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堂一夜清涼,芳香暗流,兩個人就你一句我一句,聊至深夜,江顧詞不答,白蘅蕪心里也明鏡一般,這后宮多半人,都不是真心入宮,為了家族,為了前程,這紅墻之內(nèi),埋葬了多少人?
她若不是這九霄的天君,何嘗不想與一人白首,田園山水間,秋收冬藏。
想著想著,她竟有些羨慕起江顧詞來,不由得說道:“如果下輩子啊,本君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定要過上你這樣的日子。”
江顧詞聽后微愣,隨即出神想了想道:“其實,若有來世,臣內(nèi)也想寄情山水,逍遙江湖。”
白蘅蕪輕輕一笑,但愿來世,心愿都得以成真。
時光荏苒,春去秋來,時光似乎埋葬了關(guān)于君后的一切,這寂靜的后宮無人提及,也無人敢想起,晏溫軒待人寬和,后宮上下無不信服,后宮其樂融融,彈琴的彈琴,吟詩的吟詩,釀酒的釀酒,養(yǎng)花的養(yǎng)花,而前朝諸事順遂,百姓安居樂業(yè),邊疆穩(wěn)定無戰(zhàn),一切,都漸漸恢復(fù)了正軌……
而只有風書禎派出去尋秦若筠的人,遲遲沒有音訊。
一晃,就是兩年的光景。
賀沅七年春季,大少主白錦珩正式從宮中書房,送去了天家書院——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內(nèi)可收有皇親國戚,有官家貴族的子女,男女皆可入學。
而對于天家少主少君來說,入了白鹿書院,便很少接觸其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讀取十年書后,便可直接前去封地,或是回宮任職。
與此同時,居亦龍的小錦垚與白煜的小清歡也已經(jīng)兩歲了,正是滿地亂跑的年紀,兩個孩子打打鬧鬧的,讓這寧靜的后宮得以有些歡聲笑語。
三月梨花如雪,桃花夭夭,白蘅蕪與風書亭在扶蘇殿內(nèi)看滿樹桃花,忽然想到了什么,偏頭對風書亭說道:“雙音成親時,我本來想好事成雙,可是碧落年紀還算小,不過如今碧落也該到了成親的年歲了,你這個當兄長的,可是有什么好想法?”
風書亭聽了不以為然道:“天君明知故問,碧落與玉衡之間,怎么藏的住,臣內(nèi)都瞧得明白了?!?p> 白蘅蕪卻說道:“若是碧落只是本君的宮女也是罷了,可是她的身世,旁人不知,玉衡怎能不考慮到?他出身卑微,本就覺得配不上碧落,加上她的身世,就更難過心里的坎,斷不會同意的。”
風書亭聽了,深覺有理,便又想了一回,嘆了一回道:“玉衡出身……怕是母親那邊也不能答應(yīng)……”
白蘅蕪輕聲嘆道:“有時間,你多勸慰著點玉衡,碧落不是那趨炎附勢的人,他心里也知道?!?p> 風書亭點點頭,忽然聽殿外有人急急跑來,白蘅蕪瞥過去,見是風書禎過來,便問道:“可是有什么事?”
風書禎忙道:“啟稟天君,臣派下松洲一帶的下屬回信,在封陽縣城中,瞧見了一位與君后模樣相似之人,繼而跟蹤幾日,發(fā)現(xiàn)確是君后無疑!”
此話一出,白蘅蕪只覺得心臟被什么軟綿綿的東西壓迫著般,激動的喘不上氣來,趕忙追問:“當真?可是看清楚了,當真是君后?”
風書禎點頭道:“天君,千真萬確!”
白蘅蕪聽后恍惚許久,才漸漸冷靜下來,忙拉著風書禎說道:“給本君備馬,本君這就下松洲一趟。”
風書禎聽后一驚,只聽身后風書亭也好忙說道:“天君,京城離松洲快馬加鞭也要一日光景,身邊怎么能沒有護衛(wèi)呢?”
白蘅蕪擺手說道:“不必了,本君秘密出宮,無需他人知曉,早朝只稱本君病了便是?!?p> 風書禎看了一眼風書亭,心想著也得再勸勸,不能讓白蘅蕪一人出宮,可風書亭一時腦子也轉(zhuǎn)不得太快,想了半日也沒什么話攔住白蘅蕪,最終白蘅蕪揚長而去,風書禎只得火速調(diào)兵,暗地派人追隨保護,自己也牽馬首當其沖。
白蘅蕪策馬揚鞭,身后煙塵滾滾,這兩年多來,君后這兩個字如鯁在喉,她不敢想起來,她甚至在夜里偷偷的放棄片刻,還會在想如果當初干脆的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骨,至少她還可以光明正大的吊唁,國葬,可是人無影蹤,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想不了……
她連哭一場都不能,生怕人還活著是在咒人家,可是終年連希望都不曾有。
她承認她并非那般喜歡君后,不是兒女情長那般,牽強說是深愛,無人可信,只是她更依賴他,就像是知道他什么都可以一樣,那份信任,是源于他的踏實忠誠,也來源于他的那份顧全大局的犧牲,而那份沉重她從未感覺到,直至君后離開,她才忽然間明白……
一路南下,千里之遙,只留馬蹄聲聲,松洲是蓬萊四大洲最偏遠之地,也不甚繁華,不過農(nóng)桑晨牧,還算愜意,白蘅蕪問詢了街邊小販,封陽縣怎么走,也來不及吃飯,一路奔去那里。
封陽,是松洲轄區(qū)內(nèi)微微封閉的小村莊,說是縣城,其實并沒有那般大,一條街市一通到底,四年是農(nóng)地瓜田,還有遠遠看去,黃土紅墻的小宅院,已經(jīng)是日落時分,街市上的人多了一些,也多半是趕著買些東西回家做飯的,各家各院都生著爐火,孩子身上滿是泥巴在大街的跑著,誰都沒有留意過有人騎馬而來,匆匆尋覓著什么。
這樣鄉(xiāng)下平靜的生活,是白蘅蕪沒有觸碰到的,她以為,會是江顧詞的玉樹堂那般悠然自得,卻不曾想是如此清寒粗陋。
下馬,白蘅蕪走進窄窄的巷子,只見院門口有三兩個大娘盤著腿坐在草席子上,嘬著煙,打著牌,白蘅蕪瞧著她們,試探性的走過去問道:“幾位大娘,打擾問一下,這村子里有沒有一個男人,大約來了一兩年?個子高高的……”
“有嘞有嘞!”
白蘅蕪話音未落,就有大娘回頭拍著大腿說道:“你說的那個娃,可俊俏嘞,來了快有兩年了?!?p> “可不是,模樣不說,力氣也大,這村里的寡婦有啥農(nóng)活干不完,他都幫著人家,人可好嘞!”
“哎呀姑娘兒,你長這么漂亮兒,是他媳婦兒不?哎呀,我們常年說這娃年輕俊俏的,怎么就一個人嘞,問他他也不說,想給他介紹鄰村的姑娘吧,他只是說走散咯,沒得見面……”
“是呀,姑娘,你看你長得這模樣和那娃多般配啊……”
三個大娘一句接著一句,聊得可是開心,白蘅蕪聽了心里確是難過,他當真,愿意在這里隱姓埋名一輩子,也不愿回到她的九霄城么?
聽著幾個人越說越起勁,白蘅蕪才開口說道:“我是他…表妹,兩年前戰(zhàn)亂失散了,打聽才知道他在這,過來看看?!?p> 聽得白蘅蕪說的懇切,幾個大娘才惋惜的嘆嘆氣,手一指里頭說道:“吶,姑娘就在里頭最后一個宅子,哎呀,真是可惜嘞,是表妹,不過模樣也真是好,鄰村的老王家里有個兒子,還是個秀才,模樣也不錯,哎,姑娘……這么著急走啊……”
話音沒落,白蘅蕪便已經(jīng)忙忙向里走去……
這宅院略微小了一些,院門外還種著花花草草,院墻不高,一抬頭還能看到幾樹梨花盛放,暗香浮動,被夕陽覆上了一層金黃……
門,是虛掩的。
依稀能聽到里頭打井水的聲音,還有幾聲犬吠,甚至,還能聽到“咕咕”的雞鳴……
還未靠近,白蘅蕪便已經(jīng)覺得手腳發(fā)軟,伸出去叩門的手遲遲未敲響那木門,她不知道里面會是怎樣的景象,兩年啊,兩年的時光,不知不覺,這兩年,竟然過去了這么久……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許久,里頭的犬吠聲似乎大了一些,里頭的人打好了水,偏頭看了看門,適才李大娘給他送鹽的時候,可能忘了關(guān)門,不過好像外頭似有人影,他便放下水桶,擦了擦手,過去打開門。
那“吱呀”一聲,白蘅蕪愣生生的被唬了一跳,心仿佛被什么東西一下子墜著入了深海,還未等她收回手,那一張熟悉卻又有幾分陌生的臉,便出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
而他看到她的一瞬間,驚愕了片刻,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心虛的轉(zhuǎn)過身,回到井邊問道:“姑娘有什么事么?”
這一聲姑娘……
白蘅蕪袖下的手緊緊攢起,他還裝得不認得她?剛才他那一剎那的錯愕,她是眼瞎了沒有看到么?
又是何必呢?
她不回他,只站在門口,看著他熟練的打出來井水,又坐下來把板子上的菜洗了干凈,起身去灶臺生火,燒水,煮飯,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再看她一眼。
而那嫻熟的動作卻讓她的心被刀狠狠扎了一下,他的臉上沒有了他請愿出征的殺意肅穆,那硬朗的輪廓似乎也沒有那樣清晰,她眼里看到的他,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習慣了閑適平淡,連剝蒜都很認真的一個大男孩,他瘦了,黑了,可是干起活來卻是格外有精神,那雙眼睛……是那么干凈。
她幾乎不敢相信,粗布麻衣下的這個人,是她蓬萊國的君后啊。
她所見的都是朦朧不清的,他背對著白蘅蕪,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趁其不備偷偷回頭瞥了一眼,似乎有淚水混進了他的眼睛,可能是煙灰吧。
她隨手擦了擦眼淚,他也背過身去,閉上眼把淚水憋了回去,繼續(xù)翻炒著鍋里的菜。
白蘅蕪對著天空深深嘆了一口氣,有些猶豫的一步一步走進他,站在他身后默默看著他按部就班的做著菜。
白菜,豆腐,胡蘿卜。
濃濃的菜香撲鼻而來,他還蒸了黃澄澄的南瓜糕,有著沁人的甜香。
筷子就放在簡單的架子里,他抽出來一雙后,頓了一頓,又抽出來一雙,回身遞給了白蘅蕪。
白蘅蕪接過筷子,就只見秦若筠自己坐下來,盛了一碗湯晾著,隨后,又盛了一碗。
白蘅蕪坐在他對面,那碗湯是白白的,有豆腐的鹵香,她看著看著,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你就這么不愿意,想起自己的身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