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里，早有小宮女打好了熱水，燃好了炭盆，被窩也用湯婆子熏暖了，白嬤嬤在小宮女的服侍下，梳洗完畢，散了頭發(fā)，躺了下來，閉上眼，聽見小宮女輕手輕腳的開了門，將水盆等物拿了出去，又將門帶上，不一會，拿著空的臉盆回來，放到托架上，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和等在外面的小姐妹小聲嬉笑著，漸漸的走遠(yuǎn)了。
又等了一刻鐘，白嬤嬤起身，穿好衣服，簡單挽了發(fā)髻，也不用簪環(huán)，抓了一把老錢，幾塊皇后賞的荷花酥，用手帕包了，向著后角門去了。
角門邊上的倒座里，當(dāng)值的是個醬紫面皮，矮個子的結(jié)巴太監(jiān)，見到了白嬤嬤，躬身行禮，忙往就剩幾分余溫的火盆邊讓：“嬤嬤~~嬤，坐~~坐！”
“我就不坐了，這點錢，下了值，去買杯酒吃。這點兒點心，是娘娘賞我的，你嘗嘗，這幾日忙著八公主和親的事，怕是你們的飯食都不能準(zhǔn)時了?！?p> “謝~~謝~~嬤嬤。”太監(jiān)看見點心，頓時兩眼放光，拿起來就往嘴里送，他就因為結(jié)巴，沒辦法去主子身邊伺候，被分到看守這輕易沒人走動的小角門，一日兩餐，凈是些殘羹冷炙。點心根本就不可能到他的手里，也就是白嬤嬤心善，肯偶爾照應(yīng)他些。
“我出去一趟，個把時辰就回來，若是有人問起，你還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就好，明天典儀過后，嬤嬤若是得了賞菜，給你留點好的吃?！币膊灰O(jiān)說什么感激涕零的話，白嬤嬤等著太監(jiān)開了門，徑自往寒章宮方向去了。
不過短短半個月，寒章宮就蕭索冷清了不少。除了穿著厚棉袍，抱著黃銅暖手爐的徐秉文，只有窩在茶房里，聽見動靜從棉門簾縫隙里探出頭的，睡眼惺忪的小太監(jiān)了。笑呵呵的將白嬤嬤請進(jìn)自己的房間，徐秉文讓小太監(jiān)提了只火盆，放在屋里，就把他攆回茶房去了。
“你，怎么這樣了？”白嬤嬤看著徐秉文有了白頭發(fā)，開始有了皺紋的臉，滿是遲疑的開口。
“呵呵，人老了嘛，難免的?！毙毂牡故腔砣?，等壺中水沸，沖了兩碗油茶，“難得用牛油炒出來的，香的很，我用二兩好煙，才跟御膳房老五換了一油紙包，你嘗嘗。當(dāng)年錦繡，最愛這個味兒了，我記得你一來就跟她搶，可是不管她藏到哪里，你都能找出來，沖一碗喝。”
白嬤嬤用調(diào)羹舀了，吹了吹，細(xì)細(xì)品了，“是老五的手藝，這火候拿捏的，越發(fā)的好了。你這腰板筆直，中氣十足的，也不像垂垂老矣的樣子，想要借老邁這一條出宮，你還得裝得仔細(xì)些。”
“你這張嘴，真是讓人討厭?！毙毂囊豢谝豢诘暮戎筒?，突然嗆咳了起來，再開口時，聲音虛弱而蒼老，坐在太師椅上筆直的腰板，也佝僂起來，耷拉著眼皮，仿佛隨時都會昏睡過去。
“嗯，這回看著好多了，像個行將就木的老棺材瓤子了。”喝完了油茶，白嬤嬤一抹嘴，“還有什么頂餓的點心沒有？”
徐秉文冷哼了一聲，恢復(fù)了原樣，“自己去拿，裝什么深沉。”
白嬤嬤眼刀子嗖嗖的丟過去，根本就不起作用，干脆自己去櫥柜里翻找，一只手端著一碟棗泥山藥糕和芙蓉糕雙拼，一手拎著個透著油漬，滿是肉香的油紙包，回來坐下。
“那包里的是鹵的豬心肝，你不是不吃下水么，拿它干什么?！?p> “我雖然不吃，可是有人想吃都吃不到，做個順?biāo)娜饲橐膊诲e?！卑讒邒叱灾c心，自己又沖了一碗油茶，“想必你也知道了，明日是五皇子送八公主和親?！?p> “聽說二皇子被禁足了，府門外都是禁軍把守，不知道那十二個陪媵如何了？”
“懷了皇家血脈的，送入二皇子府伺候，其他人都自裁了?！?p> “唉~~”徐秉文聽了，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一聲長嘆。
“皇后娘娘擔(dān)心，身懷六甲的五皇子妃獨自在府中沒人照應(yīng)，明天過后，就會安排人接進(jìn)正陽宮里，親自照看，你可知，御醫(yī)和經(jīng)年的穩(wěn)婆，都說五皇子妃此次懷的必是個男胎？之前五皇子和五皇子妃為了求子，可是去過般若寺，喝過符水的，看來那符水果然十分靈驗?！卑讒邒吖α似饋?，“可是我還聽說，吃那符水有孕的，如果吃了丹參，紅花，大青葉等中草藥，可能會生下怪胎?！?p> “五皇子能少了女人生孩子？少了這一個，值什么？”徐秉文皺眉。“你今日來，就是為了這個？”
“她們章家害了我一雙兒女的性命，我要她一個孫子，又怎么了？”白嬤嬤紅了眼睛，恨聲道?！耙簿透愫湾\繡，我還能說些心里話，痛快痛快，不找你，我找誰去？何況你就要自由了，不像我，就算出了宮，也無處可去?！?p> 兩人相對著，沉默許久，還是徐秉文打破了沉默，開口道：“若是哪天想要離開了，你若實在無處可去，不妨來找我跟錦繡?！?p> “我呀，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好了，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明天且有的我忙的，回見吧！”吃飽喝足一抹嘴，白嬤嬤拎著油紙包，抬身就往外走。“下次記得給我弄點好的吃，白斬雞，桂花釀就不錯?！?p> “得嘞，您來之前給個信兒，我好準(zhǔn)備！”徐秉文兩只手在插在袖筒子里，佝僂著背，耷拉著眼皮，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跟在白嬤嬤身后，送她出門，白嬤嬤斜了他一眼，昂著頭回正陽宮去了。
進(jìn)了后角門，把油紙包遞給結(jié)巴太監(jiān)，“你收好了，晚上回去請伙伴們一塊兒吃，別一個人吃獨食，多交些兄弟，以后有好事，也能有人想著你點兒?！?p> 結(jié)巴太監(jiān)差點沒跪下，淚汪汪的，一個勁的作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白嬤嬤嘆了口氣，回了房，脫衣睡了兩個時辰，小宮女就送了食盒來，到了晚膳的時間了，白嬤嬤簡單用了幾口素菜，那一碗濃油赤醬的紅燜羊肉，一口都沒有動，“這個你拿回去吃了吧，嬤嬤年紀(jì)大了，不愛吃這些了?！?p> 小宮女兩眼放光，幾乎是雀躍著將食盒收了，找了親厚的小姐妹，一塊兒分享這難得的肉食。
當(dāng)天傍晚，徐秉文因為突然胸口不適，找了太醫(yī)院相熟的當(dāng)值方技官，把了脈，私下里拿了包丹參，掖在袖袋里，慢慢的踱回去寒章宮了。
丑時剛過，皇宮里各處宮殿就陸續(xù)掌了燈，由于德嬪所居住的吟心宮，與八公主所居住的沁露宮，分別處在皇宮東北角和西北角，中間隔著重重宮殿，數(shù)十道落了重鎖的大門，母女兩人，根本不可能在八公主離宮之前，再見一面。八公主起床用了碗甜羹，雖然一夜未眠，卻仍然沉穩(wěn)，任由嬤嬤姑姑們伺候著更衣，上妝。白嬤嬤扶著小宮女的肩膀，跟著提著明瓦燈籠的引路太監(jiān)，拿著皇后的令牌，一路順暢的來到了沁露宮。
板著臉，端莊嚴(yán)肅的宣了皇后娘娘的懿旨，不外乎是告誡她要守婦道，要以夫為天，要溫良恭儉讓，結(jié)束了照本宣科，白嬤嬤板著臉說道：“你們都下去，娘娘還有幾句私密的話兒，要叮囑八公主。”
屋里伺候的人都垂首低眉，置若罔聞。白嬤嬤心中贊嘆，德嬪畢竟出身名門，又在這吃人的深宮浸淫了近二十年，不過短短月余，就將原本驕縱恣意的八公主，和她身邊伺候的人，調(diào)教得脫胎換骨一般。
八公主原本是做洗耳恭聽狀，聽了白嬤嬤后面的話，沉默了片刻，才啟朱唇，吩咐道：“你們?nèi)ラT外守著?！?p> 眾人齊聲應(yīng)諾，行了禮，魚貫而出。等最后出門的人關(guān)上了門，八公主馬上換了神氣，親熱的笑著：“白嬤嬤辛苦了，快請坐，我這邊忙亂的很，招待不周，嬤嬤今日可是連碗熱茶都喝不著了?！?p> 白嬤嬤告了座，在八公主身邊的繡墩上，斜簽著身子坐下，自懷里摸出了大紅色的一張繡帕，上面繡著鴛鴦戲水，并蒂蓮花?！肮?，這是昨天奴婢去宣旨的時候，德嬪娘娘交給奴婢的，娘娘還有幾句話要叮囑您?！陛p輕地抽出手帕，替八公主拭干了淚，“可不能哭，公主們和親，不比民間女子出閣，哭了不吉利。德嬪娘娘親手給您繡了這喜帕，就是盼著您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八公主努力抑制住心中的酸楚，深吸口氣，再緩緩?fù)職?，如是再三，終于能夠狀似平靜的開口，“我懂，母親托嬤嬤帶了什么話？嬤嬤說吧?！?p> “此去西戎，比不得在母親身邊，以后要用心揣摩，觀察，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不要對任何人動心，對你的夫君，可以敬，可以畏，但不可以愛。想辦法活得好，活得長久，終究會有回到大周的那一天，無論如何，記住，母親，在這里等著你?！?p> 八公主含著淚，努力翹起嘴角，做出微笑的模樣，頻頻點頭，卻哽咽難言。
“還有，你的陪嫁當(dāng)中，有一個章家送來的嬤嬤，原是醫(yī)女出身，專精婦人病的，凡是爭寵的房中術(shù)，媚藥，安胎藥，避子湯……無所不精，此人你要善用。最后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說完了話，白嬤嬤等八公主稍稍平靜了心緒，起身故意放大了聲音：“娘娘的話，奴婢算是帶到了，時辰不早了，不敢耽誤八公主，奴婢告退！”不等八公主開口，神色倨傲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