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景重拾畫筆,完成巨作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景回到天津,他的父母正在辦理移民的事。雖說他是住在自己家里,但他幾乎見不到父母的面。母親在巴黎和天津之間往返,處理所有事物,景的父親則在法國一住就是一個月。在景母親的“運籌”下,他的書法作品在法國受到追捧,他收獲的好評如潮。他的個展籌備在即。偌大的房子只有景和一個保姆住,保姆每天做好簡單的早餐,端上來敲他的房門。他又搬回了閣樓上,夏天閣樓的視野是這一帶最好的。
景的早餐很固定,一片涂藍(lán)莓醬的燕麥面包,半個生番茄,一杯雜糧豆?jié){。只是這天他穿著晨衣來到桌前準(zhǔn)備吃他那十幾年不變的早餐時,發(fā)現(xiàn)餐盤里多了一顆煮雞蛋。他對雞蛋過敏。他飛奔下樓,差點絆倒在晨衣的腰帶上。一位陌生的女人在樓下的餐桌前準(zhǔn)備中午的午餐。
“太太什么時候換掉孫阿姨的?”
“少爺早上好!太太讓孫姐去法國了,因為太太離不開她?!?p> “所以你是新來的?”
“是的,少爺?!?p> “好吧。你是新來的,太太可能忘了交代。我不能吃雞蛋,我對雞蛋過敏。還有,既然說了,我就一次說完。我不吃胡蘿卜、不吃芹菜、不吃大蔥,我們家不吃豬肉。對了,以后豆?jié){里不要放紅棗和核桃?!?p> “好的,我記下了。少爺喜歡吃什么可以告訴我嗎?”
“除了不吃的,都行?,F(xiàn)在我們家就我們兩個人,我中午一般是一個拌沙拉和主菜,晚上以面食為主?!?p> “好的?!?p> “對了,我應(yīng)該如何稱呼您?”
“我姓陸。”
“陸阿姨。麻煩你了?!本罢f完就上樓去了。陸阿姨趕緊找到紙筆把新主人交代的事項記錄下來,以防忘記。不過這么挑食的少年她還是第一次見。
景把早餐吃完,換上他的白色麻布袍子。那被白布罩住的大箱子里是他繪畫的所有工具和顏料。他麻利地取下那些釘子,當(dāng)年是他一顆顆親手釘上的。因為一個遙不可及的愛人,他放棄了繪畫,如今為了生命中新的顏色和感動,他打算重拾畫筆。由于緊張,在取釘子的時候他差點弄傷自己的手指。他的畫架、畫筆、調(diào)色板、顏料、畫布和木頭框子、繩子、釘子,所有東西全都靜靜地躺在那里,被歲月染上了沉重的氣息。他擰開顏料蓋兒,有些已經(jīng)不能用了,有些已經(jīng)卡住了,他挑出還能用的,支起畫架。
那幅讓他非畫不可的畫,就是那天景去稻子家,稻子和東方鶴在書房的飄窗前的景象。從見到那一幕的那一刻起,他的手就時時刻刻感覺到一股沖動,迫使他必須拿起畫筆在畫布上揮毫。他那天畫下的草圖已經(jīng)被他修改得差不多可以算得上是一幅成品了。只是還是鉛筆素描。他要畫下那一天溫暖的光線,白皙閃亮宛若天使的兩個女孩,一個是亞麻色的頭發(fā),一個是炭黑色的長發(fā);她要畫下她們的臉龐,仿佛被神圣的光照耀過之后綻放的那種容光;他還要畫下她們的眼睛,她們相對而坐,不約而同轉(zhuǎn)過臉來望向他;他還要畫下那滿面墻壁的書架……
人的肢體是能記住某些技能的步驟的,縱然幾年沒繃畫框了,但是他依然記得每一步的步驟和手法,他很順利地裁定了這幅他將要完成的作品的尺寸。那是一幅相當(dāng)于真人大小的巨作。
由于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加上他心里期待著畫筆重新落在畫布上的那一刻,景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到午餐時間了。陸阿姨上樓問他是否要下樓用餐,景吩咐她將午餐端上來,他在樓上用餐就可以了。午餐后,他加快了速度,完成了準(zhǔn)備工作。他站在閣樓上眺望他最喜愛的田野景色。這里的景色十幾年不變,伴隨著他成長。樹木和莊稼一年年更新、緩慢生長,讓他找回了舊時的愉悅與安寧之感。
那幅草圖早已爛熟于心,他壓根就不用去打開畫簿,他憑著在記憶中反復(fù)咀嚼的回甘,信手畫下了第一筆,第二筆,第三筆……保姆上來送晚餐的時候,看見他面前巨大的畫板上已經(jīng)被他打上了很多標(biāo)記,那些是他做出的布局。
晚餐后他本來還想畫,但是光線已經(jīng)暗下去,他打開所有的燈,發(fā)覺找不到那種感覺,這才下樓。這是他第二次下樓。他一天沒有喝水,保姆陸阿姨見他下樓,連忙端上一杯水,景一口氣喝完了。
“晚上還畫嗎?”
“不畫了。光線不行。我去田野看看?!?p> 從閣樓上眺望的田野和雙腳親自踏在其上的田野給景的腦袋留下的印象是截然不同的,同樣相異的還有他皮膚和所有感官的感受。陸阿姨站在門口不放心地瞧著他在田野里走來走去。女主人走之前沒有交代有關(guān)這位“性情古怪”的少爺?shù)氖?,以致于她?dān)心自己犯錯,這個看起來著實古怪的少年惹得她很是擔(dān)心。她張望了一會,天色將黑,他還在田野逗留,蚊子叮在她裸露的大腿和胳膊上,她用手揮舞著驅(qū)趕它們,卻無異于是,只好關(guān)上門,在屋內(nèi)等她的小主人。
家里的所有房間她都可以自由出入,除了景的閣樓,那兒只有經(jīng)過景的允許才可以打掃。房子很大,每天打掃一次確實挺費時間的,景告訴她不必每天打掃,所有家具都披上了遮塵布,陸阿姨只用管好少主人一天三餐就好。她按太太以前留下的食譜制定了新主人的每日食譜。
景滿身泥土地回來。陸阿姨還以為他跟人打架或者遇到耕牛了,嚇得容顏失色,急忙上來檢查看他是否有哪里受傷了。
“我只不過在田野里躺了一會?!?p> 景越是說得輕描淡寫,陸阿姨就越發(fā)覺得不可理喻。“你真的沒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我去洗澡了。你也早點休息。過幾天我要去城里買些顏料?!?p> 第二天,陸阿姨去超市買菜的時候,順便買回來各種跌打損傷藥膏和創(chuàng)可貼。她還是擔(dān)心他某天受傷。其實家里已經(jīng)有了醫(yī)藥箱,她把這些藥膏放在自己的房間里,以備不時之需。
第二天景仍然在閣樓上待了一整天,傍晚時依然出門去不遠(yuǎn)處的田野上溜達(dá)。陸阿姨看他也沒帶傷回家,很想找他聊聊天,但是景看起來很疲倦。她上樓送飯時看到那幅畫漸漸出來了一些清晰可辨的輪廓。
幾天以后,那幅畫草稿已經(jīng)完成。畫布上兩個長發(fā)女孩望向畫外,她們的兩邊是高至房頂?shù)臅?,只是飄窗外面的部分尚未完成。趁著景開車進(jìn)城買顏料的時候,陸阿姨不經(jīng)意闖進(jìn)了他丟下大床不睡,非要整天整天待在那的閣樓。她直勾勾地盯著畫中的兩位女子,似乎她們早已相識,她們倆看著她,她覺得她被吸引到畫中的世界去了。
景帶回了需要用到的顏料,又上樓去忙活去了。
隔天,人物的眼睛畫好了。再隔天,皮膚和頭發(fā)都有了色澤。再隔天,閣樓上所見的田野被景挪到了畫中的飄窗外。在兩個女子的瞳孔中,都有一個男子的倒影,要仔細(xì)看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
“少爺,你的畫快要完成了吧?”一天陸阿姨端早餐上來時,發(fā)現(xiàn)景正坐在閣樓的窗戶上。
景的沉思被打斷了,有點惱火地哼了一聲。
“我有個親戚家的孩子,也是畫畫的,跟你一樣,畫快要畫完的時候,也是這么傻傻地待著,好像最后的一筆非得等幾天才能畫上去似的。這是你們藝術(shù)家的特點嗎?”
“嗯,算是吧??傆X得有些地方還不完美,但暫時還不知道是哪里,所以只能傻傻地等上一陣?!?p> “跟我親戚家那個孩子差不多。不過她現(xiàn)在也在法國?!?p> “他是畫家嗎?”景以為陸阿姨口中跟他有同樣習(xí)慣的人是男性。
“差不多吧。不出名。就是喜歡畫而已?!?p> “旅法的中國藝術(shù)家很多。畢竟法國是藝術(shù)家最為向往的地方?!?p> “太太和先生在法國,你暑假不過去嗎?”
“再說了。以后不是要一直在那嗎?”
“真好。以后你到了法國,可以幫我找到我親戚家那個孩子的?!?p> “嗯,以后有的是機(jī)會見面。在異國他鄉(xiāng),還是祖國的同胞最親切?!本坝X得保姆陸阿姨一定是在攀關(guān)系,想讓自己自己的父母幫助她那流落異國的落魄藝術(shù)家親戚的忙,便急忙用冠冕的話搪塞過去了。
“好。謝謝你了!少爺!我們家那個孩子好多年好多年沒有回過家,也沒跟我們聯(lián)系過,她的父母……”陸阿姨還欲繼續(xù)說下去,只是景聽得十分不耐煩,便找了個理由打發(fā)她走了?!罢媸菬┑煤埽赎P(guān)系攀到主仆關(guān)系上來了!”他煩躁地嘟囔了一聲。
一上午景一會盯著自己的畫看,一會跳上窗臺,坐著遠(yuǎn)眺。在視角來回的切換中,他還未找到自己畫中不盡如他意的地方。于是他索性脫下那身已被顏料染得花花綠綠的袍子,到樓下車庫里取出多年前騎的那輛自行車,沿著鄉(xiāng)村小道漫無目的地晃悠著。
以前他曾無數(shù)次騎著這輛車沿著路騎到朱顏家。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夏日的陽光下縱情蹬車,他慢慢悠悠,放空腦袋,就像是自行車自己載著他往前行一般。以往每年暑假他基本都是開車走高速公路出行。這輛自行車跟那些畫具一樣,在車庫了封存了無數(shù)個黑暗的年頭。
車子帶起的微風(fēng)吹過他的頭發(fā),他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剪頭發(fā)了,因為一個月沒怎么出門,臉比平時更白了一些。景的額發(fā)從中間分開,吹向耳朵,他索性把頭發(fā)別在耳后。沿著這條路是一條河。河岸有豐茂的水草,掩映著河岸。有時候河面會有一兩只孤舟,那是農(nóng)家的漁船,有時候有漁民拉網(wǎng)。
在學(xué)校時,景整天被追求他的女生包圍,被各種光環(huán)包圍,他就算是自然舉動,也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形象,他幾乎被當(dāng)成了一個公眾人物。他的言行舉止都會被大家品評論足一番,雖然他并不在意大眾的眼光。但他在與東方鶴的關(guān)系這件事上,走得確實謹(jǐn)慎了些,不,是拘謹(jǐn)。自從他們放假,東方鶴沒有給他打過一通電話,也沒有發(fā)過一條微信。而他也一樣。他想起那個夜晚,東方鶴甜絲絲的嘴唇,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被這樣一張嘴所吻。她的嘴熱熱的,她呼出的氣息也帶有點奶香般的甜味。景突然感到身體發(fā)熱,于是他加快了蹬車的速度,向著不知道的目的地駛?cè)ァ?p> 路旁的景色很好地安慰了他,也讓他終于從對戀人的思念中清醒過來,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停在了朱顏家樓下。這棟樓比過去老多了。時間每走一步,都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跡,外墻已經(jīng)斑駁得不成樣子了。這是一棟舊式的單位宿舍樓,還留有那個年代的審美樣式。朱顏的家在左轉(zhuǎn)第三棟第二個單元4層右邊第一家。他看到幼年的自己一路騎車過來,興奮又期待地爬上樓梯,敲響朱顏家的門。他看到她笑著迎接了自己,牽著他坐在她家的餐桌旁,倒給他一杯冰檸檬茶。等他喝完,她就領(lǐng)他去她房間,看她新畫的畫,有些賣出去了,就給他看照片。還有一些得獎了,她和她的作品在同一張照片里看著他。他足足愣神了半小時。
然后他掉轉(zhuǎn)車頭拼命騎回家。
她不再這棟房子里了。她已經(jīng)在BJ結(jié)婚了,過著幸福的生活。她肯定已經(jīng)變樣了。應(yīng)該有了孩子。不知道她是否還在畫畫?自從景放棄繪畫以來,他沒有再關(guān)注過美術(shù)界的消息,但從他父母嘴里,他似乎再也沒有聽到過“天才少女朱顏”的任何信息了。朱顏的父母也沒有再來參加過他父母舉辦的沙龍了。她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從他的世界銷聲匿跡了。她也許退出了美術(shù)界,可能沒有在創(chuàng)作了。女人結(jié)了婚都會以家庭為重,或多或少地放棄自己的事業(yè),除非她嫁給一個富豪,讓她有足夠的保障可以繼續(xù)自己的創(chuàng)作,否則生活會磨平她的天賦和棱角,她會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
景飛快地蹬車,迎面而來的風(fēng)將剛出眼眶的眼淚吹到了耳朵里,他覺得是風(fēng)吹散了頭發(fā),又把頭發(fā)往耳朵后面別。
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陸阿姨做好了晚餐在等他。他徑直上樓,也沒跟她打招呼。陸阿姨想了想,還是決定把晚餐端上樓。她敲了敲門,門沒鎖,景也沒應(yīng)聲。她就進(jìn)來了。房間里沒有開燈,景和衣直挺挺地躺在床墊上。
“少爺,怎么了?”陸阿姨放下食物,把水端過來?!昂赛c涼的,別是中暑了。”
她走過來,景翻了個身?!奥闊┠氯グ伞N覜]中暑?!?p> 盡管不放心,但是陸阿姨還是遵從了小主人的命令。她下樓之前把閣樓上的窗紗放下,關(guān)上了窗戶。
第二天早上陸阿姨上來收昨天的盤子,發(fā)現(xiàn)小主人一口都沒吃。他正昏昏沉沉地睡著,衣服也沒脫,澡也沒洗。跟她昨晚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
“肯定遇到什么事了,這孩子……”她打開窗戶,拉上窗紗。扭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幅畫好像有點變化。兩個女孩的臉上的表情似乎不是之前單一的恬靜和愉悅了,而是在其中夾雜了一絲憂傷。陸阿姨一會湊近了看,一會站在遠(yuǎn)處盯著這兩個女生看。窗戶外的景色中似乎也增添了一點東西。從單純的綠色的田野中,生長出一個農(nóng)婦,她一手插著腰,一手擋著額頭上強(qiáng)烈的陽光,望向窗戶,臉上似乎還有微笑。
“啊!”保姆驚叫了一聲。原來她看見兩個女孩子瞳孔里男人的倒影。景被這叫聲驚醒。
“少爺,吵醒你了,對不起!”
景覺得渾身疲乏,“沒事。幾點了?”
“哦,七點過了。該吃早餐了。還是我端上來嗎?”
“我去洗個澡,你放在餐廳就好了。”
“好的?!?p> “陸阿姨,你剛才被什么嚇到了嗎?”
“哦!是你!不,是你的畫。我看到了痛苦。兩個遙遙相望的人,卻無法走到一起。我感到難過……”
景無法相信自己半夜就著月光在畫中增添的幾筆全都被保姆看透。當(dāng)時他的悲傷無法自制,他也仿佛鬼使神差一般走到畫布前,拿起筆,在飄窗外的田野中畫了一個小小的婦人,在沖著自己笑。
“陸阿姨,你懂繪畫是嗎?”景跳起來,抓住她的手。
“少爺,我哪懂啊。我只不過看你每天畫,看得仔細(xì)了些而已?!?p> “為什么這‘遙相兩望’蘊(yùn)含著痛苦呢?你從哪里看出來的?”景雙目發(fā)光,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忘年的知音。
“你看,”保姆拉著他湊近那畫,指給他看那個女子的嘴唇。“這兒,這兒之前沒有這條線,有了這條線,她們臉上的笑容就不是單純的笑容了。站在她們面前的是一位男子,而這位男子的眼睛在望向窗外的那位婦人。也許他在沖著她們倆微笑,但他的心似乎在窗外。少爺,你這幅畫很高明。真的很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