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攜手共攀
玉州山上云靄繚繞,綠樹成蔭,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溫柔地流淌下來,照在漫山遍野盛開的杜鵑花上,為它們鍍上一圈圣潔而明媚的光暈。一棵低矮的小灌木上,有片葉子正在隨風(fēng)微微搖晃顫動,顛得它懷里原本四散的露珠逐漸聚合,匯成一大顆晶瑩的水滴,最后,綠葉大約是承受不住那重量了,只好低了頭,任那露珠沿著它的紋路慢慢流了下去,眼看著就要沒入灌木叢中四分五裂、消失不見。
可誰知一只手是那樣小心而珍惜地接住了那顆露珠,隨著青色薄袖微微一蕩,那手從袖中慢慢伸了出來,露出了它的真實面目,那手纖細(xì)白皙,指節(jié)修長,看似文弱無力,可上面卻布滿了各式各樣的繭子,看起來似乎能毫不費力地掐斷一個人的咽喉。那手顯得與它的主人的年齡是那樣的不匹配。
水珠終究還是沒承受住那樣的恩賜,沿著它既定的軌跡滑落,“啪”地一聲落在另一片葉子上,摔成了十幾瓣。
手的主人無奈地嘆息,停駐在了那里久久盤桓不肯離去,直到他聽到后面?zhèn)鱽硪贿B聲的喘息聲,聽聲音,那人應(yīng)是累到了極致,聲音一聲比一聲大,中間都不曾有停頓,恨不得將肺整個晾出來順氣才好。
前面那位青衫男子聽聲回頭道:“公子若是累了,不妨在這里歇歇,已經(jīng)快到山頂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我去前面再替您探探路?!?p> 后面那位有心想走,步子卻仿佛有千斤重,已然是抬不起來了,他扶著一顆老樹停了下來,眼睜睜地望著前面的人又要往前走,只得無力地喊道:“遠(yuǎn)知,你等等!”
宋遠(yuǎn)知平靜地停步、轉(zhuǎn)身,毫無波瀾地問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若說這世界上還有人能成功挑起他的怒火,那也就只有眼前這個叫“宋遠(yuǎn)知”的“男子”了。
他貴為天子,年少登極,任誰見了他都得三跪九叩,行禮唱喏,他下旨,那就得照辦,他發(fā)火,那都得受著??晌í氝@個人,尊敬守禮的表面下,總是藏著掩不住的疏離客套。你近一點,她就默不作聲地退遠(yuǎn)一步,你遠(yuǎn)了,她又悄悄地上了前來。那般若即若離,他能感覺到自己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像個提線木偶,可偏生又說不出她一個錯來。
都是無奈,都是命數(shù)。
他想著,若她當(dāng)真是個男子就好了,出入朝堂所向披靡,卻始終在他心里占不了一席之地,免了兩人日日相看,互相折磨。
她仿佛也是懂他的心思的,那夜過后,誰也沒再提那紅粉釵環(huán)之事,而她也很自覺地?fù)Q回了男裝。
青衫磊落粉面消,常是英客怎愛俏。雕鞍金蹬馬上行,會當(dāng)挽弓射大雕。
“你留下,陪朕坐會兒,朕有話和你說。”他忍耐著說。
“公子,出門在外,危機(jī)四伏,請注意隱藏身份。”宋遠(yuǎn)知卻依然毫無反應(yīng)。
“你留下,我有話同你說?!彼麣饨Y(jié),偏生又奈何不得她,只得依言改口。
“公子請吩咐?!?p> 他不過是隨便找了個借口叫住她,真的到了要說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說什么。他凝神望著眼前澄凈如水平靜如湖的一雙眼睛,嘴巴虛無地張了張,吐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來:“那名孫家公子,似乎與你頗為要好?”
“是。孫二公子品性純良,天真直率,與他相交,最是省心力不過的?!彼芜h(yuǎn)知想了想,突然又覺得不該這么說,忙又道,“他行端坐正,能言敢辯,若這次科考有幸能一舉得中,以后必能成為皇……公子您的得力幫手?!?p> “你與他,經(jīng)常一起騎馬、射箭?聽說還逛過青樓?”
“不過是閑時娛樂一下罷了,至于那次上青樓,那純粹是……因我一時好奇……”
“好奇什么?”
“我一個女子……從未上過青樓……未曾見過那里的裝飾布置,也未曾見過那里的佳麗花魁,聽聞那里都是風(fēng)雅人,吟詩弄蕭、彈琴作畫,我一時向往,就跟著他去了一次……結(jié)果……”
“結(jié)果怎樣?”
“結(jié)果……”宋遠(yuǎn)知說不出口,一張小臉蹭地一下漲得通紅。
柳懷璟抬手,想要敲一敲她的腦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但看到她難得一見的羞惱表情,他頓感頗為稀奇,那手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圈,又落回自己臉上,由上至下抹了一遍,以示不忍直視。
他不得不再一次深呼吸,把胸腔中燃起的那團(tuán)名為悸動的火焰壓下去,忍不住又問道:“除此之外,你還有沒有想同我說的?”
“?。俊彼€未從那滿腦子的黃色畫面里走出來,聞言茫然地抬頭,應(yīng)了一聲。
“你知道他與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他憂傷地望著她,“我在想,如果陪著你的,不是他,而是我,那該有多好?他能給你帶來快樂,能陪你嬉戲玩鬧,而我……我只能讓你為案牘而勞心,為平亂而傷身!我什么也給不了你,只能讓你痛苦……他確實比我合適得多……遠(yuǎn)知,我想通了,若你真的覺得你累了,想走了,那便走吧,我絕不會留你,絕不會……阻止你去追尋你自己的幸福,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p> 宋遠(yuǎn)知怔怔地看著他的眉頭越皺越緊,連眼睫都因為忍耐而在顫抖,整張臉血色褪盡,嘴唇緊抿,似在等一個命運的宣判,看起來弱小而無助,她還是心軟了。
明明舍不得,何必要逞強呢?
“您這些日子,一直不做聲,原來就在想這些?若是人生只需要快樂,只擁有快樂,那快樂又還有什么意義呢?只有小孩子才會只想要快樂,我們長大了,除了快樂,我們還需要悲傷,仇恨,幸福,得到,失去,還有愛……友情,和愛情是不一樣的,友情是追尋快樂和放松,而愛情,是哪怕為之粉身碎骨,灰飛煙滅,也甘之如飴,再辛苦也是甜的。我說過了,除非時間到了,我該走了,否則任誰趕我,我也不會走的。這種話,以后您不必再說了。”
她不待柳懷璟開口,突然像是不經(jīng)意地拉起了他的手,往前面走去:“陽光正好,杜鵑還含著露珠呢,若是再不走,怕是杜鵑要被曬蔫了,那樣就不好看了。容宋某為您帶路,公子請小心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