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
草木清雅。
霞光瑩潤。
鶯鳴雀和,百叫無絕,一如既往一派祥和。
殿內(nèi)。
跪著的兩人有些萎靡。
香爐內(nèi)燃著的乳香快燼了,玄清尊適才想起二人來,緩緩從幾案前起身,隨手將那卷書冊放在博古架上,語氣不輕不重道:“天兕還似這般不長記性?!?p> 頓了頓,“想是磨練的少了,這樣罷,方才普賢真人傳了人求助于本尊,同為仙僚,本尊不好推拒,便允了,你去西鏡瀛洲卻是正好?!?p> 天兕愣忡,旋即領(lǐng)命,似乎早便知道會是如此,沒成想這個‘如此’卻是自己。執(zhí)了個禮,躬身快速退到殿外。
銀笙忙正了正跪姿,恭恭敬敬等著玄清尊的下文,然,就沒有然后了……
她眼看著玄清尊重新拿了卷書冊,重新回到幾案前,復(fù)又重新坐下,再執(zhí)起酒盞泯了一口,整個過程行云流水,風(fēng)姿卓然,卻是全然沒理會自己。
銀笙不明,適時仰著頭,挺起小身子,學(xué)著天兕的樣子行了個禮,開口說道:“帝尊,天兕仙君去西鏡瀛洲,那,我去哪兒?”
玄清尊眉眼一挑,狀似不經(jīng)意回答,“你退下罷?!?p> 銀笙:“……”
自己在這是礙他眼了么,想罷,磨磨蹭蹭的從地上爬起,又磨磨蹭蹭的拍了拍膝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再磨蹭著轉(zhuǎn)身,一步三回頭的揪著小手挪到殿門邊,然后整張臉糾結(jié)在一起,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玄清尊。
玄清尊似有所感,放下手里的冊子,對著銀笙不咸不淡的問道:“還有事?”
銀笙搖頭,幽幽轉(zhuǎn)到殿外,飄回了青淵閣,旁的小茅屋。
躺在竹榻上,有些百無聊賴,銀笙抱著被子翻過來再滾過去,玩得不亦樂乎,那副靨足的表情讓躲在茅屋左側(cè)下方的天兕看得牙直癢癢,當(dāng)即想要出手戲弄銀笙一番,卻又覺得不能便宜了這小妮子,倏的收回手,嘿嘿一笑,神情動作都萬般猥瑣。
銀笙自顧怡然自樂,突的瞧見帝尊尊軀,霎時被震得僵在榻上,樣子十分狼狽,且,滑稽。
天兕心里憋著笑,面上學(xué)著玄清尊的樣子故作目空一切狀,冷著嗓子道:“銀笙,你這膽子向誰借的?敢躲在這里偷閑,玩忽職守。本尊讓你退下卻不是讓你無所事事,一個小小的九等宮娥見到本尊也不知行禮,派頭倒是比本尊大了許多。”
話到此處又稍作停頓,一臉的高深莫測,把銀笙唬得一愣,后知后覺間慌不擇路的從榻上滾了下來,跪在‘玄清尊’腳前。
正欲出口的話,突的,銀笙察覺不對,又險(xiǎn)險(xiǎn)咬住舌頭,剎時心緒萬千。
不對,不對,帝尊身上的味道不對,說話的語調(diào)也不對,此時出現(xiàn)在這里更不對,這一番細(xì)細(xì)思索,哪哪都透著違和感,銀笙即料定眼前的帝尊定是他人假扮,這般遮遮掩掩準(zhǔn)不是好事。
銀笙抬頭,眼神緊緊鎖住對方,扯著脖子理直氣壯的高聲呼道:“帝尊,您是吩咐了的?!?p> 這下?lián)Q天兕不淡然了,嘴角直抽抽,劇情好像有些偏了,話本里不是應(yīng)該有“銀笙慌不擇路跪到自己腳邊,鬼哭狼嚎求自己原諒,然后懺悔自己的不該,最后求自己饒恕她的罪過么?”
再或者,“碎步蓮花,身嬌體弱,翦瞳含淚,柔聲細(xì)語的把所有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再道句與旁人無關(guān),模樣無辜,泫然欲泣”等等一系列的事嗎?這慌不擇路是有了,跪也是跪了,可鬼哭狼嚎呢?泫然欲泣呢?她這一問,自己還怎么接下去,天知道帝尊吩咐她什么。
這理直氣壯的語氣,弄得天兕都開始懷疑那些話本的真實(shí)性了,當(dāng)初向日及神君借來看,他還寶貝得不行。
“帝尊,您剛才一打擾,那抱著被子滾的任務(wù)我是進(jìn)行不下去了,這罪過誰擔(dān)著?”語氣滿含嫌棄,怨怒,此刻天兕確認(rèn)話本騙人無疑,里面沒有如此厚顏大膽的宮娥。
重重吸了口氣,天兕覺得再裝下去受傷的會是自己,有些挫敗的恢復(fù)原型,嗡聲嗡氣道,“你怎的這般惹人嫌。”
銀笙嗤笑,“我道是誰,原來是咱們可愛的小~天~兕~啊,你這趣味當(dāng)真別致!”
“住嘴,住嘴,誰是‘小天兕’那掉價的名兒,哼,我是天兕仙君,你就說你,就說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是假的。”
“你破綻百出,姑娘我目光如炬,趴地上那會兒就知道了?!便y笙有些得意道。
天兕氣急,“本仙君我又不是易容,法術(shù)幻化的你從哪里看出破綻了?!?p> 銀笙挑眉,徐徐道來,“第一,你身上的氣味不對,帝尊因著香爐內(nèi)常年燃乳香,身上自然而然有股子乳香的空靈?!?p> 天兕:“……”
不理會天兕那副錯愕的表情,銀笙就著天兕湊近鼻子聞了聞,蹙眉,繼續(xù)道,“你身上氣味太過濃烈,恕姑娘我實(shí)在聞不細(xì)致?!?p> “第二,你說話的語調(diào)不對,帝尊說話時氣息很平淡,語調(diào)沒有波瀾,而你說話時情緒起伏太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diǎn),以帝尊的仙姿怎么可能來我這隨時面臨倒塌命運(yùn)的茅屋。你說你是不是破綻百出?!?p> 天兕:“……”
他有些后悔不該問的,她每每列舉一點(diǎn)都要抬高帝尊再貶低下自己,這種強(qiáng)烈,毫無懸念的對比,如利箭直戳戳的扎在人心上。
天兕陷入了深深的糾結(jié)中,眼含怨念的看著銀笙,你才氣味濃烈,你說話就一大破嗓門,你姿態(tài)猥瑣,怎么辦,好想喝酒。
銀笙沒理會天兕的怨念,到有些好奇,天兕不是去西鏡瀛洲了嗎?這會怎的有閑心來捉弄自己,便問了天兕由頭,天兕似是怨念夠了,哼哼唧唧道:“當(dāng)然是來看看你還活著否,死了我好給丟出虛庭峰,免得占地界?!?p> 銀笙詫異,“這話何解?”
天兕神神秘秘,把頭壓得極低,語氣沉沉道:“不告訴你,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銀笙額角青筋突起,眼瞳幽暗,正欲發(fā)火,又聽得天兕說,“不過,日及神君快回來了,應(yīng)當(dāng)明日就到,這幾日你可去他那避避難。唔,估計(jì)五日過后你就可以回小茅屋了……吧!”
這一番話說得銀笙更迷糊了,什么災(zāi)難什么避難的,沒頭沒尾,揪得人心忒沒底了,自己怎么地就有難了,這才幻形沒兩天吧,事兒就一堆堆的。
天兕這般沒得是故意連累自己同他一塊兒受罪,就這么見不得自己比他好過么……這人怎么這么欠呢?
銀笙覺得天兕危言聳聽,有誰敢在虛庭峰造次么?不要命了?再說,自己修為雖低卻也是能自保的,慌哪門子的閑心,想通了,便不予理會。
天兕仍自顧說著,銀笙心里卻惦記著巳時那會兒跑掉的那名男子,在殿內(nèi)因著帝尊的緣故沒敢問,之后又以為天兕已經(jīng)去西鏡瀛洲,沒機(jī)會問,就把這事給忘了。
銀笙琢磨著,虛庭峰的概況自己已經(jīng)了解大半,可是對虛庭峰以外的事卻全然不知,就好比那名男子,竟才是目前為止自己遇到的第三個人。
在水云間那會尚且不論,如今化了形,無論如何不能活得那般狹隘。自己受了帝尊眉心血的福澤,沒歷劫便修得仙身。
天道酬勤,自古就沒有平白能得的好事,這劫遲早會來,躲不了,也躲不得。不若在九幽之境放肆恣意,灑性個痛快,也比過拘泥于一角變得鼠目寸光的好。
想罷,不待天兕繼續(xù)說話,銀笙循循善誘:“天兕仙君,巳時離開的那男子,是誰???他看到我們倆個似乎有些驚恐,禮行到一半就跑了,真是怪哉!”
天兕聞言翻著眼瞼:“不是看到我倆,是看到你驚恐才對?!?p> 銀笙:“……”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
想是看出銀笙的疑惑,天兕慢悠悠說到:“帝尊十丈之內(nèi)從未有過女子,越進(jìn)十丈的,都自請削去仙籍,墮入凡間?!?p> 銀笙呼吸一窒,曾離帝尊不過兩尺之距的自己。
看到銀笙睜大的眸子,天兕表示甚為滿意,接著說:“虛庭峰至始至終只有四人,如今,五人,且其中一人還是女人?!?p> 銀笙張大了嘴,天兕面上沁出點(diǎn)點(diǎn)笑意,繼續(xù),“而那男子是白鶴峰普賢真君門下,排不上號卻也能叫出名字之人,他下擺的三連海棠,可看出其品階居中等?!?p> 天兕說到這,似有不屑,冷哼道:“普賢真君有求于帝尊,卻只派個品階一般的人來,君帝都不似他這般作派,太不把帝尊放在眼里于他未必是好事。”
銀笙啞然,似是懂了,那男子雖驚恐自己一女子在虛庭峰安然無恙,更多的是出于對他自己的擔(dān)憂。
“可是帝尊并未生氣,還應(yīng)允了那男子的請求,怎么就不算好事?”
天兕指著自己,“帝尊是借此事作為懲罰?!闭Z氣盡顯對普賢真君的不滿。
而被天兕幽怨目光刮著的銀笙:“……”
訕笑著捏了捏耳垂:“小天兕,你看啊,如今我也算是這虛庭峰的人了,出去以后端的是咱們虛庭峰的臉面,仰仗的是帝尊的身份,可是我對九幽之境的概況知之甚少,你能否與我說說,免得糊里糊涂的得罪了人?!?p> 嘴里邊說著,手上動作不停,殷勤備至的為天兕倒了杯茶,示意其繼續(xù)。
天兕覺得這小妮子的問題有點(diǎn)多,想著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兒,自己尋個時機(jī)也是要知會她的,現(xiàn)下她問起卻是正好。
執(zhí)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微微皺眉,冷的?是這小妮子故意為之,還是其它?可看她一副傻樂的樣子,分明沒有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說起來,自己還不知她的來歷,但觀她修為與自己不相上下,居然會甘心做個侍女,心中多少有些疑慮。
帝尊做事一向只憑心意,這女子出現(xiàn)的莫名,至少在自己眼里是這樣。
覺得自己想得太多,天兕閉了閉眼,忽略那杯涼茶,重重呼出一口氣,微笑道:“九幽乃仙家所在,是修習(xí)仙法的人或妖,心中最向往之地,可修成仙身何其困難,大多都在歷劫時功虧一簣,甚至,萬劫不復(fù)。”
銀笙不知道天兕已在心里把她來回想了個遍,只聽了這話,似有感慨:“欲成仙,卻不能斷其念?!?p> 天兕點(diǎn)頭,為銀笙此番難得的境界。
“九幽之境雖大,可天地之廣何止于此,凡人修仙,妖也修仙,都是被欲望驅(qū)使,他們認(rèn)為九幽是強(qiáng)者的巔峰,踏入了便有無盡的權(quán)利與榮華,卻不知九幽之上還有七峰,那才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及的?!?p> 天兕嗤笑一聲,繼續(xù)道:“在九幽,籍籍無名的散仙何其多,那些人九死一生歷經(jīng)劫難,修得仙身,除了活得久些,卻并無用處,盡管如此,卻還是有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
銀笙適時接話:“想是活得久些,對權(quán)利的把控才能更久,舍不得站在巔峰的感覺罷了。”
天兕不置可否:“那些與你無甚干系,不過是讓你心中有個大概,你只需記住,彌羅峰的最高掌權(quán)者君帝,上掌三十六天,下握七十二地,才是這天地的主宰?!?p> 銀笙暗自記下,復(fù)又正色道:“那其他幾峰如何?”
“離恨峰的元陽上帝,坐下只一名弟子,名喚玄都元君,掌著大小行宮百余,且聽說治下有方,凡屬離恨峰者皆須著淡藍(lán)衣飾,其上刺金菊,按數(shù)量論品階。”
“不錯!可防不臣之心的人,想法也很獨(dú)特?!便y笙咂舌。
“是不錯,其他峰也效仿這般,崇恩圣帝的云霄峰以金月丹為記,道行天尊的玉屋峰是一支金梅,扶樂神姬的長佑山則是牡丹,白鶴峰你已知曉。這些峰雖說標(biāo)記不同,但還是有相同之處的,就像每個峰的標(biāo)記,都是有其特殊的秘法,旁人是無法仿效的。”
銀笙有些驚訝:“扶樂神姬怎的還單獨(dú)一座山,可即便如此,難道不也應(yīng)該是峰么?”
天兕好笑:“這有什么可奇怪的,眾仙皆知,君帝向來偏愛這個九女兒,便把長佑山改名長佑峰賜給了扶樂神姬,也才會有如今的七峰之說。”
銀笙大略了解了,想來也是,若非君帝偏愛,又怎勞得動帝尊出手,讓自己養(yǎng)了她萬年,想到這,不知怎的,銀笙心里就堵的慌,有種自己的東西被覬覦的感覺。
大抵是有些上火,銀笙端起茶喝了一口,發(fā)現(xiàn)茶水透涼,才注意到這大半天的,天兕面前的茶絲毫未動,面上有些訕訕,“天兕仙君渴了吧?我這就重新砌一壺茶來?!?p> 嘴里說著,忙起身,端著茶壺便要去燒水,卻聽得天兕打趣道:“不用,多麻煩您?。 ?p> 銀笙尷尬的將身子僵在半空,“不麻煩,不麻煩,您坐好就是!”
天兕起身,將手背在身后,故作高深道:“時辰不早了,再不去西鏡瀛洲,這懲罰怕是得加重了,茶,就不喝了,可話,你聽進(jìn)去沒有,本仙君,也不感興趣?!?p> 銀笙一臉賠笑:“仙君說的話那般在理,小仙自是都聽進(jìn)去了的。”
天兕聞言,不禁有些欣慰,像個授業(yè)的老先生笑得臉上堆滿菊花,他深深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大好人,是這虛庭峰僅存的善良人,草草說了句,“好生保重!”便向著西鏡瀛洲的方向飛去。
天兕一走,小茅屋就恢復(fù)了安靜,顯得銀笙一人有些孤寂,偏銀笙性子喜鬧,待在水云間萬年也沒修得個娟好靜秀,許是那會兒聽天兕叨念慣了,這會子靜下來倒有些不習(xí)慣。
四周草木沙沙作響,鳥兒的啼叫聲顯得過分突兀,陽光斜斜的刺過來,讓那顆歪脖子樹投下稀稀疏疏斑駁的光暈,落到銀笙臉上,有些忽明忽暗。
銀笙略一思索,揪著耳垂漫不經(jīng)心扯了幾下,再重重點(diǎn)頭,決定了,去竹蘭殿找帝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