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日光格外猛烈,屋外金光一片,即使經(jīng)地面的反射也刺得人雙目發(fā)澀。小廝們把水一遍遍地潑在各院落的磚地上,滋起蒸騰的水汽,升出一層淡淡的紗霧。直到七月,熱辣也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就是在中元節(jié)那天,各家都要燒法船祭奠先祖親人。那日清晨,景行剛醒,就看見高師傅已經(jīng)準備好了黃紙香燭。他說:“今天是大日子,你也該去給你親爹上香?!?p> 景行默然,找了個熟識的小廝,托他去里頭傳話。在早飯后兩人往后山墳地上去。到了岔路口的枯皮槐樹下,高師傅拿出煙斗對著樹干磕了磕,悶聲道:“我就不去了,我拐了你,你親爹也肯定不愿意看見我?!?p> 景行看他故作嚴肅的模樣有些想笑,但礙于這樣的日子又不好笑出來,只是強忍住,提了竹籃往墓園走去。
那座墳已經(jīng)很多年沒人打理過了,墳堆荒草叢生,墓碑也有些模糊不清。景行早就料到,拿出鐮刀割了許久才收拾干凈。這幾年他們兩人一直漂泊無依,日子并不算好過,進了謝家又如履薄冰,直到現(xiàn)在才稍稍穩(wěn)定。
他跪在地上,點燭焚香又燒了紙,半晌不知道開口該說什么。最后被蠟燭的煙熏疼了眼睛。他拭去了溢出的眼淚,對著地上磕了幾個頭,起身拾掇祭奠的東西。在轉(zhuǎn)過頭下坡時,看見一個挺著肚子的女人。她穿著絲綢斗篷,把身子和臉全部裹住,只有花裙擺若隱若現(xiàn)。她獨自一人前來,坐在一座枯墳邊的石頭上。地上已經(jīng)有一堆燒紙的灰燼,風一吹就四下散盡,有幾縷掛在墳邊的薔薇花上。女人伸出手解開了斗篷,是玉玫。
她笑道:“玉薔,我今年又來看你了。你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出個門有多不容易。我不能待太久的,必須要趕緊回去?!?p> 她望著兩株祭花,眼神頃刻空洞,訥訥地說:“我馬上就要生了,可是這不是我的孩子。他會叫別人娘,我在他的面前,跟個奴才沒什么區(qū)別。就像咱倆一樣,不是爹娘的孩子,是那個畜生買來的東西?!?p> 她吃力地起身,又停駐了會兒,艱難地別過臉去?!澳惴判陌?,我雖然和以前一樣,但是現(xiàn)在暫時是有點本事的。我已經(jīng)讓人全城去找了,就算翻遍了所有的戲班子,我也會把那個王八找出來。把他捆了按在你面前給你磕頭?!?p> 昨日剛下過大雨,山里的路成了黃土泥漿。她起步太急,忽然向一邊滑去。景行反應快,立即上前扶住她。玉玫見了他很詫異,轉(zhuǎn)眼看見他手上的竹籃,于是也明白過來。
“剛剛你都聽到了?!?p> 景行窘迫地低下頭,結(jié)巴地說:“我——我不是有意的?!?p> 她搖搖頭,不甚在意?!皼]什么?!?p> 她又極為坦然自若地說:“多謝你送的薔薇花,我妹妹很喜歡。”
“我今天是來祭奠先父,不曾想會遇上您。”
她往前面走去,帶著輕度壓抑的朦朧神色哂笑道:“什么您不您的。我也是下九流出身,別人眼里最低賤的玩意兒,自己也沒當回兒事?!?p> “我問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會撒潑?”她眨著眼睛,不過二十歲的年紀,但那雙漆黑的眸中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狡黠和沉重?!澳怯秩绾瘟?,我就是要撒潑,告訴所有人,我不是個好欺負的主。省得將來失勢了,一個個都有膽子來踩一腳,把我當畜生看?!?p> 景行不解,不由得接話道:“可是若一時張揚,真要失勢那天,不是更會讓人踐踏嗎?”
玉玫輕嗤發(fā)笑:“難道你以為我不撒潑,將來失勢了,他們就會尊重我這副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人?你看二姨太,她性子可好,難道有人會給她臉面了?”
她抬高了臉正視前方,冷笑道:“在這世上,人善被人欺。不管姨太也好,奴才也好,戲子也好,我們這種下九流將來結(jié)果都是一樣,我何不能在能跋扈的時候好好痛快一番。也好給他們提個醒,失勢了是隨你踩踏,但要又讓我得勢,那我也不是個好糊弄的良善人。”
等走到干路上,高師傅看見玉玫在旁,一頭霧水。景行想起他從未進過內(nèi)宅,并沒有見過謝欲的妾室,剛要對他解釋。玉玫卻扭頭就走,直接上了一旁等候的馬車。
他一回到內(nèi)院,就看見若昕正給花園里的白鵝喂食。大家雖猜不透她起初養(yǎng)鵝的初衷是什么,但都認為這位沒耐心的三小姐肯定玩幾天就丟開手了??墒浅鋈艘饬?,她每日都很有耐心,早晚都是她一人負責照顧,幾乎不讓人插手。她每晚都會坐在湖邊芭蕉下的那塊青石上,看著那群白羽君子戲水高吟。偶有黃昏的風吹過,抖動蘆葦葉沙沙作響。她的神情和葦叢一樣靜謐,雙目映出脈脈波光,唇角便如即將升起的月牙。
可惜直到酷暑將熄,也沒有一只螢火蟲從葉叢中飛起。那個七夕節(jié)的荷包意料之中地躺在她的枕邊,并沒能送出去。景行沒有打擾她,悄然拿了工具去做翻土澆水的分內(nèi)事。
晚飯過后,一屋子人都到了孟氏院中聽她最后囑咐晚上祭奠的事宜,鳴鑼撒飯,又請了十幾個和尚誦經(jīng)超度。婦女早就備好酒肉糖餅面塑瓜果供奉。有別于新歲祭祖時,供奉之物擺列在正堂桌案上,中元祭品一應由專人雙手捧住,一邊虔誠念禱,最后擺在河岸等候先人享用。謝家是大家,這樣的大節(jié)日要求一分都不可出差錯。河中紙船水燈,船上擺衣冠紙錠,周邊點上燈燭,亮一個通宵。
待下人們回稟事事妥當,孟氏才安心飲茶,說:“你們?nèi)羰怯杏H人也要祭奠,晚上就跟在后頭便是?!?p> 三人忙起身道謝。翠羽笑道:“四妹今天去哪兒了?我早上去你院里看你,結(jié)果人不在呢。聽下人說,妹妹出去了?”
玉玫不慌不忙地說:“我沒出去呀。早起頭暈在園中走了一會透氣,能干什么?”
“你挺著肚子,別到處亂跑,要是覺得憋悶,也該多帶幾個人才是。”
“多謝太太關心。只是不知是哪個下人胡說八道,還想問問三姐?!?p> 翠羽以帕掩口笑道:“我也不認識四妹院里的下人,隨意聽了一句。”
“是么?”玉玫忽然不依不撓起來,笑著說:“那我可要回去問問了,看看到底是誰和三姐說了話。這樣胡謅主子是非的下人,也該好好教訓一番。萬一以后又亂說了什么事,出了差錯,到底是我的下人,鬧起來也是我臉上無光?!?p> 她又起身虛行了禮,對孟氏說:“太太,妾身自幼就在戲班子大的,早已不記得父母,只有一個親妹是從小一起賣進班子的,但前年她也過世了。妾身多謝太太,施恩讓妾身替她擺些果子供奉,也算盡了情誼?!?p> 她說罷就盈盈下拜。孟氏忙讓人扶起她,嘆道:“你們也是怪可憐的。就向廚房吩咐下,多備些祭奠的物事。”
一行人散了后,幾位姨太同行。若昕也要回去,遂走在她們身后。月現(xiàn)對翠羽說:“前兩日妹妹給我送來的紫玉竹我很喜歡,多謝?!?p> “二姐客氣了,你我都是老爺?shù)娜?,彼此照顧體貼也是常理。何況四妹也常對二小姐很好呢,你要謝也該謝她?!?p> 玉玫扶著丫鬟的手,哂笑道:“我只是和二姑娘投緣罷了,才格外想著。三姐想必是和所有人都投緣,所以對誰都那么好。”
翠羽一時語塞,悶悶獨自往前去了。走至岔路,若昕對景行壓低了聲音道:“她們事兒可真多,哪像我,每天能開心六個時辰都很滿意了。”
她確實不用擔心什么事,按她的身份,能無憂無慮就是最好的。不過現(xiàn)在的她也未必是絕對滿足于現(xiàn)狀,還是會有新的期待和盼望。譬如她在走至合歡樹下,聞著那股清甜的氣息,伸手拈下一枚掉在樹叢上的合歡花。那樣繾綣的粉色讓她出神了許久。景行說:“若是小姐喜歡合歡的香氣。我待會就來給您采集,裝進荷包里,可以隨身攜帶?!?p> 她卻忽然說:“你說她們事兒那么多,是不是因為真的很在意爹?”
這番話讓景行想起兩年前在湖畔夜幕下看見的月現(xiàn)。若昕此刻的眼神和提問的語氣,都很像當時的她。
那晚的祭祖大典,一干姬妾奴仆都立在屋外。一應瑣事全由謝家人親自動手,直到祭拜后,方是最熱鬧的放船點水燈。謝家人并不算多,上下加起來不過一百多,除去男子,剩下的女眷也就數(shù)十人。所以湖中河燈并不多,只是幾十盞蓮花燈映著月下波光粼粼。丫頭們都在河邊自顧自放河燈祈禱拜祭。景行四下尋找若昕,但均不見人影。他回過神來,終于在那塊青石邊看見她。她長發(fā)垂下,戴了芙蓉金釵并幾朵珠花,眉眼在微弱的孤零一盞河燈的光下染上了朦朧微醺的神采。她輕銜笑,神思在外,手浸在水中,一下下推動,那盞燈并沒有漂遠。
遠處千燈喧囂,和此處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僅憑這零星燈火的映照,景行發(fā)現(xiàn)她的模樣和剛相識時那個懵懂純稚的小姑娘也不再相同。
她的等待并沒有全然白費。八月初六是謝欲的生辰,若昕在七月下旬就急著問:“大姐姐那天會回來嗎?”
“自然了,你姐姐肯定會來的?!?p> “那姐夫也會一同來嗎?”
孟氏目色空前明亮,哂笑道:“姑爺若是沒事,自然也會跟來祝壽的?!?p> 她不再回答,在一旁默默出神。在回院子的路上,景行忍不住問:“小姐在想什么?”
她似受驚的小鹿,回過神道:“沒——沒什么。我只是在想爹的生日,我該準備些什么?”
景行順她的話往下說:“小姐最近的針線已經(jīng)很好,可以給老爺送一份親手制作的繡品,或是您親手寫的字?!彼煊X出在幽蘭院中若昕提問時的異樣神色,心跳沒來由地沉重了一聲,沒有再去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