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楊家“三少爺”
李德良來到楊將軍府門口,想要敲門,卻又沒有勇氣面對門后面的悲慘世界,他走過來走過去,一遍遍推想著如何勸解月娘。
“吱吱”,門開了。
“李將軍來了啊,請進(jìn)吧。我家小姐已經(jīng)恭候多時了。”
溫伯的語氣格外平靜,似乎變了個人似的,在李德良看來,這是大悲后的安靜,壓抑在內(nèi)心的悲憤得不到宣泄,反而使人的性格發(fā)生巨變,這樣不好,會出人命。
“溫伯啊,節(jié)哀順變?!?p> “里邊請吧。”
李德良想要探探口風(fēng),可溫伯什么也不愿多說。
將軍府的院子依舊覆蓋著白雪,應(yīng)該是家里發(fā)生了巨大變故,大家都沒有心情打掃庭院,任由積雪堆疊在原處,陽光一照,刺得人眼睛疼。
李德良走到正堂門口,心里一緊,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月娘啊,你這是做什么?!?p> “李將軍,我家小姐從老爺和兩位少爺?shù)氖砘貋?,就到處翻找去年生日時,老爺送她的鎧甲,也不顧傷口,非要穿上在這里等你?!?p> 靜兒一邊哭一邊說,李德良沒聽清楚來龍去脈,只聽得月娘找了鎧甲穿上等他來呢。
“月娘!我知道你傷心痛苦,但是你有傷在身,鎧甲笨重,你穿上做什么!”
“上陣殺敵,血債血償!”
月娘說了這八個字之后,“撲通”跪在了李德良的面前。
“師傅!李將軍!我爹,我大哥,我二哥隨你一同戍邊,他們被虜賊殘忍殺害,以后,我替他們上陣殺敵!”
“胡鬧!”
“絕非胡鬧!”
“就是胡鬧!”
李德良心想月娘多半哭天搶地,痛不欲生,沒想到竟然要披甲上陣,為父兄報仇雪恨,簡直失了理智。
“你懂兵法嗎!”
“你教!”
“你敢殺人嗎!”
“該殺之人有何不敢!”
“你能帶兵嗎!”
“你教!”
“你吃得了軍營的苦嗎!”
“楊家子孫不怕吃苦!”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就算你懂兵法會打仗敢殺人,也吃得下軍營的苦,可你是女兒身,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明律不許女子參軍!你這就是胡鬧!”
“古有木蘭從軍,今有孝慈高皇后陪太祖皇帝南征北戰(zhàn),我為什么不行!我父乃欽賜驃騎大將軍,我兄乃花馬池后衛(wèi)先鋒,我楊家家訓(xùn),戰(zhàn)至最后一人,也誓死保衛(wèi)大明江山!我姓楊,身上流著楊家的血,是男是女有何分別,上了戰(zhàn)場一樣砍得虜賊落花流水!”
“即使我同意,朝廷也不許!”
“朝廷又不知道!”
“花馬池現(xiàn)有萬名將士,不缺你這一個十五歲的女娃子!”
“偏缺我楊家忠良血脈!”
“月娘!”
“師傅!我要去!上陣殺敵是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兩天時間,我失去了爹爹,失去了兩個哥哥,失去了幸??鞓返募?,我從生下來就沒有了娘,現(xiàn)在又沒有了爹爹和哥哥,沒有親人,我活著有什么意思!你不讓我上戰(zhàn)場,難道要我在這孤獨的將軍府里郁郁而終嗎!你看看地上,看看這三個曾經(jīng)和你并肩戰(zhàn)斗的人,他們在天之靈就愿意看著我孤獨而死嗎!”
“他們的在天之靈也不愿意你一個女兒家上陣殺敵!你有個三長兩短!楊家就真斷后了!”
“已經(jīng)斷后了!我的兩個哥哥都死了!都死了!還有什么后!”
“至少你活著,也是他們的安慰!”
“只有我活得快樂,他們才會安慰,我半死不活的活著,他們才真的死不瞑目!上陣殺敵,殺得越多!我越快樂!”
“總之不行!”
“那我就用這青蛇劍隨父兄而去!”
說罷,月娘舉起劍準(zhǔn)備抹脖子,靜兒一把握住劍鋒:“小姐!你死了一了百了!誰給老爺和少爺報仇!到了黃泉,你怎么有臉見他們!”
靜兒使勁握緊劍鋒,手被割得鮮血直流,也不吭聲,兩眼直愣愣的盯著月娘。
“不要胡鬧了,行不行!女子不能進(jìn)軍營!這是鐵律!”
月娘放開青蛇劍,抱住靜兒的手,淚水不停的往下流。她扯下自己頭上戴的白色發(fā)帶,給靜兒包扎。
“靜兒,師傅說我胡鬧,你也要跟著胡鬧嗎?我只是想要找個活下去的理由,這么難嗎?你們?yōu)槭裁炊歼@么逼我,一定要我傷心而死,淚流而死,你們才滿意嗎!”
“月娘!師傅知道你突然經(jīng)歷這么大的變故,一時半會兒無法接受,但是事實已經(jīng)在此,你必須學(xué)著接受。上陣殺敵,有我和花馬池所有將士,我們一定會為楊老將軍,楊昭楊毅報仇雪恨,可這都不是你能參與的。你只需要接受現(xiàn)實,然后好好活著,找個好人家嫁人生子,你父兄自然瞑目。”
“月娘,今日你若非要參軍,就先拿我這把老骨頭開開刀刃!”
溫伯不知何時撿起來月娘的青蛇寶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兩眼充血,眉毛都快要立了起來,拉著哭腔說道:“夫人養(yǎng)你喪命,為了保你平安順?biāo)欤蠣斏贍敹几冻隽硕嗌傩难?,現(xiàn)在他們就躺在這,你看著他們你說!你說你非要上戰(zhàn)場送死!你說你就是不愛惜你這條小命!你說你今日要殺了溫伯開劍刃!你說??!死的死,走的走,我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夫人!我也不活了!”
“溫伯!”
“爹!”
“都給我閉嘴!月娘絕對不可能上戰(zhàn)場!我現(xiàn)在就去上書朝廷,楊振威將軍及其兩個兒子皆因守衛(wèi)花馬池浴血奮戰(zhàn)而死,只留一孤女,請皇上恩準(zhǔn)將你送至吳老太公,你母親娘家撫養(yǎng)?!?p> “不!我在花馬池生,我在花馬池長,如今我全家都葬在花馬池,你叫我去京城,讓我們生不能常伴,死不能共眠,我不去!”
月娘一個健步?jīng)_過去,奪了溫伯手里的劍,直接要往肚子里刺,李德良實在看不下去,大喝一聲:“今日你死便死,楊將軍的仇自有我等去報!”
“師傅!”
月娘一聽這是話里有話,連忙扔下劍,跪著來到楊將軍腳下,淚流滿面激動的問:“師傅,你準(zhǔn)我上陣殺敵,為父報仇了?”
“我沒有準(zhǔn)!只是楊振威將軍有三個兒子,死了兩子,還有一個小兒子,按律,戍邊將士有兒者世襲封號,花馬池不能沒有驃騎將軍?!?p> “李將軍!你老糊涂了!”
“溫伯你聽我說,事已至此,月娘又這般威逼,莫非我們真能看著她抹脖子?她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孩子,這就是個一根筋!罷了,隨她去吧,將軍府里你來照顧她,軍營里自我,讓她吃幾天苦她就自己回來了?!?p> “我還是不放心。”
“我要陪小姐去!”
“去吧,扮個小兵,兩人有個照應(yīng)。”
溫伯應(yīng)允了靜兒,無奈的癱坐在了椅子上,嘴里不停的說著:“老爺、夫人,我對不起你們!你們都不在,誰還聽我這個糟老頭子的話??!”
“你倆聽著!軍營不是家里,軍營有軍營鐵一樣的紀(jì)律,只有軍規(guī),沒有人情。若是被人認(rèn)出來你們是女兒身,軍法無情,必定得人頭落地!”
“明白!”
兩個姑娘一腔熱血的要從軍了,李德良和溫伯,從此就要把心提在嗓子眼過日子了。
“但是,月娘必須把傷徹底養(yǎng)好,快去把鎧甲拖了,穿都穿不對,而且這是女子舞劍時穿的鎧甲,你以為真能擋住刀劍砍殺?”
“哎呦,我的天吶!這咋還有刀劍砍殺呢?讓不讓我活了呀!老爺??!你在天之靈保佑??!”
溫伯聽了李德良的話,本身就不放心,現(xiàn)在成了膽戰(zhàn)心驚,連皮肉都緊繃在了一起。
“溫伯,孩子們長大了,我們管不了了。有我在,你也不要太難受。咱們還是先給楊老將軍和楊昭楊毅準(zhǔn)備后事吧?!?p> “爹!哥哥!”
“老爺!少爺呀!”
聽到“準(zhǔn)備后事”,月娘和靜兒、溫伯全都跪倒在地,放聲痛哭。李德良也忍不住抹起來眼淚。
聽說楊家父子要入葬了,花馬池幾乎所有人都戴著孝來送葬。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推著靈柩,一路哭喊:“楊門忠烈,驅(qū)逐韃虜,父子三人,命喪疆場,此去黃泉,我等相送,淚流不盡,情感天地,來世若見,必報恩德??!”
月娘抱著父親的牌位走在最前面,哭得幾乎站不起身子。靜兒、李凝露分別走在月娘兩側(cè),抱著楊昭楊毅的牌位。
漫天的紙錢飛舞,滿街的哭聲震天。路旁抱著孩童的婦人不停抽泣,懷里的孩子問她:“娘親為何如此傷心?”婦人說:“兒呀,今天是我們的大恩人入土為安的日子,沒有他,韃靼豺狼早都吃了咱們了,你要記住他們的名字,楊家將?!薄皸罴覍??那不是戲曲里的人物嗎?”“戲里戲外,楊家將都是保護我們老百姓的大恩人!記住了嗎?”“嗯嗯,記住啦!楊家將是恩人!”
下過雪的花馬池街道被陽光照射后,土路有些泥濘和打滑,為了楊家父子順利入葬,花馬池老百姓們前一天便開始自發(fā)挖土鋪路,連夜鋪出來一條暢通大道。
月娘看著老百姓們?nèi)绱藧鄞骶拺训透绺鐐?,她為自己姓楊而感到驕傲,也覺得自己執(zhí)意要從軍是絕對正確的選擇,這十里長街,場面盛大的送葬儀式,深深地烙印在月娘的腦海里,也讓她下定決心繼承父業(yè),替父親、哥哥們保衛(wèi)好花馬池,保護好這些有情有義善良的老百姓們。
“落!”
“三少爺,到墳地了。”
為了順理成章完成參軍的想法,李德良與月娘商議,從不露真容的她,此次送葬楊將軍,就以楊家三少爺?shù)纳矸莩霈F(xiàn)。靜兒為小姐換上男裝孝服,束起發(fā)髻,自己則還是一身女裝打扮。月娘問她為何不換,她說沒人注意她,等進(jìn)軍營她再換。其實靜兒是有自己的打算。
月娘抬頭一看,師傅為父親和哥哥們選的墳地在城南一處背靠青山,腳踩花馬湖,周圍是郁郁蔥蔥茂密樹林的風(fēng)水寶地。月娘想父親和哥哥們從此就要在這里安眠了,在這里他們還能望得見他們守衛(wèi)一生的花馬池后衛(wèi),師傅想得非常周到。
“三少爺,這是大少爺和二少爺?shù)哪沟?。老爺生前就說過,要跟夫人合葬在一起。”
“好?!?p> 月娘繼續(xù)往前走,先去埋葬父親。
原來李德良為楊昭楊毅兩兄弟選的墓地就在他們父母親的腳下,這是花馬池的葬俗,一家人死后要葬在一起,兒子們埋在父母親的腳下,這叫“挎腳”,將來福佑子孫,代代相傳??扇缃?,楊振威夫婦腳下也只有兩個兒子的墓地,只有子,沒有孫了。
“有!”
楊家上下先是葬了楊振威,然后又回來埋葬楊昭楊毅,聽到楊家從此斷后的議論,靜兒突然抱著楊昭的牌位跪在了楊昭的墓地前,大聲宣布:“我就是楊昭的妻子!我的孩子就是楊昭的孩子!”
頓時,眾人紛紛議論:“這不是楊將軍府的小丫鬟靜兒嗎?啥時候跟楊家大少爺成親的?”“噓!說不定私定終身的!”“難道還!哎呀,遺腹子?。 ?p> 溫伯一看眾人議論起來,急紅了眼,上前就問:“靜兒!你在胡說什么!什么時候的事情,為父怎么不知道!真有孩子?”
“爹!沒有孩子!”
“那你胡說什么呢!你是不是中邪了?”
“沒有!大家聽我說!”
靜兒抱著牌位站起身面向大家:“我是楊將軍府的丫鬟靜兒,溫玉堂,就是溫伯,是我爹。我自小在楊府長大,與楊昭將軍青梅竹馬,我倆兩情相悅,可我是個下人,不敢高攀將軍,所以拒絕了我家大少爺?shù)那蠡?,”靜兒把牌位抱得更緊,“如今,大少爺戰(zhàn)死沙場,我溫靜就是他的未亡人!將來我會收養(yǎng)戰(zhàn)場孤兒,為楊家續(xù)后!”
“好姑娘!”
“哎,這么年輕,這是何必呢。”
“靜兒!我苦命的孩子啊?!?p> 大家有拍手叫好鼓勵靜兒的,有惋惜的,也有不相信的,覺得她這是沒有見過世面,將來遇見好男人,還是會嫁人,可溫伯知道,他的女兒跟月娘一樣,都是一根筋,既然這么說了,那肯定要給楊昭守一輩子活寡,只是她太年輕,人生太長,她的命太苦。
“靜兒,你要做我大嫂?”
“小,三少爺......”
靜兒泣不成聲。
“你為什么不早說?多好的姻緣,大哥活著沒有看見你點頭,這可能是他最大的遺憾啊。我們家從來不在乎什么門當(dāng)戶對,你倆有情,父親一定會支持的!你真是太傻了!現(xiàn)在你要做我大嫂,我不同意!我楊家不能毀你一生!”
靜兒一聽急了,忙給月娘跪下祈求:“少爺!我溫靜此生生是大少爺?shù)娜?,死是大少爺?shù)乃廊耍瑢砦宜懒?,也要像老爺和夫人一樣,跟他合葬在一起。你不允我,那我今日便撞死在這墓碑上,直接與大少爺合葬!只是可惜我不能收養(yǎng)孩子,為楊家續(xù)后了!”
說罷,靜兒一頭撞在楊昭的墓碑上,頓時頭破血流,暈死過去。
“靜兒!我的善良閨女呀!三少爺!你就準(zhǔn)了吧,老朽求你了!”
“快來人,先送靜兒回去治傷!”
月娘一看靜兒如此這般,實在心疼,連忙喊人送她回去醫(yī)治。然后向眾人宣布:“大家聽我說,我乃驃騎將軍楊振威的三兒子楊月,今日請大家做個見證,丫鬟靜兒與我大哥情真意切,寧可死,也要做我大哥的未亡人,現(xiàn)在楊家只剩我一人作主,我宣布,溫玉堂之女溫靜,就是我楊家大少爺楊昭的妻子,墓碑也以她的名義立,她的名字也將入我楊家家譜?!?p> 月娘宣布完后,對著李德良說:“叔父,請你做證婚人,回去后為我大哥大嫂補辦婚書?!?p> 李德良被月娘的行為驚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這個小丫頭這種亂上加亂的時候,能如此處事果斷,有條有理,順道也把自己的男兒身份順理成章的進(jìn)行了公布,無論眾人信不信,只要他給月娘再助力一把,楊月娘變楊月,就在今日她父兄下葬之日蓋棺定論了。
“好,就聽你的。這是楊家的家事,你雖年紀(jì)小,但卻是楊家唯一的血脈,楊老將軍和兩位公子已去,你就是楊將軍府的主人,你做主,我作證,溫靜就是你楊府的人了?!?p> “好!只是靜兒,我家大嫂子說話不清楚,我楊家還有我楊月在此,又怎么會斷后?她收養(yǎng)的孩子是給我大哥挎腳,我將來娶妻生子,楊家自然子孫滿堂。”
來送葬的父老鄉(xiāng)親雖然將信將疑,但既然李德良將軍都說這是楊家的三少爺,那應(yīng)該不會有錯,大家也都感嘆,老天爺還是公平的,楊老將軍為國捐軀,老天爺肯定不能讓他斷后,如今他還有一個兒子剛初出茅廬,就這么俊朗果敢,真是好人自有好報。
“葬!”
在大家?guī)鸵r下,楊昭楊毅兩兄弟也入土為安,月娘祭拜結(jié)束,用刻刀在楊昭的墓碑上刻上了“妻楊淑人吳氏立”幾個字,她心里知道,靜兒的此番作為,對于他們楊家太重要了,若非如此,楊家就真要斷后了,誰將來給他們一家子燒紙祭奠,添把黃土呢?
一番入葬禮節(jié)走完,李德良又在楊將軍府里擺了白宴,感謝幾天來幫忙辦喪事的父老鄉(xiāng)親,月娘也依禮挨桌子跪拜叩謝。大家紛紛贊揚楊家喪事辦的好,楊家小兒子處事精明有禮,將來必成大器。
筵席結(jié)束,李德良在楊府門口一一送別客人,李凝露匆匆走過來,湊近她父親的耳朵說道:“爹,不好了,月娘腿傷復(fù)發(fā),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