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說的“那里”是朱九和阿牛共同的秘密,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那里”是他們藏寶的地方,尸蝗們稱之為“窟”。
尸蝗雖然只能搜撿一些大軍清掃戰(zhàn)場過后的遺漏,但這么大的戰(zhàn)場,這么多的戰(zhàn)斗,日積月累,遺漏也很可觀。
尸蝗從不把所有的財物和寶貝都帶在身上,一則容易引起覬覦,太危險,二則不方便,逃起命來礙手礙腳。
所以,大凡有經(jīng)驗的尸蝗都有不止一處的秘密藏寶地。
朱九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泥灰,肥大的粗布棉褲顯得很臃腫,一團(tuán)團(tuán)灰白的棉絮在大風(fēng)的裹挾中仿佛要從孔洞中沖出來似的。
這是朱九從死尸身上脫下來的,死尸是個偏將。
阿牛抽了抽鼻子,羨慕道:“再打仗,我也要去扒一條棉褲,冷!”
朱九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說道:“是啊,這幾天更冷了!”
說完,向西南方走去,阿牛緊跟在他身后,不時左右張望。
兩人向西南方向走了約五里路,穿過兩個山坳,繼而向西北方走去,阿牛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截灰白色的腿骨,一路走,一路撥弄著腳下的白沙,希冀有什么意外的發(fā)現(xiàn)。
兩人拖著兩行腳印,在大風(fēng)中前進(jìn),大風(fēng)吹起地上的白沙,很快掩蓋住他們的足跡,仿佛從沒有人走過一樣。
又走了十幾里,兩人來到一處山嶺后身,這里長著幾株冥樹,有幾棵早就斷裂,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截樹樁子。
兩人機(jī)警地繞著山嶺轉(zhuǎn)了兩圈,確定沒有其他人后,朱九站在一截樹樁前,眼神中有幾分激動,阿牛則走到十幾丈外的高處放哨。
朱九數(shù)著步子,繞著樹樁前后左右曲折行走,不一會,停在一處空地上,跪下身,開始挖起地上的白沙。
片刻后,白沙坑中露出一角黑布,朱九臉上頓時現(xiàn)出釋然的表情,招手讓阿牛過來。
阿牛興沖沖的跑下山坡,帶起一路白塵。
朱九從地下拉出一個黑色小包裹,阿牛喘著粗氣,跪在朱九身邊,雙眼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似乎這包裹就是他的新媳婦兒一般。
朱九打開包裹,將里面細(xì)碎的物件擺好,里面有七八塊兒碎銀,一個玉鐲,兩個銅制腰牌,一把樣式古樸的紅木小劍,小劍只有巴掌大小,還有一個非金非玉的淡金色小石塊,半透明,里面似乎有些云霧。
阿牛從懷里小心地取出金釵,放到黑布上,朱九從懷里掏出那塊損壞的磨刀石,和兩塊碎銀一起放到黑布上。
看著面前這么多寶貝,阿牛裂開大嘴,小聲說道:“阿九,俺爹娘這一輩子肯定沒見過這么多寶貝,俺值了!”
朱九聽了阿牛的話,不知怎的,鼻頭有些酸,笑罵道:“傻子,這些寶貝在那些達(dá)官貴人眼里就是垃圾,甚至連垃圾也算不上的”
阿牛兀自摩挲著面前的幾塊兒碎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說道:“阿九,咱們是不是該把這些寶貝分開些,前天老林頭說大胡子剛剛繳了李山那悶罐的窟,李山還被打了一頓。”
聽了這話,朱九悚然一驚,陷入沉思。
大胡子是這方圓幾十里十幾個尸蝗的頭兒,在這埋骨地呆了有十多年了,據(jù)說他和齊國邊軍還有些往來,這才能平安這么久。
這一帶所有的尸蝗都要按月繳納“貢物”給大胡子,求得暫時的蔽護(hù),朱九和阿牛也不例外。
雖然尸蝗們都會按月繳納貢物,但滿不滿意完全看大胡子的心情,在這幾十里內(nèi),大胡子就是土皇帝,生殺予奪,他有決定權(quán)。
“阿九?”看著發(fā)呆的朱九,阿牛不禁有些擔(dān)心,輕輕喊了一聲。
朱九回過神來,盯著包裹中的幾件物事,取出玉鐲放到懷里,然后將黑布包裹重新包好,埋回地下。
朱九掩埋好白沙,平整一下地面,站起身來,說道:“阿牛,走吧,我有件事和你商量?!?p> 阿牛點了點頭,疑惑地看著朱九,但沒有問。
阿牛起身跟著朱九向山嶺頂部走去,朱九開口道:“阿牛,你知道大胡子為什么繳了李山的窟?”
阿牛撓了撓后腦勺,說道:“為啥?繳了就是繳了,還能為啥?”
朱九意味深長地道:“因為李山肥了”
。。。。。。
阿?;匚吨炀诺脑?,時而迷惑,時而恍然,一會又皺起眉頭。。
“可能我們的窟,大胡子早就知道了。?!敝炀诺卣f道。
“什么?不可能!我們藏得這么好,這么靠西,他不可能知道的!”阿牛大驚失色,嚷嚷道。
“噓!小聲點兒”
阿牛憋紅了臉,不再說話,揮動著手臂,意思說,我們藏得好,大胡子不可能知道。
朱九沒有再說什么,看了看東方的天空,他又想家了。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陣,朱九認(rèn)真地看著阿牛,說道:“阿牛,我想回家了,你跟不跟我走?”
阿牛似乎沒有預(yù)料到朱九會說這個話,瞪大眼睛,盯著朱九看了好一會,發(fā)現(xiàn)朱九不是在開玩笑后,隨即點了點頭,嚴(yán)肅地有些可笑的說道:“我的命是你的,你說啥就是啥!”
聽到阿牛的回答,朱九松了一口氣,神情也放松了不少,抬頭看向茫茫的遠(yuǎn)方,那里灰白的天空似乎和灰白的地面融為了一體,大風(fēng)刮起的骨沙彌漫在這灰白的空間內(nèi),就像一個牢籠。
“尸蝗的命本來就很賤,在這里更賤,很少有活過五年的,我想回家了,就算死,我也要回家。”
朱九像是在和阿牛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他繼續(xù)說道:“早晚也逃不過一死,如果我是李山,早就逃走了,我不會等死?!?p> “可大胡子能放過咱們嗎?別的尸蝗的地盤能讓我們過去嗎?我聽老林頭說,就算穿過埋骨地,守在東邊的邊軍可比尸蝗還要狠,咱們就算過去了,也還是要死的!”阿牛囁嚅道。
“不,我們往西走,繞道大蟒山脈,穿越衛(wèi)國,然后回到齊國!”
不知怎的,阿牛聽了朱九的話卻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臉上寫滿恐懼,結(jié)巴道:“往西,往西,——他們說西邊有很多鬼?。?!咱們不是去送死嗎?”
朱九輕瞇雙眼,兩道微光一閃而逝,冷冷說道:“鬼——,有時候比人好”
阿牛聽不懂朱九在說什么,但是阿牛在心底,聽朱九的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因為他的命是朱九救的,爹娘告訴他:“救命恩人,要用命來報答?!?p> 阿牛是個孝順孩子,他聽爹娘的話,他也聽朱九的話。
“阿九,你說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就算,就算往西邊去送命,我,我也跟你去!”阿牛哆嗦這嘴唇,終于克服了對鬼的恐懼,下定了決心。
朱九看著阿牛害怕又堅定的樣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信任,在埋骨地比金子還要珍貴無數(shù)倍。
朱九心里很清楚,他是救了阿牛,但自己這半年多沒有被搶過,阿牛功不可沒,阿牛依賴他,他也一樣依賴阿牛。
朱九拍了拍阿牛的肩膀,認(rèn)真說道:“阿牛,往東走必死,不要說大胡子肯不肯放過我們,就是其他尸蝗的地盤,和專門盯著我們的邊軍,都能輕易地捏死我們,只有向西走,繞開齊國邊境,進(jìn)入大蟒山脈,才有一線生機(jī),如果這樣還是一死,那我們也認(rèn)了!”
朱九說完,向著來路走去。
阿牛默默地跟在朱九身后,眼神中總閃爍著幾分忐忑不安。他聽說,西邊有專門吸人精魄的惡鬼,很嚇人。
朱九和阿牛商議妥當(dāng),為了不引起注意,有充足的時間逃離這里,他們要等到后天繳納完這個月的貢物后再行動。
行動的日子就定在后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覺。
為此,他們特意準(zhǔn)備好了幾個水袋,把這幾日搜來的肉干和干糧放到一起,以備路上食用。
從決定西行開始,阿牛這兩天看起來總有點魂不守舍,晚上總是翻來覆去也睡不著覺,眼里布滿了血絲,朱九看在眼里,卻是毫無辦法。
終于挨到了第三天,這一天,朱九和阿牛,都早早起來,看著彼此,眼中都有難以抑制的激動和興奮,日復(fù)一日重復(fù)單調(diào)的埋骨地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怎么能不興奮?怎么能不激動?
雖然此去很可能是去送死,但一成不變的日子久了,變化本身就足以讓人激動和興奮。
以大胡子為首的這十幾個尸蝗,聚集在多山嶺的這一帶,距離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事的戰(zhàn)場有一定的距離,可以免于波及,而且東洲西洲雙方軍隊對于尸蝗的存在保持默許的態(tài)度,有意無意地也避開他們的所在,只要他們定期上繳所得,就可以相安無事。
這就是尸蝗們的生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地位還不如真正的尸蝗蟲,他們永遠(yuǎn)不會有真正的自由。
看著在兩棵冥木之間搭建的枝葉草棚,兩人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不是留戀,也不是厭憎,而是有些自傷,老天,是不是有些不公?
帶著這種難言的情緒,兩人一路沉默,向東南方走去,大胡子就在那個方向。
他們身后的足跡在大風(fēng)中隨現(xiàn)隨掩,就像兩人帶著的一條短短的尾巴。
大胡子以前是個老兵油子,因為觸犯了軍法,才逃到埋骨地,他的臉上在軍營里被烙過字,所以留起了大胡子。
來到埋骨地后,很快他就殺了幾個頗有實力的尸蝗,成了人人不敢招惹的“血口”,然后,順理成章地,他成了這一帶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