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是這樣，你設(shè)想好一百甚至一千種未來發(fā)展的愿景，可現(xiàn)實卻是這一百乃至一千種愿景之外的境況。理想要有，那是靈魂的棲息地，是活著的一種力量；現(xiàn)實要面對，因為你得活著，不管你樂不樂意，日子得一天一天過下去。
……
好多時候，每個人的存在看似可有可無，真到了沒人的時候才發(fā)覺，每個人都是那么的重要。二姐的出走，給吉巧家里帶來了一系列的變故。
第二早，當知道二姐已經(jīng)連夜出走，吉巧媽一個勁兒嘆氣，“都怪你，打的那樣重，這回事情沒說好，人也沒了”。
吉巧爸簡直火冒三丈，“這畜生，還來這一著，去吧去吧，就當沒養(yǎng)過，抹抹肚皮舍了！”嘴上這么說，但從無可奈何的說話語氣可看出，他還是后悔昨晚的過失行為，但威嚴的家長角色，迫使他放不下架子承認錯誤?！罢艺铱?，找回來狠狠揍她一頓，真反了不成。”他氣呼呼地說。
母親自然懂得父親此時的心情，他也擔心二姐呀，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估計他連死的心都有。這男人疼孩子在心底，外表威嚴冷酷，內(nèi)心溫和無比，這是男人角色所決定的，如果真有一天“虎形”變成了“貓樣”，估計這個家問題就大了。所以聽得父親這般說，母親忙商量如何去找。
二老商量后，吉巧跟著母親去車站看守，父親到趙菊花家和二姐平時處得好的其他姐妹家去看看，也打聽一下二姐平時里是否跟人談起有什么打算。本來要請村里的人幫忙找，但吉巧爸說“家丑不可外揚，自己找找算了。”一家人折騰了一整天，最終的結(jié)果就個“瞎子點燈——白費蠟”，連個個人影沒找到不說，一點相關(guān)的消息也沒有聽到。唯一有點安慰的是，趙菊花說她告訴過二姐她在省城的位置和干的工種，看二姐能否回去那兒找仍在那兒的老鄉(xiāng)。
沒有找到二姐，父親把火發(fā)在了吉巧身上，責備吉巧大意木呆，連睡在一張床的大活人走了都不知道，簡直就是頭豬了。
母親沒有了平時唯聽事從的態(tài)度，板著臉說：得了吧！自己弄的還把責任推卸給孩子，你是不是也要把吉巧給攆走呀，那干脆把我也一起攆走得了，讓你一個人清凈！父親鼓起虎眼看著母親，卻沒有再發(fā)虎威，而是抱草喂羊去了，因為找二姐，當天羊就沒有放上山了。
吉巧的心里卻久久難于平靜，姐姐就這么走了，走得這樣的絕然，曾經(jīng)的相依為命，從此杳無信息，家里僅有的一點生機，也隨著二姐的出走而消失了。身無分文，她如何出去？孤身無助，她能去哪里？陌生的世界，她會在哪里？面對她的除了未知還是未知……
沒有二姐，家里氛圍又恢復到了從前，雖是八月，但感覺像是嚴冬里一般寒氣逼人，一家人除了必要的搭話，便是寂靜，寂靜得好像這屋子就沒有住人。不過在這看似沒有聲息的空間，每個人都在內(nèi)心謀劃著不可以透露的棋盤，后來發(fā)生的事一一得到驗證。
這天天氣晴朗，吉巧和母親正在地里挖洋芋，李妍老師和另一位新分工的老師找到了地里，手里拿著個牛皮紙信封。
“吉巧！”李老師喊著，從小路上進入到地里，“挖洋芋啊?！?p> “哦！李老師，”吉巧用手袖擦了一下額頭沾滿汗水的頭發(fā)，抬頭轉(zhuǎn)身招呼道，“你們從哪兒來呢？”
“你考取初中了！喏，這就是錄取通知書啊?！崩铄蠋煋]了揮手中的牛皮紙信封，“我和朱老師專門給你送來，沒來過，一路打聽著來的?！?p> “吉巧媽，吉巧給您爭光了！”李妍老師轉(zhuǎn)身和吉巧媽打招呼。
“爭光了！爭光了！”吉巧媽沒有再挖，豎起鋤頭拄著答道，一絲喜悅飄過臉龐又慢慢飄去，隨即飄來的是平靜，再到不易察覺的寒意。
吉巧興奮地接過信封，信封的中間是“李吉巧收”，右下端是“金澤縣會海中學”。她本想打開，但看看自己臟兮兮的雙手，就把信封放到地邊的外衣上面。
“老師，我們學校考取幾個呀？”吉巧問道。
“你，唐大勇，還有趙瓊芬，就三個?！崩铄蠋熚⑿χ膭畹?，“恭喜你呀，好好準備，一只鳳凰就要飛出山了?！?p> “哦！唐大勇?！奔尚闹幸欢浜苫E然綻放，“謝謝您老師！我盡力吧！”她忙轉(zhuǎn)移話題掩飾內(nèi)心的花兒綻開出的芬芳。
“吉巧，好好努力呀！記?。猴w出去就有希望，命運要靠自己去改變?！崩铄蠋熞馕渡铋L地說，“好了，不耽誤你們干活了，我們回學校了?！?p> “老師，謝謝了，到家里坐坐吧！”吉巧媽忙打招呼?！笆前±蠋?，來一次也不容易，就坐坐吧！”吉巧也趕忙招呼。
“路還是比較遠的，又不熟，還是趁早回去了?！崩铄蠋熣f著和朱老師往回走向小路。
“那有空來家坐坐啊!”吉巧媽大聲說。
“是了老人家，我們會來的！”李妍老師她們邊走邊回話，上路轉(zhuǎn)過包谷地消失在吉巧的視線里，隱隱約約的談話聲也漸漸消失。
“這女老師挺年輕的?。 奔蓩屨f，開始繼續(xù)挖著洋芋。
“是啊，挺年輕漂亮的?！奔梢捕紫律砝^續(xù)撿著洋芋，“最關(guān)鍵是人好，書也教得好”。在吉巧的心里，早把一樣當成了親姐姐，當成了半個母親。
娘兒倆不再說話，各自都有難于說出口的心事。此時的吉巧既喜又憂，喜的是自己終于考取了初中，也算是山之驕子了，憂的是能否讀得成還是個未知數(shù)，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沒過幾天吉巧家的一好一壞兩件事傳遍了村子，成為了村里面老婆娘坐在村口草堆旁聊天的話題。“二花被人拐走了”“吉巧考上初中了，怕要退親了”“可憐呀，怕是讀不成，父母會同意嗎？婆家會同意嗎？”自以為聰明的村婦按照自己的想法分析著。就是一種閑談，可一傳十十傳百，最后的結(jié)果竟然成了：二花被人拐走，吉巧要退親上學！吉巧媽為此還借故專門去了趟王東家進行誤會消除。
這天中午，午飯過后，吉巧媽背著大籮，吉巧扛著鋤頭準備下地，王東推著自行車來了。
“嬸嬸！你家好！”王東停好自行車向母親打招呼。
“哦！王東呀！”吉巧媽放下背上的大籮，“進屋坐吧！”
“嬸嬸！我媽讓我來叫吉巧明天幫忙挖一天洋芋，您看有抽空嗎？”王東認真地說著，并以深情的眼光看向吉巧。
吉巧看了一眼王東，運動鞋上面是一條牛仔褲和粉色夾克，留個邊分頭型，倒也清秀子弟。
“我家的還沒有完，還等著撒蘿卜呢?！奔煞畔落z頭沒好氣地說。當年同學時雖然王東喜歡搗蛋，處處與吉巧作對，但最后都是吉巧占了上風，害得王東經(jīng)常被老師批評。
“這——，那——！”可能是因為初來乍到，特別是見到心中神一般的女友，心里緊張，又被她直接回絕，王東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話。
“可以！急著騰地的不多了，就讓吉巧跟你去吧！”吉巧媽語氣堅定地說。
“我不去！”吉巧嘟了嘟嘴。
“定親都兩年了，還沒與去過婆家，能說得過去嗎？”吉巧媽反問吉巧，“你讓人家怎么看我們?，F(xiàn)在村里有人亂嚼舌根，你不去還以為當真了。放好鋤頭，換換衣裳，趕緊跟著王東去?！蹦赣H用很少用的命令口吻吩咐。
吉巧不好再說什么，確實定親都兩年了，還沒去過婆家，這在農(nóng)村是說不過去的，除非打算悔親。按農(nóng)村習俗，定親之后婆家是可以適時要準兒媳婦來幫忙的，對方一般非但不拒絕，還高興答應(yīng)。吉巧之所以屈從，是有難言之隱的。他只有選擇暫時屈從哪怕是演戲般的屈從，才能如愿得到讀書的機會。貧苦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會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而選擇隱忍。
吉巧媽詢問著王東父母身體和莊稼收割情況，吉巧回屋換衣裳。不一會兒，吉巧出來了，只見一束端莊的馬尾辮，一個精致的蝴蝶結(jié)鑲嵌著，雪白的襯衣和運動鞋的中間是一條合身的深藍色褲子。簡潔明快地勾勒出少女的曲線之美。王東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認真看著自己的準媳婦，看得吉巧都羞紅了臉。
別過母親，二人便出發(fā)前往王東家。去王東家先要上一段坡，再經(jīng)過一個水庫，翻過幾座小山才到。王東推著車，吉巧跟在后面，成了過路人眼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你真的不喜歡我？”王東回頭問。
“唉——，都定親了還問。”吉巧避開王東的眼光，“這就是作為女娃的悲哀吧！”她深深嘆息。
這一回答，讓本來就不善言辭的王東沒有了下文。
爬上坡，王東騎上自行車，示意吉巧坐上。吉巧坐上沒有扶住王東的腰，車剛一走動就掉了下來。
“摟著吧！這高低不平的山路，不摟著腰車跑快了會摔人的喲。”王東笑了下。吉巧只好聽話地摟住王東的腰，堅實有力。看來命運安排就跟這男人一輩子了，吉巧暗自苦笑。
來到水庫邊，王東停下車，“走過去歇歇再走吧”，說著順著岸邊青草茂盛的地方走了進去。吉巧跟了上來，跟王東驚慌恐懼的感覺不是那么的強烈。因為在村民眼里他們就是準夫妻，在一起很正常，哪怕是更親密的動作，只要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傷風敗俗”就行，何許這就是包辦婚姻給農(nóng)村年輕男女單獨相處的最大好處吧。
水庫里的水很清澈，微風吹過，水波一圈趕一圈，一直到視線盡頭。岸邊的柳樹，像一群穿著綠裙子的少女站成彎曲的隊形隨風舞蹈肆意戲水。
這時只見王東爬上一棵垂柳，從上面魔術(shù)般的取下了一袋食品，“邊吃邊聊吧！”王東頗為自信。
“還是那臭脾氣！”吉巧心怦然一動，暖暖的，但嘴卻不饒人。
倆人在食品兩邊并排坐下，王東打開食品袋，里面有瓜子、夾心餅干、雞蛋糕、土豆片，竟然還有小香檳和麥精啤露。王東先打開瓜子嗑起來，順勢遞一把給吉巧。
“你真不喜歡我？”王東再次問起。
“那又能怎么樣？”吉巧望著遠處的水面，兩只野鴨飛落又飛起?！敖Y(jié)果還不是一樣。”
“可以敞開談?wù)剢?？”王東也望向水面，那兩只野鴨忽起忽落，飛起又飛落。
“說實在的，當爸媽要給我介紹你時，我也覺得配不上你，但我確實喜歡你?！蓖鯑|說。
“現(xiàn)在滿意了吧？”吉巧回頭看了王東一眼，清秀的臉龐凝重的神情。但其實她不甘心呀，她的理想并不是在這兒相夫教子過農(nóng)家小日子。她有許多的夢想，雖然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在她心里一直存在著，激勵她努力去追求。
“你別諷刺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蓖鯑|說，“所以，定親后我拼命努力學習，努力讓你看得起，我不喜歡人家戳我脊梁骨，說你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說我家趁人之危?！?p> “萬一我就是不喜歡你呢？”吉巧反問帶打擊，“你還不是一樣和我定了親?！?p> “這個問題，只有我們互相交流，共同努力才能解決?！蓖鯑|回頭看了吉巧一眼，美麗得讓人憐惜?！拔也粫娗螅塘咳绾稳ッ鎸﹄p方家長，還有世俗的流言蜚語。首先我得清楚你的真實想法，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去當和尚，甚至去死，都行！”
吉巧重新審視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男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理智，那么有勇氣。他簡短而又堅決的表白，雖然不一定能做到，但還是讓她怦然心動。
“好吧！要知道為什么同意你家的定親嗎？”吉巧憋了這么長時間的委屈一直找不到對象傾訴，今天倒好，可以直接對冤家發(fā)泄了，“知道嗎？我不同意家長就不讓我讀書，為了讀書我只有同意。”
“我知道，所以你一直借故也不去我家?！蓖鯑|說，“所以我也經(jīng)常勸說父母，不必太在乎小節(jié)。同時暗下決心，一定要成長為你真正喜歡的人?！?p> “可是現(xiàn)在，我考取了初中，估計又讀不成。”這個問題吉巧自二姐出走后就一直在想，但始終是個死結(jié)。
“為什么？”王東急切地問，“山里考取一個初中生太不容易了，千萬別放棄?！?p> “我去讀初中，父母怕飛了，一是怕悔親跟你家結(jié)怨；二是怕嫁遠了老了沒人照顧。特別是二姐的出走，更堅定了父母不讓我讀書的決心?！奔蓾M腔的苦水像掀翻的酸菜壇子，一股腦兒全出來了，“還怕你家不同意讀，說二姐走了父母要留我招姑爺，雙方家長都不讓讀，你能讀嗎？”
“我讓父母悔親吧，那你就自由了！”王東深情看著吉巧，從同班的那時起，他懵懂的內(nèi)心中就覺得吉巧好，好得讓他故意和她搗蛋以體現(xiàn)自己的存在。
“你傻呀！悔親父母能同意嗎？就算你家一定要退，那父母絕對把我留在家中招上門女婿了，還能讀書嗎？”這前前后后吉巧早想過上百遍了，所以沒有思索直接就回答了。
“也對！但書是無論如何也要讀的。我們還小，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也不管今后能不能在一起，這書得想辦法讀?！蓖鯑|望著吉巧笑了笑，在鼓勵對方也像在鼓勵自己。
“就是想不出辦法了嘛！”吉巧無奈地說，“你說說有什么辦法”
“我有辦法，你只管準備讀書去！”王東拍拍胸脯，胸有成竹地說。
“真的！說來聽聽！”吉巧迫不及待抓住王東的手，熱乎乎的，趕緊又縮回。
“你記?。阂欢ㄒ芮信浜?，哪怕是演戲也要演得像真的一樣！”王東說?！昂昧?！恭喜你考上初中，也預(yù)祝我明年考上?！蓖鯑|說著拿起小香檳開蓋遞給吉巧，自己開蓋麥精啤露碰了過去。
“從今天起，在村子里你就是我媳婦，私底下我們是親密的朋友，是自由的人，有緣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無緣現(xiàn)在拴在一起最后也要離開?！蓖鯑|看著水的對面，眼前是一層又一層的山，直到天邊。
其實，從定親后，對于要強的王東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他深感自己膚淺卑微，配不上仙女般的吉巧，他內(nèi)心發(fā)誓：不管他們最終能不能在一起，一定要對吉巧好，愿意為她做任何事。
吉巧覺得全身從未有過的輕松，眼前的這個男人，突然之間不再那么的討厭了，更像是一個有理想、很智慧的朋友。
交流的力量，真是無法想象的強大；心靈的相通，再遠的距離都不是問題。
倆人之后邊吃東西邊就漫無目的的聊著，家庭瑣事，學校趣事，人生理想，甚至是哪本書中主人翁的命運。
直到腥紅的夕陽從千里之外的最后一層山邊落下，二人才起身上路踏上自行車。載著二人的自行車就像一只白鴿在蜿蜒的山間飛著，一會兒隱于山澗一會兒又露于山頭，一座又一座，吉巧摟得越來越緊，緊得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起伏和心的跳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