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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箋上錄

第十二章 緣滅(3)

桃花箋上錄 彼交匪敖 3385 2019-05-28 10:00:00

  我換上繁復華麗的宮裝,鄭重地坐在銅鏡前,吩咐唯一的宮女為我梳妝,挽上我當年遠嫁衛(wèi)國的高髻,插著金步搖,點上紅艷的口脂。我望著境內(nèi)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悵然一笑,心道:趙顯,你我間隔著太多生死,已然不能同生,那便同死罷。

  趙顯,我特意為你梳妝,為你換上紅衣,你喜歡嗎?生前不能嫁你,死后便與你長眠可好?

  我委婉拒絕了宮女的攙扶,提著繁復累贅的宮裝,吃力地邁上錦繡臺的石階。身后的石階下,是身著甲胄,對今日之事一無所知且只忠于趙顯的侍衛(wèi)。他們肅穆而立,手握長矛,冰冷的寒光在夜里格外顯眼。

  只一眼,我便心緊如擂,好像從那長矛上看到了父王母親的鮮血一般。

  我強忍著那股不適,加快腳步走上高臺。邁上最后一步,我就呆住了。他,趙顯就站在我?guī)撞介_外,和身后的酒案距離甚遠,就好像……就好像特意于此,等我已久。

  “君……君上?!蔽沂┝艘欢Y,未語淚先流,張張嘴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我以為難得的相見我有很多話要說,或是恨,或是怨,或是傾訴……所有的我以為在看到了他的臉的那一刻,愛恨都化為了思念,千言萬語都轉(zhuǎn)為眼淚流了出來。

  趙顯同樣愣了好半晌,不知是因為我這身夸張不符的穿著,還是被我臉上的鞭傷所驚駭。他伸了伸手,似乎想扶我,一再猶豫,最終只是作出“請”的手勢,邀我坐下相談。

  “公主別來無恙?”趙顯踟躕半晌,方才問出一句,問完便看到我臉上的傷,突覺不妥,倉皇改口道:“我……來得太遲,讓公主受罪了?!?p>  我哂笑一聲,不置可否。趙顯微窘,忙忙連飲幾杯,似乎飲的過急,他的臉上微紅,帶著些酒意。他借著酒意,自斟自飲,偶爾跟我說起幾句兒時的趣事。

  “君上莫不是醉了?”對于他而言,在徐國的過往只怕毫無生趣才對。

  “是啊,醉了?!彼麚u了搖空酒壺,吩咐臺下內(nèi)侍上酒。

  內(nèi)侍為趙顯斟滿酒杯,便識趣地退下。然而那個略微眼熟的背影,使我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手,緊張又焦急,卻又不知這些焦急來自何處。

  我抬眼偷望趙顯,他執(zhí)杯就要飲下,我一慌張,趕緊抓住他的手臂。正好對上趙顯疑惑的眼神,自覺實在無禮又突兀,趕忙錯開眼,問道:“君上……非要攻下衛(wèi)國不可?”

  “自然?!边B同他堅定的回答,還有自信滿滿的神色。

  我望了望錦繡臺遠處安寧的燈火,不知它們何時會走向覆滅,染上鮮血般的紅,就像徐國。

  徐國,呵,徐國啊……趙顯,你當真變了嗎,變的眼中只容得天下與仇恨了嗎?我既已知答案,為何還心懷希冀?我苦笑一聲,雙手從趙顯的手臂上滑下,狠下心,眼睜睜地看著他滿飲了那杯毒酒。

  我隱下眼淚,自斟了一杯,欲隨他同去。如此便好,你要天下血流成河,那我……舍命相阻吧。酒杯端至唇邊,卻被趙顯搶走,一仰頭便全數(shù)飲下,徒留驚懼而啞口無言的我。

  他……他莫不是知道了?

  突然,趙顯站起身來走到我跟前,腳步有些虛浮,不知是毒藥發(fā)作,還是他醉的厲害了。他強硬地拉過我的手臂,有些興奮地說道:“陪我走走可好?”

  他的腳步實在蹣跚,走的歪歪斜斜,我忙攙扶著他,婉拒道:“君上醉了,不如改日吧?!?p>  “就今日?!彼坪跖d致不減,將我拉到高臺邊上,指著黑夜中的遠方,“徐國在那個方向吧。那些回憶……你就當它們已經(jīng)毀在了我的那一把大火中,讓它們隨風而逝罷。你放心,我已命人選址,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重建了漪瀾宮,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我安排了馬車,你明日就可回去了?!?p>  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滿眼的憧憬,竟似一個孩童般天真。“那里才是你的家,你大可種田養(yǎng)花,過你向往的民間樸實生活……”

  我呼吸急促起來,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打斷他的話,問:“你說什么?”你攻打衛(wèi)國,不就是尋我復仇,怎會讓我離開,為我修建宮殿?你……你還有你作為君王的野心。

  趙顯倏的一笑,燦若星辰,他看出了我的疑問,手指在我臉上的鞭傷處小心摩挲,喃喃低語道:“有朝一日我登上巔峰,可觀瑰麗山河之景,伸手可摘星辰,如此美輪美奐,卻無人共享,無人傾訴,個中滋味實在有苦難言。那至高的權(quán)威,沒有人在身邊,在此刻看來不過云煙罷了,要之何用?!?p>  “我是質(zhì)子,怎敢肖想其他,遑論還有你父王的警告?你可知,你出嫁那日問我是否帶你走時,我有多激動?但我心知不能,我所有的隱忍,只盼著你能好好的……”

  “沒曾想……娶到了我割舍不下的你,卻對你極盡折磨苛待。你可知,我聽聞你被公子諭鞭笞時,我有多恨?我恨徐國,恨你的父王,恨徐國大將,我恨他們將你送入死地,恨不能將他們剝皮抽筋。但我更恨我自己,恨未能帶你遠走高飛……”

  “若時光倒流,我拼盡所有,必然帶你離開王權(quán)的深淵,躲去桃花源。我恨……我愿背負暴君的罵名,只為懲治那些傷過你的人,我燒了徐國王宮,假作燒了那里你所有的愁苦。我在郊外另覓去處,建了只屬于你的桃花源,你去看看可好?”趙顯帶著祈求,小心翼翼地問道。

  得知現(xiàn)實與真相相悖的一瞬,我腦中一片空白,胸口確如吞了千萬根毒針一般絞痛。他說他給我建了一個新家,他說他愿意帶我離開,他說他為我恨了整個徐國……

  “君上……”我抹著眼淚,還不及說話,便見趙顯的身子一歪,嘔出一口鮮血,直直地倒在了我的懷里。

  “君上!太醫(yī)令!太醫(yī)令!”我歇斯底里,悲痛欲絕,用力地擁著趙顯,仿佛越是用力越能阻止他的生命流失一般。我為他抹去他唇邊的鮮血,卻永遠也抹不盡。

  趙顯卻笑了,吃力地說道:“翎兒,我還叫你翎兒,你叫我趙顯,可好?翎兒,我在徐國為質(zhì)的那些年,是我一生最為開心的幾年。你可知我去后,幾乎日日夜夜都在念著你的名字?你也這般念過我的名字嗎?”

  “念過,念過?!蔽彝纯拗c頭。那些被公子諭鞭笞的日子,除了念著你的名字,我已找不出活下去的理由了。

  “翎兒。”趙顯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從未有過的溫柔。他說:“我們之間隔著家仇國恨,終究走不到一起。既如此,與其死在兩名內(nèi)侍手中,不如讓我背負天下罵名,再死于你手,為你鋪平后半生的路。這些都是我自愿的,大周絕不會有一人為難你,你盡可放心?!?p>  他說:“翎兒,你攔著不讓我喝的那杯酒,乃世間之難尋的佳釀?!?p>  趙顯這一言,便給我留下了永生永世的執(zhí)念。

  我仰天痛哭,擁著趙顯的手越來越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還是喝下了毒酒……我大哭著罵他傻,罵他為何不再自私一點。

  他卻說:“在徐國的那些年,你對我的心意,我怕是不能回復你了,但沒有關(guān)系,我愿用所有補償你。徐國、漪瀾宮、侍女……我都安排好了,你的后半生必然無虞,我能安心了?!?p>  他說:“翎兒,眾生皆苦,唯你不同,是以前路艱難,愿與同甘,卻不忍共苦。日后,我怕是不能再為你擋去那些世故虛偽與算計了?!?p>  他說:“你鮮紅的宮裝絲毫不沾染塵埃,美無方物,只有你配著紅色。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女子如你一樣純粹了,再不會有一個女子配叫翎兒了,再也不會!”

  他說:“世間多少情話誓言,怎敵你那柔情一眼。你可還記得你說過喜歡我,只那一句,便鎖住了我的一生,此后,誰也入不得我的眼了。”

  他說:“你可恨我?”

  他說:“翎兒,來生穿這樣的紅色宮裝嫁我可好?”

  “好。”我話音才落,趙顯微微一笑,好似終于解脫了一般,便只剩下了停止的呼吸和死寂的默,還有逐漸冰冷的身軀。

  趙顯……趙顯再也不在。

  我親手害死了此生摯愛!

  那年,是大周三十年,我和趙顯走向了陰陽兩隔,我們的故事只經(jīng)歷了短短的十四個春秋。

  恍然間,似有歌女唱道:“一巷一里一長燈,一橋一傘一相逢,一顰一笑一夢中,一茶一酒一浮生,一字一諾一空等,一愛一念一孤生。”

  我呢喃著那些字句,越見貼合了自己的經(jīng)歷,雖無悔過往,卻不期來生,心痛至絕望,欲追隨而去,奈何卻被趙顯的內(nèi)侍救下,從此渾渾噩噩不知生死。趙顯留下的人對我悉心照料,奈何我生不如死。我想這是命數(shù),是上天對我的懲罰,那我便生受至死,以償還趙顯之萬一。

  春去秋來,不知我熬過了多少個年月,也不知何時起,桃花箋錄漫天飛舞,有人以此為帖,有人為箋,只有我,為它的傳聞入魔。內(nèi)侍勸我,那只是有心人斂財?shù)氖侄危抑萌糌杪?,捧著高價購來的桃花箋痛哭流涕,只當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管其中有多少謊言與艱難,我都必須一試。

  我捧著至寶桃花箋,虔誠禮佛,只求八苦錄收集順利。

  寺中高僧勸我:“緣起即滅,緣生已空,生老病死,不可強求。你與他,不可結(jié)緣,徒增傷感。”

  是啊,不可結(jié)緣,徒增傷感,縱使傷感,亦要結(jié)緣。

  愛是一種病,且,無藥可醫(yī),然,我也甘之如飴。為了你,我無所不能,我愿上窮碧落下盡黃泉,以此桃花箋,錄盡人生八苦,求得心愿,與你生生世世,或,哪怕再見一面,表我之真心:無懼粗茶淡飯,兵荒馬亂,只要是你,一盞紅燭,一杯清酒,可飲風霜,可溫喉,足矣。

彼交匪敖

本章小故事正式完結(jié),下章將開啟新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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