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疏風驟,迷蒙的水霧籠住了偌大的青葵。
重毓拍了拍栗馬的馬背,回頭看著獨立于屋檐下的梳著雙丫髻的嬌俏小姑娘。
小姑娘正出著神兒,似是察覺到重毓的目光,她雙眼中的瞳子這才“活”了過來,唇角含笑朝重毓招了招手,喊道:“一路順風!”
重毓點點頭,踩著馬蹬翻坐了上去。
她身側并駕著禿頭和嵐,后邊另跟有兩輛馬車,一輛稍小些,坐著將遲和顏儒胥,稍大的則坐著溫時喬和寧知游。車尾隨行著三十名龍驤虎步的御云衛(wèi),一行人下來竟快拉了小半條街遠,陣勢之浩蕩,時時引得路人注目。
不論是在肆水還是在秦環(huán),禿頭總是極愛出風頭的人。
如今哪怕是到了青葵,過往的小妖小怪避之不及的神情亦能叫他開心不已,恨不得立時便從馬背上跳下來隨便逮著幾個人嚇一嚇。
禿頭清了清嗓子,手中緶子一抽——
“駕!”
蹄聲頓起,雜亂地踢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朝城西趕去。
清冷的細雨被夏末的風夾帶著襲在人的臉上,吹得人有些冷。
重毓回頭望去,隱約瞧見了掛在??诘哪潜K琉璃花燈正在隨風拂動,一瞬間只覺恍如隔世。
她心下暗道:別了,青葵。
此去車石,路途艱險遙遠,翻過荒無人煙的崇山峻嶺后還需穿越一片寸草不生的茫茫大漠。此時又恰好是夏末秋初的時候,最不缺的便是狂風大雨,哪怕是快馬加鞭地趕路,最快到達越州也是兩月后的事情了。
重毓此前并未去過車石,一路下來便都是禿頭領著路,休憩調整一事也皆由他定奪,倒也落得個輕松。
這一路趕來出奇得順利,別說一絕堂了,一行人走在荒郊野嶺里連只野豬都不曾見到。
俗話說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山林子里山珍野味多得很,今天烤野兔子明天吃新鮮的小鹿肉,溪澗清澈甘甜,出發(fā)前帶來的干糧皆可存著留作穿越大漠時的儲備。
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間落魄的客棧,眾人奔波勞累了半月,便留下來住了一宿。
一覺醒來,顏儒胥便染上了風寒,上吐下瀉,話都說不大清楚。
寧知游趕忙給他摘了些草藥在客棧里熬了,行程耽擱不得,顏儒胥又不省人事,禿頭只得暫且讓溫時喬同將遲一并擠擠較小些的馬車,將顏儒胥托給寧知游照顧。
禿頭素知車石女子最在意男女授受不親一事,雖只是共擠一輛馬車,也勉強算得上“孤男寡女”,原本還頗為擔心溫時喬不愿意,幸好這姑娘善解人意,一聽說顏儒胥病了不曾猶豫便應了下來。
耽擱了半日,這才重新啟了程。
太陽有些烈,曬得禿頭的腦袋锃亮锃亮。他拉著韁繩,低聲湊過來問:“小白菜,那溫姑娘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說來也是有緣。顏儒胥暈倒在了街上,被溫姑娘他們送回了涼風棧,這便認識了。”天氣悶得重毓心煩意亂,她督了禿頭一眼,神情頗為古怪,道:“你不會是——”
禿頭連忙打斷,一張粗寬臉膛竟難得的染上了些紅暈,“別瞎說!”
重毓噗嗤一笑,只得閉嘴,不再捉弄他。
西行過了一帶群山,再過幾日便入了大漠,顏儒胥仍是沒有好轉的跡象。
白日里烈日高照,灼燒著無邊無垠的黃沙,燥得人皮膚都要裂出縫。到了晚上,氣溫驟降,刺骨的北風從遠方呼嘯而來,幾乎要把他們駐扎好的帳篷給吹翻,直叫人打冷顫。
重毓他們皆為上界族類,氣候雖惡劣了些,尚且受得住,只是難為了溫時喬一個凡人女子。日子一天天下來,顏儒胥還沒好全,溫時喬也倒下了。
這日晚上,寒風料峭,御云衛(wèi)的幾十人正扎著堆在帳篷外燒酒喝。
“咱們這日子也忒安生了些,每天除了趕路還是趕路,唉!”
禿頭白他一眼,“怎么,你小子還嫌沒事兒干了?閑得慌就去扎一個時辰馬步!”
那人神色一變,悻悻而笑,連連擺手。
眾人嗤笑起來,膽戰(zhàn)心驚了數(shù)日,此番氣氛難得有些愉悅。
又見得重毓眉眼含笑著掀開帳帷走了出來,禿頭忙咧嘴招呼道:“小白菜,酒正熱乎著,快趁時過來喝幾蠱!”
火光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映著禿頭又大又圓、光溜溜的腦袋。重毓拿著長月站在帳口,忽的出了神——禿頭的手胖厚而短,像只剃光了毛的熊掌,拿著個酒葫蘆,上頭刻著“肆水”二字。
這手,殺過敵,接過王上親泡的茶,劈斷過山中長蟲的脊柱,給無家可歸的小娃娃抹過眼淚,也曾把重毓從地上扶起,告訴她勿為草芥。
這酒葫蘆,是禿頭要的“拜師禮”。
重毓忽然想起了禿頭送她的“梅花烙”。
禿頭仍憨憨得瞧她笑著,重毓張了張嘴,想要向他道謝——
禿頭容顏劇變,幾乎是驚得從地上跳了起來,大喊了一聲:“有埋伏!”
砰的一聲巨響,深埋于沙土之下的鎖鏈轉瞬間便騰飛而起,揚起了漫天塵土。
三十名御云衛(wèi)方才還在談笑風生,甚者還有人正在不遠處撒尿,這突如其來的變動著實把他們嚇得不輕。好歹也是王都御用衛(wèi)隊,塵土尚未漫開迷人眼睛之時,他們便已掙開誅仙索,飛快地擺齊了陣型。
劍已出鞘,只待封喉。
方才還叫喚著日子忒安生了些的男人此時悔得想抽自己耳刮子,有苦說不出。
沙塵中,隱約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圈黑袍男人,將他們圍了個嚴實。
重毓看到了宋長云。
他錦衣玉冠,負手而立,面色坦然。
宋長云身側另站著一男一女,這二人一副黑白無常的作扮,額上皆畫著一尾鯉魚,正是一絕堂堂下的左右護法:文千古和文流芳。
“諸位如今已是甕中之鱉,我們便不多言了,你們棄暗投明吧?!?p> 重毓喟然一嘆,道:“宋長云,你可還記得鶴老先生?”
宋長云神情一怔,說:“他怎么了?”
“他知道自己教出了你這么個不分黑白的戇頭后,羞愧不已,自盡了?!?p> “……處理完你們之后,我自會去給他燒香贖罪?!?p> 禿頭啐了一口,臉都氣得發(fā)顫,“虧你這畜生有臉說,還給人燒香,你別把他氣得墳頭冒煙就算謝天謝地的了!”
“喲,敢情你們這是還分清形勢呀?敢這般同我們大人說話!”文千古冷笑一聲,叉腰罵道:“再不繳械投降,待會爺爺我打得你們找不著北!”
禿頭被這廝激得怒不可遏,一腳踢翻了面前的火堆,雙手憑空現(xiàn)出兩柄半人大的鐵板斧,飛步向文千古砍去。
“奶奶的,看老子今天不把你剁成糊拌米吃!”
話音剛起,文千古就變了臉色,忙往宋長云身后一閃,一邊還不忘指揮,大叫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快上??!”
一霎間,地上便結成了一個散發(fā)著暗紫色光輝的詭異圓形術陣。
但見一個鼉鼓般大小的光洞忽然出現(xiàn)在了空中,術陣上流動著的殷紅色的流光如被那光洞吸引了一般,紛紛匯聚于其下端,絞成一股血光向洞中源源不斷的涌入。
光洞就像個煙囪般,開始往外吐著黑霧。
這些霧一團一團地四處亂飛,見人便作勢要籠住他的頭部撕咬。幸好只是些低級的邪靈,雖麻煩了些,仍不足為懼。
上百個黑袍子如蝗蟲般四面八方地涌了過來,嘶吼著同御云衛(wèi)的眾人糾纏在一起,一時間黑白光波四現(xiàn),竟將這黑漆漆的大漠照得如同青天白日。
將遲他們所在的營帳早已派了十名御云衛(wèi)嚴加看守。
重毓此時無力分心,拔劍出鞘,人一聳身,踏著幾個黑袍子的身子便飛躍去禿頭同宋長云所在之處。
只待十余步之遠時,一條極為堅韌的倒鉤銀鞭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向重毓小腿處抽來,逼得她擰腰疾避,連退數(shù)步。
“姑娘這輕功當真不錯,妾身羨慕得很呢。”
文流芳嫣嫣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長鞭,談笑間又是一甩——
重毓縱身一跳,執(zhí)劍虛踏上那銀鞭,幾下便閃身至了文流芳身前。等不得文流芳反應,重毓引劍便朝她脖頸砍去,卻被突如其來的文千古一招“金蟬脫殼”給她救了下來。
“你這么欺負我姐姐,可不大公平。”文千古冷哼一聲,掌中光輝化成一支長梭,欺身便往重毓刺去。
這邊尚可對付,禿頭那處卻頗有些麻煩。
禿頭手中那對板斧,正是名列上界兩大名器之一的“劈山造月斧”,其二便是斗笠竹客的長虹劍。
不比長虹劍那般使得神蹤莫測,殺人于無影之中,禿頭這斧頭極為霸道凌厲,一招一式簡單得好似是一個發(fā)了瘋的屠夫在亂砍一般。
也正因為它好似沒有章法,所以更難閃避格擋,再加上禿頭攻守兼?zhèn)?,出招雷厲風行,從不曾輸過。
可宋長云的步法極為詭秘,總可將禿頭的那對大板斧輕松躲過。偶爾砍到了他身上,他竟也只是淡淡笑著,仿佛不痛不癢,隨即極為無力地在禿頭失守之時來上軟綿綿的一掌。
禿頭和許多人生死相搏過。
他曾無數(shù)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但從未有一次這般讓人慌亂。
明明還沒有輸,怎么,怎么會心頭發(fā)慌呢?
額頭上的汗亮晶晶的,滑進了禿頭的衣襟里。他如今只覺雙腕無力,腿也頗有些發(fā)軟,腦袋昏昏沉沉的,胃里翻江倒海,總泛著股惡心勁兒。
宋長云輕笑出聲,仍不急不慢得防守著。
不遠處的重毓自是發(fā)現(xiàn)了禿頭的不對勁,多次想要甩開文千古二人,他們卻和塊狗皮膏藥般緊纏不放,一打便跑,極為煩人。
這時候,帳篷里忽然沖出來了一個布衣小和尚。
“呔!”
但見嵐手持錫杖騰空而起,將錫杖一擲,猛然擊中文流芳的小腹,身形一撥復與罵罵咧咧的文千古交纏起來。
“重檀越,你快去幫禿頭大叔!”
嚇,這小子那日說自己不過“尚能自?!?,原來這般深藏不露!
“小和尚,你撐住,我待會來!”
待重毓開出一條血路疾跑向禿頭時,他已七竅流血著倒下了。
宋長云的手蓋在禿頭光溜溜的腦袋上。
金輝從禿頭的體內緩緩升起,一股一股的傳進了宋長云的掌心。禿頭眉間的金蓮愈漸黯淡,他整個身子皆已呈出了死灰色,一雙細長的眼睛愣愣地盯著重毓,嘴唇囁嚅著,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跑啊。
快跑啊。
這丫頭是不是聽錯了?
怎地還跑過來和那殺千刀的玩意兒打起來了?
“渡光!”“折骨!”
禿頭暗嘆了一口氣,只覺得重毓吼得他耳朵疼。
都教了多少遍了,仙法這玩意兒,自己心里有個底就好,干嘛非要出招前都把名兒叫一遍呢?又不是茶館里的小二,生死這么嚴肅的事兒,報啥菜名???
眼見重毓赤紅著雙眼,面目猙獰得和宋長云那廝混戰(zhàn)著,禿頭便覺得腦袋疼。
王上共有十七個女兒,唯有重毓是弄丟了又被找回來的。
也唯有她,和人干起架來仿佛不要命了一般,招式猛如瘋狗,毫無美感可言。
怎么會有人使劍使得這般兇猛?
這以后可怎么找駙馬。
“定生!”
一股腥濃的血猛地濺到了禿頭的臉上。
死前還要被淋一頭狗血,這得多背。禿頭撐著最后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天上黑蒙蒙一片,一顆星星也沒有。
還是肆水好啊。
哎,別哭啊——
禿頭動了動手指,只覺氣都有些喘不上了。他碰了碰重毓的手背,嘶啞著喉嚨說:“梅……梅花烙啊。”
“那玩意兒,太他媽費銀子了,我摳門?!?p> “你家將大人付了重金,好生愛惜。”
“我曉得你會‘春笑儂’。但是別換我的命,不值。”
……
宋長云死了,這是文千古姐弟倆不曾料到的。
領頭的都沒了,他們這些蝦兵蟹將還留著作甚?
這兩人幾乎都不曾猶豫,障目術一使,趕緊溜之大吉。剩下的那些個黑袍子本就都是半死不活的靈體,一下子沒了他們法力的加持,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化成了灰。
三十名御云衛(wèi),還剩下十一名。
眾人埋了他們的尸首后,天已快亮了。
血紅的朝陽從地平線的盡端噴薄而起,萬里彤云,晨風拂面。
重毓一襲黑衣騎在馬背上,手中虛握著韁繩,面色如水,遙遙望著大漠邊際那抹初升的太陽,背影寂寥而頑強。
半卷流蘇
4.16上架了。但是……大綱里第二卷還沒完,除去這章外還有兩章,所以暫時不更vip章節(jié)。最近狀態(tài)很差很差,這章憋了很久才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