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妖仙.叁
這個春天江南雨水格外的少,正月便始的艷陽高照,一直到四月,雨只淅淅瀝瀝下了半日,這害得每日要喝幾大碗雨水的秋辭,如臨絕境。吉量收集的雨水就要見底,沒水喝,她不過忍些焦渴罷了,最要命的是《秋辭賦》里的許多植物太過驕矜,要是一日不給水,就成片成片枯萎,植物一死,異獸沒了食物,饑寒起逃心,長此以往,事態(tài)定要不可收拾。
源于白水山,水深到據(jù)說能淹死一頭窮奇的白淵,此時竟也漸漸露出干涸之象。這顯然是件棘手的事,白淵是大荒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生命之淵,不僅方圓千里的異獸離不得它,神祇昆吾更是將它視作珍寶。
那昆吾是黃帝的陶正,他制的陶最是美觀牢固。器身裹上一層釉漿后,色澤如金,若螢火之聚,為天帝最喜。然昆吾生性慵懶,自封神后,終年流連于天地美景之間,再也無心制陶,留存在六界的陶器屈指可數(shù),天帝叫人將孤品擺在通明殿,光出照日,滿室金光。通明殿因此有了另一個名字,金霄殿。
一日,昆吾拎著個金燦燦的陶葫蘆找到秋辭,說要與她做交易。
昆吾腦袋曾被湯用鉞砍出一道大口,留下了頭疾,他夜夜不能安眠,故才寄情山水,聊解痛苦。也不知他哪來的消息,斷定白淵之水有養(yǎng)氣凝神之效,愿用名下所有換取一夜深眠。
秋辭知那陶葫蘆的價值,便是天帝也垂涎已久,昆吾不過是想要一桶洗澡水,大好買賣她沒道理不做。
夏娘抱著小菌人,用碾碎的甘柤果喂食,缺少雨水滋養(yǎng)的甘柤果又酸又澀,小菌人皺著眉頭不肯吃。秋辭慣是這里霸道強(qiáng)勢的暴君,誰都恨她,卻也誰都怕她,她只瞥了一眼,小菌人便嚇得直打嗝,最后埋在夏娘胸前,哇哇大哭起來。
夏娘邊哄著菌人邊嗔怪秋辭道:“眼見是你暴戾恣睢,把他們都嚇成什么樣了。”
秋辭冷哼一聲,“是他們不識好歹,他們也不去想想,是誰養(yǎng)著他們?!?p> 夏娘看著眼前的凋零之態(tài),憂心忡忡,“到底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如何不肯落雨?”
菌人的腦袋與常人無異,四肢卻會隨著年歲增長,逐漸萎縮,哪怕最后只剩一個頭也能再活一百年。因為全身營養(yǎng)都給了腦袋,注定他們比《秋辭賦》中別的生物都要聰明,故而自詡為智者,最喜歡躲在藤蔓里搬弄是非。
秋辭本就不待見他們,近日她又聞到風(fēng)聲,跂踵逃逸與菌人脫不了干系,便更不喜。她伸出手指彈了彈菌人的腦門,力度之大似乎都要震爛他的腦漿,菌人眼冒金星,干嘔了幾聲,她卻轉(zhuǎn)身壞笑著,“大概上天又覺著凡人無聊,特地放些劫難下來逗他們玩吧?!?p> 菌人雙眼水汪汪,叫喊著要去尋母親,夏娘捉他不住,又想起自己的阿華,有些傷情道:“我如今躲在賦里也幫不到什么忙,辛苦娘子了。”
秋辭笑著擺了擺手,只回了句無妨,便又問道:“長恩如何了?”
夏娘道:“還是老樣子。”
秋辭意會,囑咐一句便揚(yáng)長而去,“你同他說,張茗眼下無憂,讓他冷靜勿要吸靈,等解決了跂踵,我就帶他下冥府。”
苦竹不知奴兮這個名字,但是聽到事關(guān)武陵娘,他便出奇的緊張。他起先什么也不肯說,只叫秋辭等人留下,直過了三日,他敲開了秋辭的門。
“你說你在貔貅的夢中見過武陵娘?”苦竹十分懷疑。
秋辭點(diǎn)頭,看了眼苦竹身邊的美貌娘子,“沒錯,不過在夢中她可不是這個模樣?!?p> 苦竹聽完,有些好奇,“說說她是什么樣?”
武陵娘子對秋辭造成的陰影,便是現(xiàn)在回想都覺毛骨悚然,她抖了抖道:“可怕,當(dāng)真可怕?!?p> 見她這般,苦竹竟也恐懼起來,便皺眉道:“你別說了,還是我說吧?!?p> 那是八百年前的一個小滿,苦竹在遭受了第七重雷劫大傷后,決定夜訪紫竹林,竊取五品臺蓮。
苦竹多番打探,觀世音已至伽倻山,聽佛祖講經(jīng),二十一日后方回,只留下一個善財童子看家,姓名不詳,只知道是個漂亮的女娃娃。
苦竹換了張皮,扮成一個年邁的老者,去紫竹林討一杯水,佛家子弟菩薩心性,裝慘賣乖,屢試不爽。小善財遭了計,等反應(yīng)過來,已昏睡數(shù)日,苦竹早折了臺蓮離去。
苦竹用蓮莖制蕭,蓮芯煉藥。仙藥提升了他百年修為,蓮蕭佛音彌彌,雷霆萬鈞,他成功渡過第八重雷劫。
就在他意氣風(fēng)發(fā),于梓月嶺飲酒狂歌時,紫竹林中的小善財因看守不力,被剔去佛根,重返輪回。
佛家有言,因果循環(huán),這一點(diǎn)都沒錯。
在第九重雷劫來臨之際,恨羽嘉入骨的玄蛇發(fā)起了一場內(nèi)戰(zhàn)。他們將對凰神的怨恨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了在苦竹身上,對他進(jìn)行圍剿。大火燒了梓月嶺,直燒了四十九日方休。
苦竹一支蓮蕭大殺四方,從千軍萬馬中突圍而出,卻身染奇毒,暈倒在武陵郡的一座竹海內(nèi),也就在那時候,他遇上了上山伐竹的武陵娘。
“我一眼就認(rèn)出是她,她比在紫竹林時更高些?!笨嘀窕貞浀溃骸拔仪浦?,她身后的閃電離我愈來愈近,我大概知曉自己是沒救了。”
秋辭琢磨了會兒,細(xì)細(xì)思量,反倒更迷惑了,“可你還活著?!?p> 苦竹垂目認(rèn)真道:“這便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p> 奇毒之下,雷劫加身,他必死無疑。可就如秋辭所言,他還活著。
他醒來時,元神已登入仙界,他安全渡過了雷劫。然而天帝告訴他,他孽債未償,執(zhí)念未消,不得飛升。
苦竹抬起頭,眼中有光芒閃爍,“他們都說我執(zhí)念深重,可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的記憶停留在了遇見她那的一刻,在那之后的所有,我都不記得了?!?p> 秋辭托腮問他,“你去找了嗎?”
苦竹點(diǎn)點(diǎn)頭,“我曾翻遍武陵郡,卻無人知曉她的身份,我也去尋過紫竹林,也不見善財蹤影,我甚至去闖過孽鏡臺,便是她的魂魄也不知去向,就好似她從未存在過一樣。”
分明不可磨滅,卻似從不存在,何其熟悉的感受。
秋辭心口一窒,絞痛難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是他的聲音,深埋在她心中千年,卻如何也聽不清。
“我雖不記得她,卻記得自己無比在乎她,你若幫我把記憶找回來,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秋辭緩了半日,仍有些心悸,只不顯于色,“你只要助我收回跂踵,其他的我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