很大，足夠六七個人坐在一起還不嫌擠。車內(nèi)無比奢靡，四壁垂著百花祥瑞繡錦襦，內(nèi)側(cè)雕榻上堆滿抱枕綢墊；底板鋪著暹羅國進貢的翠華毯，無論白晝都閃著一層茵茵玉光；左壁牢牢地嵌著一只烏檀木柜，細密地刻有飛龍舞鳳紋。車子兩側(cè)朱窗半啟，透過蟬翼般的羽紗，依稀能看清沿途景色。駕車的共有六匹馬，均通體雪白無半根雜毛，若是行家里手，定能看出此為大宛神駒，馳行如飛。馬車前面擁著二十名藍袍武士，個個容光煥發(fā)儀態(tài)挺拔，腰佩長劍，胯下清一色的烏騅寶馬。車后便是望不到頭的大車隊，拉著紅漆箱籠，金碧妝奩?？v觀這整支隊伍，押運護送的兵丁和陪行的人員，加起來不下千人。

　　這是車隊啟程后第五天，為確保每日傍晚前趕到下一座城鎮(zhèn)，整個白天都是馬不停蹄的狀態(tài)，外面的侍衛(wèi)多少能看看沿途景致，車里人可就難熬了。秦宛月磨練這些年，最有耐性，常是闔目靜坐一整天，紋絲不動，寒竹紅衣卻熬不住，便定好兩人輪番陪侍。

　　是日晌午，正該寒竹隨候車內(nèi)，紅衣無事，在馭夫身邊討個位子，一邊閑聊一邊欣賞春景。車子忽然停住，儀仗隊擁著往路邊讓，就見前面奔來一騎白鬃馬，馬上人意氣風發(fā)，二十三四歲的模樣。紅衣認得此人名喚陳清，乃三皇子府兵副尉，是迎親隊里王府親衛(wèi)的領隊。這幾日已熟絡不少，紅衣見他催馬徑直來到車前，便噙笑打個招呼問道：“陳副尉，有何事嗎？”

　　“虞姑娘，前面就要到鳳江渡口了?！标惽咫p腿一緊止住坐騎，抱拳道，“煩請姑娘通稟一聲殿下，咱們是即刻登船還是歇一晚再行？以現(xiàn)今行程看，吉日前定能到達尚華，但若想提前些時日進京籌備，恐時間有點緊迫?？纯吹钕碌囊馑迹瑢傧潞弥祟A備?！?p>　　紅衣頷首，俯在窗邊與寒竹低聲說了，隨后對陳清道：“殿下說，趕了這幾日，怕是隨行騎衛(wèi)也都乏了，便是歇一晚也無不可，明日再登船罷。”

　　陳清聞言，便依次傳下去。待車隊到了江口已是午后過半，當?shù)靥卦缫训眯?，立即請公主移駕驛館，又安排人手幫忙搬運嫁妝以及隨行所用一應物品，最后檢看鳳船可有不妥。公主入房凈手已畢，寒竹便傳公主懿旨，重重賞賜所有人等，無論是大楚侍衛(wèi)，還是裝船民工，此言一出，人人稱贊，縱有些許疲累不滿，也都暫拋腦后。

　　當晚侍過飯，紅衣去陪嫁宮女所住的院落查看，寒竹打發(fā)了其余人，細細回稟秦宛月道：

　　“陪嫁宮女二十人，其中八名是大小姐安插的，都與蕭氏有聯(lián)，身份不等，名單在此?！?p>　　秦宛月翻看著名單，點頭說聲“極好”。寒竹又道：“大小姐在咱們臨行前幾天傳進宮一份手書，是有關三皇子的?！?p>　　秦宛月抿一口茶，問：“說了什么？”

　　“大楚皇三子宇文竑，封號慶王，母族閔氏。慶王今年二十有五，因長年駐扎西塞，一直未立正妃，府中僅一名侍妾，稱為羅姬?！焙裾f著，眸中帶了笑意，“年前不是互換畫像么，尚華傳來消息說，三皇子看后第二天就開始重整王府花園，又打聽得您最愛梅花，每年春時都要出城賞梅大半個月，便專門辟出一座園中園，選盡天下梅花佳種，還從梅鳳山上連根刨來一棵古血梅，好像是五百年的老樹。別的更不消說，窮盡人力物力，修山造林，灌湖搭橋，廣植草卉，大興土木，幾乎傾盡王府積蓄。他又聽說您身有寒疾，那馬車您也看見了，暖椒涂壁，錦襦驅(qū)寒，木柜里還能燒暖香；還有這迎親隊，除卻制內(nèi)五百人，他又增派王府的精衛(wèi)一百，由他貼身護衛(wèi)率隊，日夜不離您的車駕半步……”

　　“寒竹，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屋內(nèi)陡然安靜下來，寒竹啞口半晌，方道：“奴婢……奴婢只是覺得，您就要出嫁，那三皇子既對您這般上心，小姐也算是嫁得良人，下半輩子有著落了……”

　　“寒竹，你應該知道我此行目的。我嫁給他只是借皇子妃的名號，方便行事，別的，我沒想過。下半輩子？誰知道我能活多久？”秦宛月自嘲地一笑，“三皇子一片癡心，我卻沒心思投桃報李，有生之年能完成夙愿，我也就滿足了。古人吟誦的‘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寒竹，你可知希望越多，絕望越多？”

　　沉默良久，秦宛月方低聲道：“明日還得趕路，睡罷?！?p>　　次日天明，整隊登船。船隨水行，日流百里，過蛟磯，過鳳江，過白沙渚……一路下來，走的正是當年秦府上京那條路。故地重游，恍如隔世，秦宛月從登船以來，性情越發(fā)孤僻，終日里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擁著重重錦襦坐在船頭船尾看沿途江景，有時兩三天都不說話。

　　一晃又過數(shù)日，船隊轉(zhuǎn)入尚河，于是江寬水穩(wěn)，山川樓閣屋舍漸現(xiàn)。自登程已近兩月，這日船舶終于抵達鳳口渡，棄船換車，一眾千人百騎浩浩湯湯，沿流經(jīng)尚華的百里鳳河河道，徑奔了都城而來。

　　其時日當正午，車到南城門，守城將士大開門扇，閑人四散，大楚禮部及鴻臚寺早有人迎候兩旁。馬踏青磚，車輾輪跡，沿著那百年的大道駛?cè)氤侵?，風過處，揚起一角天青繡簾，那一瞬現(xiàn)出秦宛月的面龐，她抬頭看著那塊久經(jīng)風吹日曬的門樓匾額，心神剎那間激蕩不已。

　　承清門，大楚都城尚華的正南門，本該在十年前涉足的城池，十年后，她終歸還是來了。幽黃的城匾緩緩從頭頂掠過，眼前一片漆黑。在車馬的縈縈回聲中，南瑜的和親車隊，駛?cè)肓松腥A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