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喝藥了?!袄蠇屪影阉幫胼p輕擱在桌上,黑乎乎的藥汁蕩了蕩,這大師傅開藥方子,下手也是重的,聞著味道就很苦澀。
蕭昘原來住的院子燒得僅剩一間暖閣尚能住人,老管家收拾了一下,他就安頓在這兒,豐神俊秀的人兒,斜靠在隱囊上,如瀑的墨發(fā)自然委落在側(cè),遮去大半張憔悴的臉,都說人要俏一身孝。
凈白的麻衣裹身,男子領(lǐng)如蝤蠐,兩片薄唇恰似雨后疏梅,高挺的鼻梁延至螓首蛾眉處,低覆的濃密睫毛蝶翼般,朦朧了他烏溜溜的潤澤的眼眸。
只可惜好似玉種脫胎的人兒,右手袖口處塌陷了一塊,仔細看就能發(fā)現(xiàn)右臂比左臂短了一掌寬,失去的右掌就是那白壁落瑕。
“三公子,喝藥了?!崩蠇屪訅旱土松ぷ哟叽?。
玉人徐徐撩起眼瞼,疏懶的看著白瓷碗乘的黑色藥汁,黑白分明的擱在小桌上,蕭昘左手捏起瓷碗,藥味飄入鼻中,如瀾的眼眸霎時間結(jié)了一層冰霜。
老媽子看他飲盡,哄笑道:“三公子,可要吃些蜜棗去去苦?!?p> 蕭昘點點頭,老媽子應(yīng)了聲,端著碗笑吟吟的快步走出暖閣,她健碩的背影一轉(zhuǎn)出門,榻上的人立刻坐了起來,疾步跑到屏風后,瑩白的指尖沒入口中,指腹刮在嗓子眼上。
老管家?guī)е鴥蓚€家丁過來時,喂藥的老媽子帶著一罐蜜棗從廚房趕了回來。
“三公子喝藥了?”老管家看了看她手上的蜜棗。
“喝了?!?p> “三公子怎么說。”
“也沒說什么,就是要蜜棗?!?p> 這老媽子原是外院粗使的老人,現(xiàn)在還能伺候人的,兩只手都數(shù)的過來,伺候不周老管家也不會訓(xùn)上兩句,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兩人進到暖閣的時候,拔步床的紗帳已經(jīng)落下,帳后透出一個隆起的側(cè)影。
看來是藥效上來了,老管家舒了一口氣,靈堂哪兒尹公子已經(jīng)去了,這位再要出幺蛾子,真是難收場,現(xiàn)在這樣最好。
“既然三公子休息了,你們二人就守在門外,屋內(nèi)有什么就伺候著?!崩瞎芗野褍蓚€家丁左右門神一樣安排在暖閣外,繼而又對伺候的老媽子說道:“無事莫要隨便驚擾?!?p> “管家,我聽燒飯的說,表姑娘未……”老媽子一開口就遭來怒目,被管家瞪得縮了縮脖子,她抿了抿嘴,才想起自己說錯了話。
粗使的就是粗使的,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
老管家把人瞪走后,不放心的走近帳子探了探,榻上的人呼吸綿長,應(yīng)該是睡熟了罷。
腳步聲漸行漸遠,安逸的面容漸漸緊繃,銀牙之間咯咯作響,他們要他休息,蕭昘就得休息。
如若不從,連哄帶騙,再不從就給他換藥。
秀氣高挺的鼻子冷哼一聲,至親至疏,至親至疏??!
二哥為了個外人,竟然要自己的親弟弟暫避三舍!
這些人還把他當做七八歲的頑童,拿捏得這般趁手!
薄唇勾起一抹輕蔑的冷意,用不得多久他的人就會回來,到時候誰也擋不住他。
二哥不行,那個野男人也休想霸占青青。
伍戉青沒有出現(xiàn)在老太君的喪禮上,流言蜚語自然也不少,蕭盛無暇一遍又一遍的解釋。尹右披麻往自己身側(cè)一站,相熟的街坊鄰里就有過來問這面生的小伙子是誰的。
也是一種解決的辦法。
“好像不是本地人。“
“高高大大,相貌堂堂。“比二公子高了一個頭,謙和有禮的站在哪兒,不知是不是蕭家的親戚。
“二公子,這位是。“在長秋寺照顧過伍戉青的嬸子,今天全家都來幫忙,她心里奇怪怎么三公子回來了,表姑娘又不見了,正巧借這后生問一問。
蕭盛認得這位古道熱腸的嬸子,對她十分客氣:“這是尹公子,是······“
“在下是伍戉青姑娘的未婚夫婿,青青病重我就冒昧帶她回鄉(xiāng)醫(yī)治?!吧砼缘闹芤墼谑捠ⅹq疑時,接住了他的話頭,說完又看了看未來大舅子的面色。
大嬸點點頭,她想到表姑娘,面上露出疼惜的神情,和周役說道:“你是代她來送老太君出殯。“
“大夫反復(fù)交代,切不可讓她大喜大悲,如此,我來也是一樣的?!?p> “哎,活著的人才重要,老太君也不會怪她。“夫妻一體,未婚夫也算是半子,大嬸子點點頭,又回后廚幫忙去了。
靈堂里的人都豎起耳朵來聽,恍然明白這位英俊的后生,是表姑娘的未婚夫啊,患難見真情他肯接人回家照顧,又來奔喪看來心地純良正直。
一時間,周役的身份就蓋棺定論,在靈堂里傳開來。
老太君上山的時辰,選在了酉時五刻。
嗩吶嘹亮的聲音在夜色下開道,眾人抬著棺槨把亡者送進蕭家的墳地。
周役沒有送老太君上山,他尋了個借口和蕭昘錯開,留在蕭家打點瑣事。
這半日里蕭盛對這人的態(tài)度多有緩和,他待人接物都挑不出錯,有這么個人幫襯,一直獨自支撐的二公子,得了半日喘息的時候。
扶著棺槨的蕭昘沒有追問二哥,大家議論的那個未婚夫是誰,他沉默了一路直到把親人送進墓穴中。
爹和爺爺就在一丈遠的墳冢里睡著,這也算一家團聚了罷。
百年之后,自己和青青也會被子孫送到這來。
貴三回到泯城,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他在臨縣聽到蕭家遭了山賊,就連夜兼程趕回,帶著弟兄幾人跪到了三公子跟前請罪。
“你們何罪?“廊下長身玉立的男子,一手撥弄著一株秋海棠,信步閑庭一派雅致疏懶。
貴三的日光落在他瑩潤近似透明的指尖,他一片一片的把胭脂紅的花瓣,從花萼上生生扯下。
拈花本是風雅慵懶的事兒,貴三卻看出了別的意思,男子扯落一片花瓣,秋海棠的枝葉就顫抖一次。
那雙玉雕的手,宛若一把彎刀,一片片的將秋海棠的肉割下來,說凌遲也不為過。
貴三跟了三公子有十來年了,主子是什么心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睚眥必報,室怒市色。
面上云淡風輕,骨子里早就恨海難填。
所以,貴三要自己來請罪,他家四代人都是謝家的暗衛(wèi),主子要他死他就得死,不問緣由。
這次是他疏忽了,光想著能和謝氏舊部聯(lián)絡(luò),沒想到這安安穩(wěn)穩(wěn)的泯城,竟然出了這么大的禍事。
“貴三有罪,公子責罰?!?p> 蕭昘睥睨匍匐在地上的幾人,淡然的面對修葺一新的院落,移栽的金桂花開滿園,桂花香甜沁人心扉,青青獨愛桂花,她說牡丹國色,海棠濃艷,梅花孤傲,唯獨桂花是家的味道。
家,蕭昘負手而立,花香濃郁一分,他就心寒一分。
青青半個月來,只捎回了只言片語,無一個字提到他。
為什么,定是那野男人蠱惑了她。
讓她有家不回,讓她忘記他的存在。
他的青青以前不是這樣的!蕭昘恨念忽起,折了這株海棠,甩手離開。
貴三頭頂秋日目送小主子,他又跪了一個時辰,雙腿早就麻木,好在習武之人這點皮肉痛不在話下,讓他憂心的是小主人的態(tài)度。
謝家血脈的身世,貴三思前想后,還是押后在和小主子說更穩(wěn)妥,現(xiàn)在老太君不在了,誰也不能證實自己的話是真的。
此時,和盤托出,只會讓小主子生疑,舍棄自己。
“貴三。“書房里,長案后,蕭昘左手執(zhí)筆,他運筆還不穩(wěn),落筆成字猶如開蒙的孩童,勝在夠工整能看出是什么來了。
聽到主子喚自己,貴三如蒙大赦,連忙起來躬身進了書房。
“表姑娘,現(xiàn)在何處?“蕭昘的聲音,好像千尺寒潭里流淌的泉水。
貴三渾身一激,好像一盆冰水兜頭倒下,他垂著頭不敢迎上那兩道冷若冰霜的視線,他剛帶著人馬回來,表姑娘在何處,貴三是不知道的。
他還沒來得及追查,可主子就要結(jié)果。
“兩日后,三公子就能與表姑娘團聚。“貴三抱拳領(lǐng)命。
“青青病了,你不要折騰她?!笆挄X說。
貴三沉默片刻,才接話:“小人,懂了。“小主人是要他們帶他去見表姑娘。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毒醫(yī)給伍戉青調(diào)養(yǎng)的半個月,也算小有成效,美中不足就是,他還是沒弄清楚,為什么伍戉青命格有變。
“我說,伍姑娘,你真沒遇到什么奇事?“命格大事,說變就變,老天爺他老人家知道么?
喝著補湯的人一頓,她訕訕笑道:“遇到山賊,九死一生算么?!?p> “不是這個,我說的是亂神怪力?!?p> 端著藥膳進來的男人,聽到屋里老神棍又開始不依不饒,沉聲打斷他:“不如,我送你下去問問閻王爺,不就一清二楚了?!?p> “見色忘義!“眼刀唰唰飛來,毒醫(yī)叫呱呱的捂著脖子,這家伙半點舊情不念,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媳婦還沒娶進門,就拿兄弟開刀了:“我走還不成!“
終于把這個神神叨叨的送走了,周役一邊擺菜,一邊柔聲問她:“你真打算去廣慈庵靜修?“
“嗯。“伍戉青接過他盛的飯,低頭往嘴里扒,這段日子她想不通太多事,大概只有大慈大悲的菩薩能給自己答案。
周役陪著她吃,食之無味,他原本打算帶她上京的。
“別光吃飯?!爸芤郯押狭搜a藥的肉餅推到她面前,庵堂里都是素齋,這人正是要進補的時候,精心調(diào)養(yǎng)了半個月才見血色,進了庵堂怕又一落千丈回到原點。
“青青,我想帶你去見姑奶奶?!?p> 伍戉青停箸,咽下嘴里的飯菜,她不知道對這個宜家宜室的男子說什么,說她之前對他的幫助很感激,自己當時迷糊了,把他當做救命稻草用?
她真要這樣說,那就和戲文里負心薄幸的男人有什么區(qū)別,用完就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