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十年前,據(jù)聞當今王上重啟趙尚未登基之時,常常被母親埋怨沒有子嗣,便在酒后與他的幾位妃子打過一個賭。
賭得便是他登基后的王后之位。
賭局很簡單,待先王駕鶴西去時,誰生得多,便領(lǐng)著所有孩兒去取鳳印。
此話一說,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了。
正妃鄭素自是不滿,這王后的位子她本是穩(wěn)坐了的,怎地平白來了個賭局?而本就不甘屈居正妃之下的孫語曳卻是笑開了花,還沒懷上呢,便樂得和要生了似的。其余幾人便更不用說,這不是憑空掉下來的好機會么?
想來這賭多半也是有些作用的,不過三月,她們二人便相繼診了喜脈。
孫語曳平日里是什么做派?
昨日被賞了件菊紋穿花云紗袍,今日哪怕是鵝毛大雪,也一定會忍著凍穿出來顯擺顯擺。
可自從她懷了孕后,許是真心在意那位子在意得緊,竟安安靜靜地趟屋里養(yǎng)起了胎。吃穿用度更是謹慎到了極致,哪怕是王上親自給她倒的藥湯也得先叫奴才試過了才喝,生怕一個不留神叫誰下了墮胎藥。
鄭素及其他人對她這做派頗為不屑,只是自己都分身乏力,倒也懶得去管她。
十月后,府邸里安生了十月的光景,在夜半嬰兒的啼哭中打破了。
孫語曳生了個男娃娃,累得虛脫了過去。
不過幾日,鄭素也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重啟趙自是高興得很,一手抱一個娃,賞起銀子來毫不手軟。其他妃子見狀,更是紅透了眼,恨不得從外頭抱他二三十個娃回來湊數(shù)。
此后過了九年,先王終是駕崩了。
且不算其他人,此前鄭素和孫語曳便各生了三個,數(shù)量相當。
鄭素本以為大局已定,她乃正妃,這情勢本就有利于她——然而,口稱在寺廟修心養(yǎng)身的孫語曳竟在先王駕崩前幾日抱回來一個半歲的女娃娃。
看著愛妃懷里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重啟趙歡喜得不得了,當下便賜了名。
“《廣雅》有言:‘毓,長也,稚也’。既然是十一皇子,便喚作‘毓’!”
明明是個女娃子,卻被高稱“皇子”。
鄭素氣極,回寢宮里吐了幾天的血,幾天下來一頭烏發(fā)竟生出了白絲。
金絲銀線制的華美鳳袍,精雕細刻了鳥獸花紋的各飾金釵銀簪,高大巍峨的奢麗宮殿,家族的權(quán)利和榮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地位,俾倪眾生的無盡愉悅,就這樣原封不動拱手送了他人。
然若不是事出突然,鄭素幾乎已決定聯(lián)合家中勢力舉兵謀反。
然而就在孫語曳歡天喜地的想抱了小女兒前去受領(lǐng)鳳印之時,前陣子方抓了鬮的十一殿下竟然平白消失在了重兵把守的秦環(huán)王都。
上下火急火燎瘋找一晚上,甚至連奴才們庖房里的酸菜壇子都翻出來瞧了瞧,仍是沒有蹤跡。
到最后,王后的位子仍是鄭素坐了。
登基大宴之時,貴妃孫語曳酡顏如霞,笑起來一雙美目彎彎如月,幾乎要沁出水來。
這女人不過著了一身不算太奢華的衣裳,頭發(fā)也是用一根成色平平的玉簪子輕挽著,可她就只是坐在那處,巧笑倩兮地祝著酒,就已經(jīng)令在場的所有如花美眷失了色彩。
蠻涯使臣甚至直言贊道:“貴妃美得讓人目不轉(zhuǎn)睛,頗有月射寒江之感?!?p> 孫語曳垂眸羞澀一笑,如二八少女般瞧了眼重啟趙。
自此,這云貴妃便寵冠六宮了。
而那憑空消失了的十一殿下,在御云衛(wèi)費盡心思尋了半年之后,終是叫人忘了。
只剩有一個不起眼的衣冠冢,常常有人細心打掃著。
數(shù)十年后的云河,鄭素和孫語曳皆已人老珠黃,然風韻猶存。宮中雖然每年都會進來不少臉蛋兒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名門之女,她們二人卻仍是后宮二首,明爭暗斗,勢同水火。
鄭素雖坐了后位,奈何云河王偏生更寵孫語曳,各處都幫襯著她,倒叫她這個王后落了下風,一時孫家在朝堂上更是混得風生水起。
近來正逢臘月空霜節(jié),宮中大大小小的采辦事項都得有人來統(tǒng)領(lǐng),雖然本是鄭后的職責,往年王上卻總是交與云貴妃處理。
然而不久之前,失蹤了十余年之久的十一殿下忽然被人找回來了。
待專司龍脈一事的龍宗府驗明正身后,王都內(nèi)又熱熱鬧鬧地辦了場大宴,歌舞升平整整三日,宴會之盛大絲毫不亞于皇子娶親。
在這之后,采辦一事便交給了鄭后。
只因王上說:“十一在外頭顛沛流離了十幾年,你們娘倆也不容易,今年采辦一事便交與王后來做吧,你便好生陪著十一?!?p> 云貴妃溫婉一笑,極為慈愛地摸了摸一旁怯生生的小女兒,應(yīng)下了。
待王上走后,貴妃遣散了眾人,偌大的宮殿里只有她和她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女兒。
孫語曳噙著笑,自顧坐了下來,細細打量著阿毓。
“你生得很像本宮年輕的時候?!?p> 寢宮里有一股極為好聞的熏香,嗅著很是熟悉,頗有幾分四月山間桃花遍地的味道。
“本宮為了生你,隱居深山一年之久。”孫語曳抬手輕撫著阿毓的臉,堅硬鋒利的甲套在上頭劃下了幾道紅印。
她繼續(xù)道:“抓鬮的時候,你抓了把木劍,甚得你父王歡心。他說‘巾幗不讓須眉’,我們云河也要出個名震天下的女將士了?!?p> “十一,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回母親,兒臣自幼在城內(nèi)一家武館里長大,不曾受過什么苦,還請母親寬心?!?p> “難怪……”孫語曳盯著阿毓脖頸處露出來的疤痕,“想必成天凈是同人撒野打架了吧?如今你既回了宮,可千萬收收你的野人性子。讀過些什么書?琴棋書畫會不會?御馬呢?”
阿毓窘迫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可這到處都用毛茸茸的軟墊子鋪了個嚴實,竟叫她難為得很。但聽得她支支吾吾道:“回母親,這些兒臣都不曾學(xué)過?!?p> “那你回來做什么?”
一聲喝問,孫語曳一腳踢在阿毓的腰側(cè),將阿毓踹倒在地上。
慘白的胭脂填補在她溝壑遍布的臉上,精心畫了一雙冷漠的眼睛,抿了一張殷紅如血的嘴唇。許是大殿里沒有他人的緣故,這平日里溫和寬仁的貴妃娘娘,此刻竟猙獰得像是要殺人。
活像是貼了副人皮面具。
“你既殺了你養(yǎng)父母的兒子,去死便是了,回來作甚?”
“你以為本宮不曉得你什么來歷?”
“宋榮這狗東西找你來害本宮是不是!”
孫語曳一把將茶幾上的杯盞橫掃在地,噼里啪啦的碎片和滾燙的茶水濺在阿毓身上,疼得她急忙一縮,方爬出半步便又叫孫語曳拖拽了回來,用手猛地按著她的頭壓在了地上。
“賤人,鄭素這個賤人!”
“你又為什么不死在外頭,要回來丟本宮的臉面,礙本宮的大事!”
這樣的打,阿毓是挨過不少的。
臉下壓著碎瓷渣子,硌得肉很疼,怎么也比張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好受多了。
她沒有出聲,只是呆愣地仰望著孫語曳氣急敗壞的模樣。
待孫語曳發(fā)作累了,這才良心大發(fā),忽然意識到阿毓是她失蹤了十幾年又被找回來的親女兒,復(fù)而哭哭啼啼得從地上摟起阿毓,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起了苦。
哭她在這宮里幾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膽。
孫語曳的頭枕在阿毓瘦弱的肩膀上,滿頭的首飾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繚亂。
阿毓側(cè)首看向窗外的明月。
她想了想,沒說她的肩膀上有舊疾,受不得重。
半卷流蘇
我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