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實習血淚史
其實剛進屋殷英就注意到陽臺上的箱子不在了。她知道他們倆把箱子清理走了。整個晚上她故意沒有提及箱子的事。殷英的心里拼命喊著“試一試，試一試吧！”，試試沒有咀嚼痛苦的夜晚如何度過，試試沒有痛悔錯誤的白天如何度過。汪浩上床的時候，她正好把《無名的裘德》第二遍看完。她擰掉床頭燈，轉(zhuǎn)過身，摟著丈夫的脖子。汪浩把手放在她的上面，這一晚他們睡了事發(fā)之后的第一個好覺。
可是第二天情況急轉(zhuǎn)直下。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倆還開始嘗試重新交談，汪浩去實驗室后，殷英本來打算去書房整理自己的論文。書房里她的那架古琴陳在琴架上，她漫無目的走過去坐在琴前，撫了一段《空山寂寂》。然后她走向陽臺，外面的陽光直直地射進來，她幾乎是跑出去門去的。舊物回收站前屬于她的箱子已經(jīng)被人家拉走了。她推開回收箱的門，探進半個身子在里面翻找著。沒有她的寶貝的東西。都是別人家的。由于她太過急切去翻找，不小心掉進了回收箱里。騎車巡邏的保安路過時費了好半天的勁才把她拉出來。她的臉和手臂都被蹭破了皮。汪浩回來時，她正在陽臺上呆坐著。
看見她身上的傷痕，他拿來醫(yī)藥箱，幫她擦了藥。又洗了個冷水毛巾擦了她的臉，扶著她去房間躺下了。
“英，你睡一會，醒了叫我。東方巖兄妹倆要來家里做飯。”
“嗯?！彼薏坏靡挥X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來，她也是抱著這樣的期待入睡的。這一覺睡地很長，東方巖他們來的時候她還沒有醒。大家在廚房里做飯的聲音把她吵醒了，她才知道這一切還得繼續(xù)。
“叫你們不用特意跑來了呢……”
“沒事，我們倆不是也要吃飯嗎？”
“東方巖，你都結(jié)婚了，還沒跟媳婦兒一起住嗎？她不吃飯??？”
“她和她媽住，暫時?！?p> “欸？哪有你這樣的？我頭一回聽說！你倆領(lǐng)證了，應(yīng)該住在一起，天哪！你要笑死我了！”殷英果真“哈哈”大笑，都上氣不接下氣了。
大家也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笑，尤其是汪浩，憋得臉都紅了。
“不然你以為結(jié)婚是什么？不然為什么要結(jié)婚？你結(jié)婚了，不跟妻子住一起，還跑到我家來吃飯，你妻子怎么想??？”
“她沒事。她知道我跟我妹住一起?！?p> “我該打你了！笑死我了！”殷英又開始了那停不下來的笑。
“你媳婦兒跟丈母娘住一起是吧？她們是租房住嗎？”
“是啊。這不還沒去找新的房子嗎？”
“你這個愣孩子！你應(yīng)該趕緊去找一個房子，至少二居的，你跟你媳婦兒住一間，你丈母娘住一間?！?p> “那我妹呢？”
“她又宿舍，開學了還是住學校，現(xiàn)在她住哪？”
“我朋友家?！?p> “那就還住他家不就完了?！?p> “欸？！是哦！是哦！我怎么沒想過呢！”
“我的天！你太可愛了！你妻子也能欣賞你這種可愛嗎？”殷英沒注意到她用的那個多余的“也”字，汪浩背對著她，正在剝蒜。
“下次帶她見見你，你就知道了。對了，她也是AH人呢！跟你們倆是老鄉(xiāng)！”
“這么巧？那一定要見見?！?p> “那明天我?guī)齺?。?p> “傻小子！明天該去找房子了，還往我們這跑啥？”
東方巖看到她笑了，心里總算安心了一些?？刹皇敲?？在殷英人生最大的不幸上，他覺得自己總算也有點作用了。
暑假才過去一半，東方鶴在實習的單位碰到了何慶。
那天她差點遲到。她靈活地鉆進旋轉(zhuǎn)門一溜煙跑到電梯口。按電梯的時候她的手和一個男生的手幾乎同時伸向那個按鈕。
“何慶？！”
“你也在這實習嗎？”
“是啊。你也在這實習??！”
“你不是理科嗎？你怎么跑到我們雜志社實習了？”
“你不知道嗎？這棟樓上面三層是另外一家公司。”
“哈？我以為這棟樓都是我們的……”
“你在《Ashore》？”
東方鶴的點頭?！鞍パ?！壞了！我要遲到了！不跟你說了。晚點約?！?p> 他們在同一棟寫字樓里實習都快一個月了，同一個時間上班下班竟然都沒有遇見過，這概率也是夠小的！主編在前面“指點江山”的時候，東方鶴正在底下琢磨著這事。她內(nèi)心世界的對話是相當精彩的?？上уe過了主編全部的任務(wù)安排，會議結(jié)束后她只好屁顛屁顛去問跟她同期的另一個實習生了。
“曼妮，剛才開會你有記筆記嗎？”
“沒有誒……我只記了我的任務(wù)?！?p> “哦，好吧。謝謝！”
開會的時候東方鶴全程在開小差，而主編又是出了名的“毒舌”，東方鶴一籌莫展，要去問誰呢？如果今天主編和自己上司安排的任務(wù)她完不成，那可就慘了。
說實話，東方鶴在這家單位的實習過程并不順利。
一生之中遇到的每一個人不一定都會對你的人生產(chǎn)生影響或漣漪，但是有些人與你相遇注定是為了“教你一課”。曼妮的出現(xiàn)也許就是為了讓東方鶴知道“人世險惡”的道理。當然這個“教你做人團隊”里還有另一位“資深”長者。這兩位有點兒“處處與東方鶴過不去”的味道，讓她頭一次體驗工作之時就產(chǎn)生了“數(shù)不清的陰影”。
這位長輩是王東。雜志社的副主編，男，年近知天命，浙江籍BJ人。因妻子是BJ人而順理成章成為BJ人，因善于巴結(jié)逢迎而一步步爬上副主編的位子。雖說年紀跟東方鶴的父親相差不遠，但他對所有人都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就連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東方鶴，王副主編也不忘處處挖坑、步步為營，更別提有什么愛護之心了。
稚嫩的東方鶴一開始哪里知道這些官場和名利場上的套路，她天性善良又容易相信別人，在她眼里，所有人都是好人。她感覺不對勁是從王副主編每次開會都有意提到她的名字開始的。
雜志社的事務(wù)繁多，各部門交叉和重疊之處在所難免。每周一的例會是東方鶴的噩夢。各部門負責人帶著手下的三位主管來到主編明亮的大辦公室，“洗耳恭聽”脾氣暴躁又喜歡嘮叨、批評人的主編的牢騷和訓話。新來的實習生也要悉數(shù)到場。主編是一位本來年近耳順的半大老人，但是他的脾氣卻比初生牛犢更上了一個臺階。
實習生的任務(wù)是給圍桌而坐的各位主管端茶倒水，雖然主編辦公室里有兩個秘書。用主編的話來說呢，這是在“歷練”她們，對了，主編要求新招的實習生必須全部是女生。東方鶴可不止一次對哥哥抱怨這個“變態(tài)主編”和“主編的走狗”，但是雜志社的名聲在外，她又簽訂了兩個月的實習合同，不管怎樣也要堅持下來。“就算沒有學到什么行業(yè)技能，至少你也提前了解了一下社會吧，這是對‘象牙塔’的很好補充！”東方巖用他一貫的“阿Q精神”來安慰妹妹?！笆里L日下啊哥，世風日下?！?p> 剛才的例會，東方鶴聽到王副主編又提到了她的名字，好像是表揚她“調(diào)研方案”做得好，主編讓她會后立即打印一份給他看。至于其他的會議安排，她完全沒有聽進去。
不知道王副主編提到的是哪一次的報告，她自從進了這家單位，所做的文案工作涵蓋了所有的領(lǐng)域。主編是一個“無紙化辦公”的“堅決抵制者”，因為他大概對對腦操作十分陌生。既然那個處處與她為敵的曼妮“皮笑肉不笑”地拒絕幫自己，東方鶴只好問另一個部門的一位同事。因為害怕主編的怒氣臨到自己頭上，他從頭到尾都做了速記。
“真是位好同志！謝謝你！我看一下就還你！”東方鶴抱拳作揖表示感謝。她一邊看他的速記本一邊忍不住發(fā)笑，在她的工位后面的主管敲了敲她的椅背，“認真干活！”
“雖然他平時被主編罵得最多，嚇得嗓子都嘶啞著，但是今天他可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東方鶴找到與自己相關(guān)的會議內(nèi)容，摘錄到自己的筆記本上?！拔业膱蟾妫瑡屟?，好幾十頁呢，多浪費紙啊，再說了，主編甚至都不會仔細看的，看完了就扔一邊……”等待打印文件的東方鶴心里嘀咕著。她得把自己打印的文章交給主編的秘書，由她轉(zhuǎn)呈主編。
終于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東方鶴一上午都沒有時間看手機，何慶給她打了一通電話，以及三條微信。他們約在樓下的食堂見面。
“累死我了！一上午開會?！?p> “周一例會啊？”
“嗯。你們開會嗎？”東方鶴排在何慶的前面，向食堂的師傅要了兩個菜和一份米飯。
“你飯量不小哦，能吃完嗎？”
“那當然，這工作量可比在學校的時候大多了，我得多吃點?！?p> 何慶搶著去結(jié)賬，但被東方鶴阻攔了?！盎仡^請我吃好吃的吧！”
“你怎么沒回家？”
“你不也沒回么？”
“我回去沒什么事，還不如在這里體驗一下呢！”
“我的理由跟你一樣咯。我家太遠了。來回一趟太麻煩你。我在勤工儉學，下學期的學費還得靠這個呢！”
“樓上是什么公司?。课覐膩頉]注意過……”
“互聯(lián)網(wǎng)唄！我給他們寫代碼?！?p> “哦，程序猿哥哥你好！”
“會精你好！”
“小哥，我電腦壞了，你能幫我重裝個系統(tǒng)不？”
“你以為我是街邊修電腦的……好傷心……這是程序員永遠無法解釋清楚的難題之一……”
“逗你玩呢！你不是學物理的嗎，還要學編程哦？”
“嗯，我自己學的。現(xiàn)在都得會。”
“好累！”
“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你都喊好幾回‘累’了！你們雜志社不好混嗎？”
“別提‘混’了，每一天都跟打仗一樣，根本沒可能‘混’！”
“那多鍛煉人??！你以后就積累了多少寶貴實戰(zhàn)經(jīng)驗，以后就戰(zhàn)無不勝了?！?p> “謝謝你的‘雞湯’，干了！”
“你還有如此‘豪放’的一面，真是令在下大開眼界！”
“都是被逼出來的。我算是明白了，這世界上本來沒有‘女漢子’，環(huán)境催逼多了，就有了‘女漢子’……”
“你們中午有多長時間休息？”
東方鶴看表，一臉驚恐，拔腿就跑?！巴炅?，我又要遲到了！怎么回事！怎么一見你就注定遲到？幫我收拾一下餐盤，晚上再謝你！”
雜志社一天四次打卡的“嚴苛制度”也讓東方鶴受不了。在她的想象中，雜志社這種充滿了文藝氣息的地方，應(yīng)該是完全的“以人為本”“自由尊嚴”的地方，她曾幻想在雜志社自由的讀書、創(chuàng)作，與其他“藝術(shù)家”攀談、思想碰撞，也曾幻想見到雜志策劃、選題、拍攝、印制等一系列的流程，她曾想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天賦在這里終于可以得到施展……而現(xiàn)在她只是苦逼地戴著工作牌，每天在上下班的時間按下自己的指紋，然后屁股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眼睛和雙手不離開眼前的電腦，沒完沒了地寫“調(diào)研報告”“分析報告”“提案”“策劃”，編輯“微信公眾平臺的內(nèi)容”，然后再將這些報告打印出來，先呈報部門主管，結(jié)合主管的修改意見改定后再轉(zhuǎn)交給那位整天板著臉的主編秘書，接下來就是等待周一的例會。主編如果對你的“報告”印象深刻的話，會在例會上公開贊揚。當然如果你的“報告”讓他很不爽，那么在例會上，當著眾人的面，你也會被批評地體無完膚。獲得贊揚的“好處”如下：
一，你將遭到更多人的嫉妒，也會面臨更多的明槍暗箭和“坑”；
二，你將在該項目中承擔更多的責任，也就是付出更多的時間、精力去完成更多的任務(wù)，而最關(guān)鍵的，你所有的成果，將會被記在部門主管的頭上；
三，如果項目有幸按你的“方案”實施，你將事無巨細，花更多的時間對上“毫無異議”地聽從主編的安排，對下，哦，你沒有對下，最下級就是你自己。對下，你得按照主編的意思去不斷地修改你的方案，直到你的方案最終根本就不是你的方案。以致于你可能以為主編只是在“試驗”你是否合適做他的秘書而已。
四，最可怖的，如果你把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搞砸了，那么，你將會光榮地登上主編內(nèi)心的“黑名單”榜單，從此以后他對你的態(tài)度將會……
那么，問題來了，到底是要竭盡全力完成一篇有實際價值的“報告”呢還是以為的迎合主編的口味，違背事物的規(guī)律“杜撰”一篇“好看”的“報告”呢？東方鶴在天平的兩端曾經(jīng)搖擺不定過。她每次都想著這一次就“馬虎”一點，主編想看什么就給他提交什么，但每次的結(jié)果都是她只是提交了她認為正確的方案。
才來到大名鼎鼎的《Ashore》實習一個月的東方鶴就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第一次的“報告”意料之中地好。于是，主編下達了更多的“指令”，雖然她的直接上級主管并不是主編本人，但是例會上他已經(jīng)“欽點”了，要她親自向他“匯報”。從那時候起，同期實習生曼妮就開始對東方鶴不那么友好了。以前她們倆總是一起去食堂吃飯，從那以后，曼妮總是跟王副主編“碰巧一起”用餐。
這次的項目前期全部都進展順利，只是主編親自插手之后就黃了。前期所有的工作白費了不說，主編對東方鶴的態(tài)度也來了個180°大轉(zhuǎn)彎。每次給他倒茶水的時候，他總得逮著機會說她兩句。東方鶴乖巧，但是在端茶倒水搞服務(wù)這方面并不是很有“眼力見兒”，也許是西北孩子，對于這一類的事情總是遲鈍一些。她就是看不慣那幫大老爺們的坐在那兒翹著二郎腿，等著她一個小姑娘端茶倒水的勁兒。所有在圓桌之外的人是沒有茶杯的，也就是說主管之外的人沒有喝水的資格。有時候整個上午的會議可以持續(xù)到中午12點，但是外面三圈的人都一動不動，連口水都不給喝。東方鶴在工作筆記本上沒有記錄過會議內(nèi)容和領(lǐng)導(dǎo)講話，反而把這些看不慣的、“沒人性”的地方都記錄下來了?！拔乙院蟛还苋ツ睦锕ぷ?，我都不準讓這些再發(fā)生了！”她曾暗暗給自己許下諾言。
黃了的那個項目是因為東方鶴和拍攝模特——一個心高氣傲的平面雜志模特的溝通不是太順暢，用主編的話來說可能是“進展太慢以至于沒有進展”。但其實東方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和他溝通著，他也答應(yīng)了來拍攝。主編心焦氣躁的在某次例會上直接叫停了此次合作。東方鶴百口莫辯，只好又去跟那個好不容易爭取過來的模特道歉。對方倒是沒有很為難她，這一點還讓她蠻感激的。
黃就黃了吧，副主編卻找了不少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