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不是沙漠,卻遍地白沙。
白沙不是沙,而是千萬年來無數(shù)白骨風(fēng)化碎裂而成的骨屑!
這里是令千萬將士聞之色變的埋骨之地。
這里也是修士的墳場,無數(shù)修士也只化成一捧捧白沙,和普通將士無二。
這里是西州與東洲之間最大的戰(zhàn)場,據(jù)說這戰(zhàn)場東西綿延萬里,南北橫跨大陸,沒有人知道具體范圍,踏上這里,你的性命已經(jīng)去了九分,剩下的一分,風(fēng)一吹,也就散了。
這里叫埋骨地,生活著一群特殊的人,叫“尸蝗“。
尸蝗本是以白骨為食的紅色硬殼甲蟲,這些人之所以被叫做尸蝗,是因為他們和這種蟲子有著一個相似之處:他們都是靠著尸體在過活。
這些人不吃枯骨白沙,卻“吃”尸骨留下來的財物。
這些人其實也很可憐,多是邊民和逃亡的兵士組成,他們無法和正規(guī)軍隊抗衡,只能茍且偷生。
戰(zhàn)場上的武器,盔甲,金銀財物其實早就被正規(guī)軍搜索一空,他們只能撿一些剩下的遺漏,可就算是遺漏,對于這些出身貧賤的尸蝗們也依然算的上是一筆可觀的財富。
東洲和西洲的軍方似乎也默認了這群人的存在,畢竟,從他們身上再次搶奪可以省去不少力氣。
朱九今年剛滿十四歲,是東洲齊國人士,十二歲那年,為了免去家里的佃租,給爹娘和姐姐留下活命的口糧,他虛報幾歲,頂替了地主家少爺?shù)娜硕?,跟隨齊軍來到邊境。
大大小小打了幾次仗,他所在的這支齊軍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西洲軍隊屠滅殆盡。
可他卻沒有死掉,又從尸堆里爬了起來。
那天夜里,當他再次張開雙眼時,他看到的是漫天的星斗,耳邊傳來的是尸蝗啃噬白骨的沙沙聲。
他想哭,他害怕,他也想家,可是他卻不敢哭,因為敵軍的營壘就在近前。
他趁黑跑了出來,可是他卻不敢再返回齊國軍隊,按照軍令,隊長若死,士兵也要處死,隊長脖子里噴出的血就粘在他的臉上。
拼著命,流著血,堵著腹部的箭傷,踩著尸體,朱九跌跌撞撞地彎腰逃命。
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不知被割傷過多少次,靠著活下去的信念,他與死亡進行著瘋狂的賽跑,就在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他終于逃離了那片戰(zhàn)場,躲到了一處山坳里,那一刻,東方微明。
他拔出了腹部的箭,纏了傷口,靠著不多的清水和干糧,在山坳里輾轉(zhuǎn)躲藏,上天似乎被他的頑強打動,他終于活了下來。
從那以后,他成了一個低賤的尸蝗,活著,總比死了好。
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朱九無數(shù)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被別的尸蝗搶過,打過,但他還是活了下來。
活著,不流汗,就必須要流血,這是他一年里獲得的經(jīng)驗。
后來,他在這片區(qū)域的尸蝗中小有名氣,沒有人再敢動他的念頭。
他憑著狠戾的眼神就嚇走過幾個心懷不軌的尸蝗,漸漸的,他有了個外號,叫“殺口”。
這種外號是需要人命來堆疊的,朱九做到了,他也不得不這么做,有時候殺人就是在救人,在亂世中,只能殺別人,救自己。
現(xiàn)在的朱九雖然看起來像個乞丐,臉上糊滿了灰泥,但他眼中閃爍的精光卻像暗夜里的刀芒,鋒利,寒冷。
埋骨地終年寒冷干燥,大風(fēng)肆虐,起起伏伏的山嶺、沙丘一眼望不到邊,白沙骨屑鋪滿了低洼的山谷和平原,稍高一點的丘陵上則長滿了灰綠色的樹木,雖不茂盛,但也勉強成林,樹木下鋪滿灰褐色的細長枯葉,給這充滿死氣的地域增添了一抹生意。
埋骨地的尸蝗們把這種唯一生長在此地的林木叫做“冥樹”因為這些樹木是生長在白骨之上的,他們覺得能生長在這里的樹木,一定是來自冥界。
尸蝗們不拜仙,拜冥王,這是規(guī)矩。
白沙不是砂石,山嶺自然也不是山嶺,而是骨嶺。
朱九坐在骨嶺一處斜坡上,背靠著一顆半人粗細的冥樹樹干,他正拿著一塊巴掌大的破鐵片,在地上的一塊青石上使勁地磨著,“嗤嗤”的聲響回蕩在空空的林子里。
這塊鐵片是朱九剛剛從一處戰(zhàn)場上挖出來的,埋在白骨之下,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殘片了,朱九想把它磨得尖銳一些,窄一些,然后再纏上布條,做成一把匕首。
可是磨了半天,這塊看起來銹跡斑斑的破鐵片竟然絲毫無損,甚至連銹跡都沒有磨掉半點,地上的青石卻被劃的石屑紛飛,不成樣子,這讓朱九十分詫異和震驚,一來他心疼自己唯一的一塊磨刀石,二來,他從沒見過如此堅硬的鐵片,不禁細細打量起來。
鐵片之上有許多的小坑,就像人臉上布滿的麻點,小坑里塞滿了泥灰,平坦處則鋪著一層淡黃色的銹跡,和普通的鐵銹并沒有什么兩樣。
就在朱九皺眉琢磨的時候,他身后的樹林深處突然走出一個明顯要比他高大壯實的身影,朱九挺直后背,側(cè)耳一聽,知道是阿牛來了,隨即釋然,繼續(xù)觀察手里的鐵片。
“阿九,你看我找到什么了!”一個興沖沖的粗嗓門打破了林子里的幽靜。
朱九放下手中的鐵片,扭頭看向身后的阿牛,只見他手里舉著一個金黃色的細小物件,眼神不禁一凝。
“金釵!金的!哈哈,發(fā)財了!”
“噓——”朱九示意阿牛噤聲,阿牛吐了吐舌頭,憨憨地直笑,將金釵在身上擦了擦,遞給朱九。
朱九接過阿牛遞過來的釵子,只見這釵子顏色暗金,有半個小拇指般粗細,釵頭上彎起一朵金梅花,梅花中心嵌著一塊兒藍色寶石,掂量一下,足有半兩沉
朱九笑道:“阿牛,運氣不錯,看來是冥王保佑你,快收起來吧,別讓他們看見!”
阿牛搖了搖頭,說道:“給你,你救了俺的命!”
朱九無奈地道:“快拿著,別犯傻,你不是要回家娶媳婦兒嗎,這釵子最起碼值五兩銀子,快收起來!”
阿牛張大了嘴,無法置信地道:“值那么多銀子吶!”然后又如黃牛般地地搖了搖頭,說道:“給你的!我不要!”
朱九看著濃眉大眼的阿牛,苦笑一下,只得說道:“你先幫我收著好了,我身上已經(jīng)沒地方了。”說著,搖了搖手中的鐵片,悻悻地說道:“不知道這是什么破玩意,根本磨不動!”
阿牛的命是朱九救下的,是從他殺掉的第三個人手中救下的,當時阿牛剛來到這片埋骨地,他是齊國邊疆山村里的人,聽說這里能發(fā)財,就跟著村子里的幾個人一路跋涉,來到這里,可幾個人很快就死的死,散的散,剩下孤身一人的阿牛。
阿牛這種憨直的性子,在這埋骨地,只有死路一條,所幸,他碰到了朱九。
在阿牛心里,朱九是他所有的依靠。
除了在自己撿到的財物的歸屬上,阿牛從不敢違拗朱九的話,半句也不會,他將金釵小心地貼身放好,蹲坐在朱九身邊,看著朱九手中的鐵片,說道:“這鐵這么硬,就當磨刀石好了!”
朱九聽了阿牛的話,眉頭不禁一挑,喜道:“著?。∥以趺礇]想到呢!”
聽到朱九的贊揚,阿牛呵呵傻笑起來。
朱九從身后抽出一把斷劍,試著在這破鐵片上磨了幾下,嗤嗤幾聲輕響過后,之前劍刃上的幾個小缺口頓時不見了蹤影,這下朱九大喜過望,拍了拍阿牛的肩膀,笑道:“阿牛,可真有你的!不錯!今天運氣可真不錯!真不錯!”
阿牛被朱九夸的喜不自勝,滿臉歡喜,看著朱九的目光中滿是崇敬。
阿牛掰著皴裂的黑乎乎的粗手指,低頭思索一陣,說道,“阿九,明天我們該去那里了!”
朱九從鐵片上抬起目光,看向遠處一處山嶺,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