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今的美國總統(tǒng)及其家人都已是黑發(fā)黑眼,可身上似乎仍有美利堅人的冒險精神。在這樣一個絕大多數(shù)人都躲在家中的夜晚,美利堅風俗客棧仍舊開門營業(yè)。
兩個高大的白裔雇員身穿上世紀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軍禮服百無聊賴地在門口兒站著??吹嚼钋逖孀哌^來就有氣無力地說:“您將進入美利堅合眾國領土。請辦理一次性簽證……”
李清焰摸出十塊錢丟給他們,兩人開了門。
老板似乎不在,一層的屋子里空蕩蕩的。其實現(xiàn)如今這位總統(tǒng)也搞不清楚上上個世紀的美利堅到底該是個怎樣的裝潢風格,就干脆用星條旗把墻壁都涂滿了,背景音樂是萬年不變的《星條旗永不落》,倒是很應景、很有哲學意味。
李清焰在靠窗邊的桌旁坐了,輕出一口氣。
桌上有冷光燈,只能照亮方寸區(qū)域。沒有電,音樂是用手搖式唱片機播放的——老板的女兒、現(xiàn)任國務卿坐在柜臺后面慢慢地搖。從一個瞌睡中點頭醒過來瞧見李清焰,拉長聲音問:“顧客您好,要點些什么?”
李清焰說:“水。謝謝?!?p> 約莫過了五分鐘,女孩兒端來一杯水擱在桌上。瞧見李清焰的側臉時眼睛亮了亮——但也僅限于亮了亮——又趿拉著拖鞋打著哈欠走到柜臺后面去了。
李清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又放下。
通常來說得到凌晨兩三點之后這里的人才會漸漸多起來。有身份的人可能只來這兒看個新鮮,且是白天來轉一圈兒。在后半夜聚集到這里的大多是些“三教九流”,偶爾會有一兩個從荒地上來的“犯罪分子”。
李清焰半年前來這里的時候也是為了打聽消息,但那次沒得到有價值的線索。這個美利堅風俗客棧其實有點兒類似于一個地下情報交流場所,但也像是牛角胡同那一帶的地攤古玩市場。能聽到的大多數(shù)都是些流言蜚語,真正有價值的情報,得靠人的運氣。
他坐了一個多小時,慢慢喝水、慢慢在頭腦里理順這些天的事。到凌晨兩點半的時候已經(jīng)來了四個人。兩個人在角落里坐著竊竊私語,另兩個一臉興奮好奇,左顧右盼。看樣子像是外地來旅游的——聽說北山有個美國,又聽說到了后半夜是個“情報人員”聚集的場所,因而跑來看新鮮。
但再過一會兒他們就得失望。因為這里不會有槍戰(zhàn)也不會有斗毆,來這兒的人都巴不得自己在別人眼里是隱形的。
再過上半小時,第六個人走進來。
李清焰瞥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是熟人——周立煌。
周立煌第一次來“美利堅風俗客棧”。他早知道這地方,但從來沒興趣。之所以今夜踏進這門,是由于傍晚的時候接了個電話。
電話的內(nèi)容也沒什么特別,是他那位母親打來的。作為情人的母親沒什么地位,被養(yǎng)在“外宅”。在童年時代周立煌與母親相依為命,建立了深厚情感。
他的這位母親是七級修士,原本天分不錯,可以更進一步的。然而生得貌美,性情開朗,被許多人喜歡。因這些事分了神,精力也隨之分散了,境界就難有長進。后來遇到周云亭成了禁臠,再沒法兒過從前交游廣闊、紙醉金迷的生活了。
因郁生心火,身體漸漸不如從前。到這幾年的時候才覺得年輕時浪費了大好時光想要奮進,但又過于急功近利,傷了兩次心脈落下病根兒。
在尋常人眼中她出入有豪車、起居有仆傭,是一等一的上流社會生活。然而不同階層之間的哀傷與憂愁或許是沒法相通的,周母仍覺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慘的女人。
唯一的希望大概是兒子,可也曉得兒子過得不好。每隔幾日通上一個電話之后更覺心中凄楚,周立煌就只好耐著性子溫言開導她??善鋵嵞茏龅挠邢蕖约旱男哪Ф嘉闯?p> 傍晚時的通話中周母又哀嘆了一番母子倆從前的悲慘境遇。雖然是老生常談……可周立煌卻有了點兒感觸。
他也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某些情緒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如果要細想……大概是在地道中遇到李清焰之后吧。
有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周立煌從前沒覺得自己過得特別悲慘,或者說對那些事情感到麻木。他們這樣的孩子不會在閑聊的時候相互討論“你爸爸對你怎么樣、你媽媽對你怎么樣”這種問題。
但聽了李清焰的那些話之后,像是心里有一層薄冰被破開,他覺得自己看到了許多從前本該明白的事。他也第一次試著反思自己可能存在的問題,而不是本能似的將其推給別人。
譬如說,有了李清焰這個“心魔”不是因為自己沒用,而是因為周云亭在成長的過程中深深地傷害了他。他是受害者,錯是他那位父親的。
但這些事可以想,卻絕不敢說。他在心中生出些自我憐憫的情感來,漸覺自己本質上是個好孩子、好人。之所以沒像裴元修那樣年輕有為是因為被周云亭耽誤了,之所以有了心魔是因為被周云亭送去進修班了。
他與母親通話之后不知怎的想起老溫那三個孩子……再一次對這個從前絕不會多看一眼的“老百姓”產(chǎn)生些微妙的同情。
可他絕不敢去找郁家人的麻煩,就想,或許可以做點兒別的事。反正他不想回家,知道老溫的事情之后心情又糟糕,暫沒興趣到會所里同那群人玩兒了。
不如做點別的事情吧。
因此來了美利堅風俗客棧,想這里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底層人。底層人對底層人的事尤其敏感,也許能知道那三匹小馬被丟到哪兒去了。或許當時沒死呢?
但推門之后往大廳里掃了一眼,第一個就看到李清焰——兩人對上了眼。
周立煌怔住、站住。
兩人之間隔了四五步,李清焰一笑,抬起手。周立煌下意識地往后一縮——李清焰就嘆口氣:“周公子,就是打個招呼,又不是要揍你。來,這邊坐。”
周立煌漲紅了臉,所幸周圍陰暗,沒人看得見。他深吸一口氣一咬牙,真走過去坐在對面,叫自己冷笑:“你現(xiàn)在有膽子揍我?天上可是有一群——”
李清焰沒理他,抬手:“給我這位朋友也來一杯水。”
然后看周立煌:“你怎么有心情來這兒?”
周立煌哼了一聲,摸出個做工粗糙的硬皮小本往桌面一丟:“我來這玩兒,不行嗎?”
李清焰掃那本子一眼,又笑了:“門口兒辦的一次性簽證?得兩百塊吧。周公子,交十塊錢進場費就行——下次別被坑了?!?p> 周立煌一愣,瞪眼:“這群刁民!”
“人家是美國政府雇員?!崩钋逖嫘χf,“上次一別之后過得怎么樣?哦……那天晚上幸運貓來殺我,但沒得手。我猜猜,是你叫他來的?”
周立煌張了張嘴,覺得渾身發(fā)冷。但沒等他開口李清焰說:“不對,你承了我一個情,怎么會不知感恩。那就是你爸爸。好吧,兩碼事,今天不跟你談這個——周公子這兩天有沒有什么內(nèi)部消息,或者新鮮事?”
周立煌長出一口氣,覺得心里一塊大石落了地。他這幾天在北山其實也忐忑——幸運貓去殺李清焰,看起來是沒殺死,他非常擔心對方的報復。白天的時候走到紅陽街道去大概也是因為這種擔憂……心中有一個念頭對他說,也許跟他說明白那次不是自己的意思,會好一些?
但沒想到李清焰只問了兩句,將那事輕飄飄地揭過了。周立煌的心中生出些自己也不樂意承認的感激之情。他想了想,曉得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或許類似斯德哥爾摩效應……但明白是一回事,切身的體驗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態(tài)度緩和下來,努力以一種自覺不至于顯得太軟弱、同時也不會叫李清焰覺得有敵意的語氣說:“嗯……你猜對了。但是我也沒辦法,我家老爺子,你知道,哈。那個……那個……”
他使勁兒想自己還知不知道李清焰問的什么“內(nèi)部消息”、“新鮮事”??赡X袋太亂,急切之中什么都記不得。忽然靈光一閃,想起自己為什么來這兒了。
“哦……有個事兒?!彼b模作樣地想了想,“我白天在街上逛不小心逛到你那兒去了,有個姓溫的說有事找你?!?p> 但這話說了,他又立即后悔了。
昨晚還和郁家那小姑娘在一塊兒玩呢。要是把事情都說出來……不知道李清焰會不會暴怒、覺得自己同她是一個圈子的,又遷怒到自己身上來——要知道他們是有舊怨的。他見識了對面這個人形妖族的可怕戰(zhàn)斗力,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惹他生氣。
因而趕忙又說:“啊,還有個姓米的也找你,說問問你名額什么的?!?p> 李清焰微微皺了眉,略一想:“誰問我名額的事?姓米的,還是都在問?”
“姓米的。姓溫的……我開始問了兩句,他不肯說。”周立煌簡短地答。這時候水被送上來,他忙低了頭去喝水。然而心里不清楚李清焰干嘛追問這一句……是覺得事情不對勁兒?他為什么會覺得不對勁兒?自己可什么都沒說。
但李清焰比他更了解老溫。老米來問他名額的事情很正?!耙呀?jīng)問了好幾次了,還曾許諾倘若優(yōu)先給了他,會有各種好處云云。李清焰不在意他的好處,但也沒對他的那種行為太過反感。從本質上來說老米是個不折不扣的市儈,然而他那種市儈是因為資源的稀缺而被逼無奈。已經(jīng)等了五年,誰樂意叫自家的崽子再等上個五年呢。
老溫和他不同,從不跟李清焰提這事兒。兩人從前說話時偶爾聊到這個話題,當時老溫表態(tài)說“小李主任你就按著政策來。誰家的崽子都是寶貝,我不能因為自己叫你違反政策”。
可找自己被周立煌撞見……也許已經(jīng)找了不止一次了。該和名額無關,而是別的緣故。擱從前他不介意回去一趟瞧瞧,然而這兩天他走不開。
有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是不是因為車的事情?
有可能是因為自己騎車超速、違章了。但還車的時候給了老溫五十元作“油費”,實際上當時想的就是如果被查到了要罰款,正可以抵扣。倘若不是因為超速而是老溫改裝車輛——依著政策在處罰的同時還要聯(lián)系該妖族所在街區(qū)的協(xié)調員,在他檔案上記上一筆。發(fā)生這種狀況,他也能搞得定。
或者……
李清焰在心里嘆了口氣。這種事情沒法兒猜,得有人去看看才行。
于是抬眼看周立煌:“周公子最近不想回家吧。”
聽見這句話周立煌略松口氣:“嗨,小元山?jīng)]意思。而且我要去城防軍了,在城里待幾天?!?p> “那勞您幫我個忙?!崩钋逖嬉圆蝗葜靡傻恼Z氣說,“明天去問問那個老溫找我干嘛——他在和福煦小區(qū)做保安,就說我要你問他。我猜可能是因為車子違章之類的事兒——周公子能量大,到時候活動一下?!?p> 略松的那口氣還沒呼出來,就又憋回去了。周立煌在心里大罵自己,他媽的,我就不該多嘴,也不該管閑事!
他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正處于進退兩難的窘境。不去紅陽街道,就沒事。去了別多嘴問那個老溫,也沒事。問了老溫今晚別來這兒,更沒事。來了這兒當作沒想起來不告訴李清焰……還是沒事!
但全搞砸了!
他打定主意不再搞砸這一次:“這個……我明天還有事兒,我……”
“那天晚上之前的兩次刺殺是周公子意思吧?!崩钋逖鏈睾偷匦ζ饋?,“我可還沒說不追究呢?!?p> 周立煌最怕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的這種“溫和”的笑。他握了握拳,咬牙切齒:“好?!?p> “謝謝。再把你的手機號給我?!崩钋逖嬲f,“周公子還打算再坐一會兒?”
“不坐了?!敝芰⒒完幊林樥酒鹕?,“我還有事兒要忙呢。這地方蠢得要命?!?p> “那好,不送了?!?p> 周立煌趕緊逃走了。
沁紙花青
兩章并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