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盡快啟程,接連兩天的時間,只能用忙亂來形容,發(fā)還了翠云的身契,并派人送她回去薛家,與知客僧結具了香火銀錢,終于在第三日寅時,整理好行裝,帶著薛瑾瑜父母的棺木,以及徐生樸生母的骨殖壇子,踏上回京城的路途。薛瑾瑜還在睡夢中,被徐生樸連著被子抱上了騾車,韓舜華命從京城帶來的小丫頭跟著上車伺候,自己則伺候著徐老夫人上了另一輛黑色大走騾拉的暖棚轎車,一應茶水點心,熏爐棉被等物皆已齊備,便留下彩云,田嬸子一個在車內(nèi),一個在車外與車夫左右對坐,跟車伺候。張嬤嬤猶在昏沉沉,被人抬上了拉行李的大車,一床舊被蓋了個嚴實。一應事情處理妥當,方才轉(zhuǎn)身上了薛瑾瑜坐的騾車,等候出發(fā)。這邊剛剛坐穩(wěn),嚴懷瑾那邊已經(jīng)派了長河過來,與徐生樸見禮道,可以出發(fā)了。須臾時間,車輛就開始緩緩前行,
前面落日一騎獨行,遙遙在前方探路,徐生樸與嚴懷瑾騎著馬,并肩而行,長河略后一些,照看著拉著行李的兩輛馬車。再后面,就是被徐生樸帶來的大漢們嚴密防守的薛家車馬。
一路上曉行夜宿,只是不時需要清除些倒伏的樹木,偶爾還要承受些扛著木棒鋤頭,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劫匪的騷擾,使得前進的速度有些緩慢。不過三百多里路,卻用了五天的時間。這日巳時初刻,已經(jīng)到了京城外五里亭,眼看著落日跟著一群青衣小廝簇擁著一位身穿葛綢長衫,頭戴文士巾的中年文人模樣的人,翹首以待,待得見到嚴懷瑾,中年人搶步上前,帶住馬韁繩,親手攙扶著嚴懷瑾下馬,隨即跪倒在地,垂淚道:“老奴隆福,給七爺見禮,七爺一路辛苦,老爺夫人派老奴在這里足足候了您三日了!”
嚴懷瑾趕緊雙手攙扶起了隆福:“隆叔,快起來,您這樣小七要折壽了。勞煩父母大人牽掛,是我不孝,他們身體可好?您身子骨還硬朗?”這邊說著話,早有兩個小廝飛身上馬,搶著回去報信了。
隆福用嚴懷瑾塞給他的手帕拭干了老淚,瞇著眼,老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好,老爺夫人都安好,老奴也硬實著呢!倒是七爺您膚色黑了些,也清減了不少,個子也高了許多,去年走的時候您才過老奴的肩膀,如今竟然高出老奴一拳了,若不是小落日先過來知會,老奴還真就認不出您了。吶,您先整理一下,用些點心,別騎馬了,坐馬車回府,順便休息一下,看你這滿面滿身的塵土,落日長河他們幾個也不知道勸著你些,叫老爺夫人看了,得多心疼呢?”轉(zhuǎn)頭,隆福吩咐身邊圍著的一眾人:“都是些沒規(guī)矩的,還不服侍七爺洗漱更衣!”眾人齊聲應是,有條不紊的打開了幔帳圍住了嚴懷瑾,安放了胡床,服侍嚴懷瑾梳頭凈面更衣,轉(zhuǎn)眼間,一個身穿道袍的少年,變成了錦袍玉冠的富貴公子,看得所有外人目瞪口呆,也包括薛家人和徐生樸。嚴懷瑾滿是無奈的任人折騰,終于得空,跟亦步亦趨跟著自己的隆福說明還有同伴,回府之前總要告別一下才不失禮。
嚴懷瑾先是跟徐生樸說明了情況,又親自去了徐老夫人所乘坐的馬車前道別,一路上從沒有正眼看過嚴懷瑾的徐老夫人,此時倒是狠狠的將他從頭看到腳,拉著嚴懷瑾的手,親熱異常,幾乎要將他的出身家世,生辰八字,婚配與否問了個遍,還是那邊隆福著人過來“給老夫人請安,謝謝老夫人一路關照”,方才將哭笑不得的嚴懷瑾解救出來,讓坐在車中聽到了一切的韓舜華,尷尬羞憤欲死。
好不容易脫身,坐上自家馬車的嚴懷瑾,突然想起了薛瑾瑜,遣了一路隱身的孤煙過來,“請薛姑娘過去一下”。徐生樸防賊似的,親自抱著薛瑾瑜到了嚴家馬車前,長河早就搬過來一個一尺見方的樟木箱子送到薛家車上,嚴懷瑾抱著薛瑾瑜耳語了幾句,就將她“還”了回去,拱手告別,回府去了。
征得韓舜華首肯,徐生樸做主,將薛氏夫婦的棺槨和徐生樸母親的骨殖,暫時安放在城外清風觀,距離韓介儒的墓地不過一里地的路程,待卜過吉日,再行安葬。
薛家原本在京城是有個小小的兩進院落,只是多年無人居住,又因為位置不佳,不曾租賃出去,早就破敗不堪,不能居住,據(jù)田嬸子看過回來稟報說,雖不至于房倒屋塌,但是正屋房上的葦笆都爛掉了,堂屋地上都長了蜀葵,實在是不能住人了。徐老夫人這才作罷,委屈著住進了韓舜華名下,位于柳枝胡同的三進院落。李石的娘是個爽快利索的婆娘,早早的就收拾好了屋子等著了,各個房里床帳被褥,家具擺設,全都是新的,茶飯熱水,谷豆馬料也全都是齊備的,韓舜華干脆就讓老李家的做了內(nèi)管事?!瓉硎嵌肪┕俚募疑觾?,被當家奶奶放在身邊做了掌鑰匙的一等大丫頭,因為立志不做姨娘,被胡亂配了人,她男人沒名字,大家都叫他老李頭,她就成了老李家的,后來京官犯了事,抄沒了家產(chǎn),發(fā)配千里,她們一家就被恰好出宮辦事的徐秉文買了下來。
徐老夫人自然是住了正房,薛瑾瑜與韓舜華一起住了東廂房,西廂房雖然空了出來,韓舜華言明了,西廂房是留給薛瑾瑜的,因為她年紀還小,又大病初愈,不舍得讓她獨居一室,所以暫居東廂房,由韓舜華親自照顧。眼看著這邊已經(jīng)安頓下來,徐生樸就帶著人回軍營銷假去了。
薛瑾瑜因為一路上都在顛簸中睡睡醒醒的,十分想念在安穩(wěn)的炕上睡覺的感覺,可是沒想到,睡到炕上之后,反倒覺得不適應了,所以一直睡不著,后來看見薛余氏實在困倦,就假裝睡著了,待她輕手輕腳的去外間床上睡了,才又睜開眼睛,借著被明瓦罩子蓋住的蠟燭光,數(shù)床帳上繡的并蒂蓮花有幾瓣。直到亥時,徐老夫人睡著了,韓舜華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東廂房,一撩開床帳,看見睜著眼睛的薛瑾瑜,唬了一跳,沉下臉,問道:“怎么還不睡?”賴皮道:“想小姨母,睡不著。”懷里抱著個撒嬌賣萌的活寶貝,韓舜華也是在是不忍心苛責于她,在薛余氏服侍下簡單洗漱過后,摟著她睡下,輕拍慢哄,薛瑾瑜終于沉沉入睡。反倒是韓舜華,明明疲憊的很,卻被重重思慮攪擾得無法入睡。
雖然徐老夫人出生也是名門望族,可惜母親故去的早,雖然是親姨母做了繼母,可是家里人員繁雜,姨娘姐妹兄弟眾多,繼母又是個身子弱的,自己七災八難的不說,又生了七八個兒女,難免精力不足,有些照拂不到之處,待到察覺到徐老夫人脾氣秉性有了不當之處,已經(jīng)來不及糾正了,為了不讓自己親姐姐唯一的骨血受委屈,繼母一咬牙,老著臉皮給自己兄長的遺孤退了親事,把她嫁了過去。
徐老夫人素來嫌貧愛富,心胸狹隘,性子執(zhí)拗,雖然韓介儒多有嫌棄,可也只不過是讓她在自己院中休養(yǎng),不見外客。家中所有內(nèi)外事務,韓介儒全都一手抓了,直到他去世后,徐老夫人跟著女兒女婿,也是一樣靜心休養(yǎng),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徐老夫人的性情竟然絲毫沒有改變,見嚴懷瑾竟然家世不凡,就動了要將韓舜華嫁給他的心思。還試圖說服韓舜華,卻不想想,嚴家自周朝建國百年來,族中出過十個進士,其中一榜眼三探花,現(xiàn)今當家人翰林院編修嚴懷瑛的爹,曾經(jīng)位列三公,雖然告病辭官,卻還蒙恩賜御前行走。嚴懷瑾雖是幼子,可也是嫡出,憑什么要娶她這個過世知府的小小庶女為正妻?實在是荒唐!再說,那百年望族,外面看著風光,后院枯井里,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鬼。進到那種人家,低頭從孫媳婦熬起,待到能夠安逸自在了,也發(fā)禿齒搖,成了老棺材瓤子了,還有什么趣味?怎么也不如嫁到家世簡單清白的人家,進門就自己當家作主的好!思來想去,打定了主意,韓舜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