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兵王

　　俞歡的刀非常快，快到足以在宗王師前額三寸擋住楊巖的破銅刀鋒。

　　但是，破銅刀所凝聚而下那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氣勢，硬是推著俞歡的刀刃往下壓，一寸、又一寸！

　　宗王師依舊閉目禪定般不動分毫，額際發(fā)稍被刀鋒罡氣亂舞，幾絲斷發(fā)早已被楊巖的真氣掃飛。俞大少爺只覺得自己掌握的刀柄，似有千山萬岳沉重壓力，掌背上青筋暴突，牙根差點都要咬碎。

　　“要不是哥哥我為了求快，內(nèi)力無法完全貫注──，”俞大公子感覺到背脊肌肉緊繃的快抽筋啦，肚子里罵聲不絕：“早就讓你楊小子半分也動不得?！?p>　　眼前，卻是阻遏不住的看著楊巖那柄破銅刀，便是要貼到宗王師前額。

　　更令我們俞大公子生氣的是，這位老兄竟然半點出手抵擋的意思都沒有！他奶奶的，哥哥我救不了你啦！俞歡肚里大罵三百回合，驀底五指上的壓力一輕。耶？

　　俞歡將本來用盡全力而閉起的眼皮子打開，瞧見的是印真大師輕柔柔的用少林「禪門抬葉手」捏住了楊巖那柄破銅刀的刀背。

　　“阿彌陀佛──，”印真大師雙眉微抬，緩緩柔聲朝著楊巖道：“楊施主──，宗施主方才以全身真氣幫助老衲通關(guān)過穴，以便早一日出定還魂?，F(xiàn)在，恐怕無力做任何抵御！”

　　楊巖愣了一下，自己可半點也沒想過宗王師會是毫無招架之力。否則，壓根兒不會砍下這一刀。

　　這個宗王師竟然可以舍身為義！他心底不禁多了一絲佩服。便是抽回了刀，朝印真大師一揖作禮：“幸虧大師提點，以免晚輩錯手遺憾。”

　　他會遺憾的是，如果這么不小心殺了宗王師，這種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好對手，何日再可尋？

　　耳畔，是俞歡公子的聲音：“楊巖，好刀法。”

　　楊巖挑眉，仍舊音聲如石：“俞歡，好快刀！”

　　他們四目交接，凝在雪花過處。

　　似乎，彼此聽到了對方心中所說的話。

　　“我一直想找你！”這是俞歡眼瞳里表達的意思。

　　“你想比刀？”楊巖方型的臉龐沒有半點表情，卻很明確的傳達了這一句。

　　“沒錯！”俞歡堅定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好！”楊巖突然開口，縱使是淡淡的聲音，也如一顆顆石頭迸出：“你絕對有資格。”

　　俞歡笑了，伸了伸懶腰；他知道昨夜已經(jīng)過得太長，現(xiàn)在無論對誰都不是最巔峰的狀態(tài)。他相信，彼此只要認證了對方，一定會有一個最好的時機──出刀！

　　他放松了心情，這才注意到旁側(cè)的情況。

　　俞快刀簡直不敢相信，龔天下竟然就這樣立身在雪地中，任由三才神丐那三根墨綠竹竿打在雙肩雙腿！

　　那是一幅靜止的畫面。「天丐」羅坐龍和「人丐」陳懷仁兩根竹竿頂著龔天下左右肩井大穴，倒身在半空中，看起來反而像雜耍表演特技。底部，「地丐」蕭獨徊一棍打在右腿懸鐘穴，自己雙足深深陷入雪地之中。

　　三個叫化子臉色一陣扭曲，六只眼珠子瞪得老大。他們驚恐，并不是龔天下回手，而是龔天下沒有回手！

　　這個年輕人竟然就這般默默硬捱了三記。

　　在俠義道德上，他們?nèi)齻€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以多凌寡，下手殺機；甚至，在對方?jīng)]有回手的征兆，自己仍未罷手。若問武林公義，他們行為和一般卑鄙小賊有何不同？

　　再說，龔天下怎么看也罪不至死。

　　好長一段時間的靜止，龔天下這才大步邁開向前。

　　雪地中，仍然沒有留下任何足印。

　　三才神丐在羞責中紛紛跌坐在雪堆里，大力喘著氣。龔天下到底有沒有因為方才那手「天地同人殺」而受傷？他們完全不知道。不過，打從內(nèi)心的寒顫，卻慢慢涌起一絲敬意──對龔天下、對銀大先生的敬意！

　　銀步川竟然讓龔天下成為今年典誥武狀元，天下多少人的疑惑，他們?nèi)巳缃駞s從心底肯定。

　　“龔天下雖然高傲冷漠不近人情，”羅坐龍低聲喘氣：“但絕對是個有慈悲心腸的漢子?！?p>　　“因為──，他不想殺生！”陳懷仁接口，由衷的感激。

　　“如果方才他不捱下這一記，吸收我們棍上的內(nèi)力，”蕭獨徊臉色有些慘然，一口氣幾乎接不上來：“『天地同人殺』的反震之力，只怕我們?nèi)朔撬酪矚?！?p>　　奪命的招式，往往也會傷害自己。

　　他們看著龔天下的背影，在紛飛的雪花中飄飛過墻。隱然間，夾雜在敬意里竟有一絲的悲痛。

　　那背影，彷如受傷的獅子，孤獨的在雪地中尋找一處安靜療傷的地方。

　　羅坐龍真不敢相信自己還會流淚。

　　透明的淚珠，劃過寒雪中的臉龐，特別的熱。

　　雪，依舊不管人間愛恨情仇，輕輕布滿天地。

　　皇甫追日的劍，晶瑩剔透到有如金剛鉆石，華麗光彩中又混合了無堅不摧的力道。

　　他已經(jīng)使用了十八劍，卻只有一招。

　　同樣的招式，在不同的角度使出，像是可以無窮盡的變化。這招是武當「坎水映月」，劍勢忽上忽下，看似簡易不繁；但是皇甫追日卻可以將它揮灑至不可思議的境界。

　　唐凝風(fēng)公子真是越來越吃驚。

　　那綿綿密密的劍氣，在皇甫老小子每一次舞劍揮動之下，一步又一步像是收線的魚網(wǎng)。在經(jīng)過絕對精密的計算，皇甫追日將武當借力使力移星換斗發(fā)揮到極致！

　　“這老小子內(nèi)力之沉厚，劍術(shù)參悟之精辟，就算武當掌門天勝道長也有所不及！”唐凝風(fēng)心底在嘆氣，對方幾乎是完美的劍法，讓他無機可乘。

　　眼角，咱們唐公子瞄到側(cè)方俞歡和楊巖似乎已雙雙收兵，也瞄見龔天下飄身翻墻而去。

　　他嘆了一口氣，就在皇甫追日在第十九次連綿使用「坎水映月」之際，正想出手。驀底，這老小子飄身后退，收劍回匣！

　　干嘛？突然不玩了？！

　　皇甫追日仍舊是那付淡然悠閑的神情，完全看不出方才曾經(jīng)那么努力、那么用力。

　　“今日且就如此──。”

　　皇甫追日臉上帶著一抹神秘的笑意，施施然一回身而走。忽兒時間，帶著武當「太極八劍陣」那八名道士，便是消失在微風(fēng)輕雪的一片迷蒙中。

　　“開玩笑吧？”唐大公子看看左右那些朋友，簡直不敢置信！

　　****

　　長安華嚴寺，數(shù)百年來多少高僧大德在此參禪禮佛？！明慧眼盤坐在大雄寶殿右側(cè)，是佛教史上著名的大慈大悲觀音殿。據(jù)說，當年唐三藏自天竺取經(jīng)歸返中原，除了在白馬寺翻譯經(jīng)文以外，華嚴寺亦是當時世界各國人文薈萃之地，三藏十二部經(jīng)有不少是從這里翻譯出去的。

　　他輕輕嘆一口氣，在閉目調(diào)心中，俄然腦海浮起當年自己的皈依師所法授的一段華嚴十地品經(jīng)文。

　　“菩薩爾時，作如是念：我以一句，佛所說法，凈菩薩行故，假使三千大千世界，大火滿中，尚欲從于梵天之上，投身而下，親自受取。況小火坑，而不能入？然我今者，為求佛法，應(yīng)受一切地獄眾苦；何況人中，諸小苦惱！”

　　明慧眼念及至此，不禁昂首開眼，仰天輕輕一聲長嘆。落目處，正好瞧得觀音座像后方右側(cè)壁上，便正是宋朝書法大家蘇東坡題了同一段經(jīng)文，被寺方特別以黑檀木給框架著。

　　這一剎那因緣所感，明慧眼心情大為激動，念想我佛慈悲，菩薩無我，所謂世間名利不過是青痾之物。他又緩緩閉上眼，正是一身氣息返歸清凈，驀底身后有人緩步而入。

　　在這一片靈臺清明之中，明慧眼只覺來人移身跨步像似循乎天地大道。行于該行，止于該止。

　　說到心性或是武學(xué)造詣，此人極可能在自己之上。

　　明慧眼在依稀中，又感受到這人似乎受了內(nèi)創(chuàng)。

　　而且，似乎不輕！

　　明慧眼幾乎就要忍不住睜開雙眼，想看看一個武學(xué)造詣如此深邃的人，是誰、是用什么方法可以擊傷他？

　　他忍住，因為來的人沒有半點殺氣敵意。也許，人家和自己一樣，想讓內(nèi)心澄凈，坐居在這華嚴寺的一角，返內(nèi)觀照得一番解脫。

　　如果認為來人是個修行人，無論僧俗，又何必干擾人家？！

　　****

　　唐凝風(fēng)看著宗王師盤著腿，像老僧入定般一整個身子被「抬」進藏家的大廳。

　　“這會兒可好，搬了這么大個人進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唐大公子嘆氣：“天下武林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這老小子項上人首?！?p>　　銀大先生和藏大先生雙互視一眼，旋即銀步川藹聲笑道：“看來，可能要煩擾唐狀元護送這位宗公子回去……?！?p>　　“啥？”

　　唐大少爺一雙白眼翻起，簡直難以相信：“這老小子關(guān)哥哥我什么事？還有，您老人家干啥把我挑上武林典誥？”

　　不但上了典誥，而且還是天下第一武狀元。

　　“狀元哥哥──，”藏雅兒嬌笑，如銀鈴在風(fēng)中飄動：“你不是想要『翻天鳥』？送了人家少主回去，正好可以當做一份禮要回來?！?p>　　印真大師此刻也雙掌合十，緩聲道：“阿彌陀佛──，施主若能和老衲一同前往正明教，真是功德無量！”

　　自從前皇惠帝自裁（公元1402年），宗無畏浪跡江湖創(chuàng)立門戶，便取名為「正明教」，以彰顯本來正統(tǒng)之意。當今皇上永樂帝深為忌諱敵視，昭告天下官府，貼出黃榜稱之為「魔教」。

　　“嘿、嘿、嘿──，”唐大公子干笑了兩聲，回道：“原來老和尚也要去？不知道理何在？”

　　他這口氣問，當然是想知道前因后果。話才出口，斗然發(fā)覺好像被銀步川和藏別悟這兩只老狐貍設(shè)計啦！

　　在場的每個人也都想知道，宗王師全力開通印真大師中脈生死關(guān)的目的在哪？原本帶著這和尚想去哪？后者，應(yīng)該是魔教的總本堂吧？！

　　印真大師沉吟須臾，輕嘆一聲合十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宗施主與老衲昨日在凈臨別苑有過一番談話……?！崩虾蜕蓄D了頓口氣，接道：“據(jù)宗施主相告，在半個月以前，有三個蒙古人前往正明教總壇，所談內(nèi)容似乎是想和宗無畏老施主連手推翻……當今皇上！”

　　在場每個人都挑起了眉頭，心中浮現(xiàn)兩個字──兵王！

　　印真大師看了看被放置在大廳臥椅上的宗王師一眼，輕輕嘆道：“宗老施主雖然與當今圣上有相當大的恩怨，但是連手外族侵我中原，那是萬萬不肯。”

　　于是雙方交戰(zhàn)，宗無畏以一敵三，雖然創(chuàng)傷了對方，自己也身中奇異內(nèi)力，顯然傷勢頗重。否則，以宗無畏本身成就或是宗王師的造詣，不可能解不開。

　　老和尚瘦小的身子在大廳中踱了兩步，趨前看了看宗王師緊閉雙目的臉龐?；野椎哪樕?，有些汗水微微滲出，如刀鋒般眉尾，甚至已凝結(jié)成為汗珠。頭頂，還有裊裊淡煙升起，顯然是在通關(guān)過穴的緊要時刻。

　　“老衲當年修習(xí)達摩易筋經(jīng)，因為一時求快，以致腧穴一脈閉塞！”

　　印真大師感嘆昂首，半閉目中緩聲道：“其間福禍，很難斷定……。老衲因為如此，才得以在這二十年放下武學(xué)一路，專注于佛法專研，盡心普渡有情──。”

　　少林印真大師在大明一朝以興法度苦為史上稱道，二十年間涉足大江南北凡兩百三十余間寺廟道場闡揚佛學(xué)，力行菩薩大道拯救病疾眾生。

　　后世譽之為“印我佛心，真如慈悲”。

　　藏別悟沉吟須臾，出聲道：“看來宗教主奇經(jīng)八脈都受了極大內(nèi)創(chuàng)，最有可能治愈的功法就是少林寺的達摩易筋經(jīng)！”

　　唐大公子瞅了印真老和尚一眼，嘿嘿道：“大師──，這么說來是這位宗老兄先幫你老人家開通了腧穴大脈，然后再藉由和尚的達摩易筋經(jīng)救他爹啰？”

　　印真大師雙掌合十一點頭，感嘆道：“阿彌陀佛，宗施主為了救老衲已是相當耗損內(nèi)力，又經(jīng)昨夜一戰(zhàn)本來就得數(shù)日調(diào)息。但是，今晨為了貧僧早點通關(guān)返神以避免一場重大血劫，幾乎已是真氣耗盡?！?p>　　藏大小姐這時已觀察一番宗王師氣息，轉(zhuǎn)身柔語道：“宗少教主目前耗損內(nèi)力情形來看，可能要半個月調(diào)養(yǎng)。”

　　想想那片氣海奔騰之力，宗王師成為風(fēng)暴焦點當然是承受最大壓力。何況，他還得同時保護入禪定中的印真大師。

　　設(shè)非，當時龔天下暗中助力分擔，恐怕早已撐受不??！這點，印真大師也提了出來：“不知那位施主人在何方？貧僧應(yīng)當深重道謝?！?p>　　“喔──，他去了對面華嚴寺！”

　　開口的竟然是足利貝姬，她瞧了瞧眾人訝異的眼光，嫣然一笑彷如春雪驕陽，一片燦爛：“我們扶桑伊賀谷的忍術(shù)，有一門專司追蹤，沒問題的。”

　　俞歡大俠現(xiàn)在可明白了，自個兒喃喃道：“難怪哥哥我怎么也甩不掉這個婆娘！”

　　足利貝姬接著爽朗的笑了起來，十分有興趣的朝向唐大公子道：“唐狀元，你打算何時啟程？”

　　唐凝風(fēng)挑了挑眉，瞧著人家大美人那張清秀絕倫的面龐，小心的問：“妳……管這檔事干嘛？不會……也要跟著去吧？”

　　“還有我們──?！?p>　　藏雅兒像是要去郊游踏青，手舞足蹈快樂嬌笑著：“唐哥哥你就當領(lǐng)隊吧，我等也好去見識見識魔……正明教總壇！”

　　魔教在武林中名氣太響，也太神秘。為了避免官府圍剿，江湖中一直沒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總本堂設(shè)在何處。

　　唐大公子嘆了一口氣：“妳是說‘我們’？”

　　“那當然是還有哥哥我！”俞歡舉手，嘿道：“如果少了在下，那還有啥樂趣？”

　　“小女子也愿陪公子同往……?！辈匮﹥旱穆曇?，令人很難拒絕。

　　“我……，”龐不忘扭捏著那個胖身子，四五十歲的人了，還會有點臉紅：“龐某是不是……也可以？”

　　“你還在？”唐凝風(fēng)嘆了一口氣：“這么多人，為什么一開口就要哥哥我『護送』？”

　　“因為你是武狀元！”

　　銀大先生笑了，笑的有點滑頭：“責任當然在閣下！”

　　唐狀元本來還想追問：“你干嘛選哥哥我當狀元？”后來想想，以后在江湖上可以吃住免費，算啦！

　　****

　　十方客棧在長安大城里并不怎么有名。

　　老實和東方流星、趙出行就住在這普通客棧的普通廂房里。

　　“依四掌柜的看法，那對武狀元如何？”趙出行粗粗壯狀的身子，幾些胡髭在兩頰，眼珠子牛般大，嗓門也不小。

　　老實緩緩沏著茶，是挺普通的普洱，一抹水煙中帶著茶香彌漫在室內(nèi)。直至，將茶泡好斟到了聞香杯須臾，又將茶水倒到飲杯。

　　“好手！”

　　老實拿起聞香杯在鼻息前緩沉沉的吸入，半晌后才道：“可以喝了?！?p>　　東方流星和趙出行雙雙也這般做了一回，耳里聽著老四掌柜輕笑一聲：“銀步川這回挑得人選不錯?！?p>　　“不過，江湖上可能有很多人不服！”東方護法皺了皺眉。因為，他就是其中一個；但是四掌柜的判斷又從來沒錯過。這么看來，是自己的眼力深度不夠？！

　　“那不是挺好？”

　　老實笑了，笑得有點不老實：“我們老字世家以藥材、兵器、綢布、市集、建造、運輸為六大宗生意……?！?p>　　趙出行和東方流星眼睛亮了，雙雙笑道：“這么說，四掌柜負責的藥材，將可大發(fā)利市？”

　　刀光劍影，就一定有人會受傷。

　　他們都知道，唐凝風(fēng)露臉，加上旁邊那個俞歡；他們兩個惹得人可真多。據(jù)說自從七年前五臺山妙吉祥寺后山那件武林懸案后，「東海霸帝」龐動戰(zhàn)率領(lǐng)手下十二堂一百四十四個分舵，幾乎掀翻了武林在追查唐小子，七年來沒有停止過。

　　“因為，龐動戰(zhàn)的胞弟龐仇心，在當年寧死也不愿落發(fā)為僧，被唐凝風(fēng)廢去了武功！”

　　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龐仇心的下落。生死不明！

　　以龐霸帝在東海的勢力和地位，無論如何，這筆賬也要找人算一算。

　　俞歡呢？

　　“大漠地王那一戰(zhàn)，傷了大漠九鷹中的六個，其中有三個后來不治死亡！”東方流星笑了：“『大漠龍王』賀難這兩年最少派了上千人到中原來找俞歡！”

　　大漠一戰(zhàn)，江湖上人人傳言，「大漠地王」因為被俞歡那把快刀一攪，三存三傷三死，整個幫會內(nèi)勢力不得不重整。傳言是，「大漠龍王」賀難將九鷹堂口重新分配，由那三個未死未傷的部堂，接收了后來重傷而亡的三鷹勢力地盤。自此，賀難的勢力在左近的兩年無力再加以擴充，原本傳聞「大漠地王」想要翻過天山進入天竺的計劃也為之大阻。

　　“如今唐凝風(fēng)排名武林典誥第一，俞歡排名第八！”

　　老實已經(jīng)看得挺透徹：“官府方面在某些情況下，不得不維護他們的安全！”

　　因為他們有皇上親詔「視同進士」的身份。再加上朝廷原本就對東海的龐動戰(zhàn)和塞外「大漠地王」十分介意，早想有鏟除之意。

　　如今，趁這個勢，豈不是除掉這兩根背上芒刺的好機會？！

　　趙出行那雙粗糙的手掌一拍，呵得大笑道：“到時李家獨創(chuàng)的『續(xù)經(jīng)接骨膏』和『止血還魂粉』便大有用處了！”

　　“所以我們下一步就是要到京城找軍部的一品大官？”東方流星一雙星目閃動：“會跟我們搶這筆生意的，武林上最少還有三個世家……?！?p>　　老實四掌柜挺滿意這兩名手下的反應(yīng)，帶著微笑用他胖嘟嘟的手掌拿起茶杯，將潽洱茶倒到了喉嚨里。半晌，才像經(jīng)過細膩的思考后喃喃道：“自古以來，很多人以為成就武林霸業(yè)是單靠武功一事。嘿嘿──，卻沒想過能夠流傳百年以上永固基業(yè)的世家、門派，幾乎全靠得是有雄厚的財力！”

　　如果沒有雄厚的財力財源，如何能支撐幾千人的組織運作？就算是堂堂的嵩山少林寺，也得靠信眾的布施和法會、超渡這些佛事才能維持下去。

　　“四掌柜對于皇甫追日在今晨連使十八回『坎水映月』……?！睎|方流星話說到一半，停住。

　　因為他發(fā)現(xiàn)踱步在窗牖的老實，正輕輕皺眉看著下方街道。東方流星趨向前，從余縫中往下看，正好瞧見三才神丐那三個老叫化子的背影往街道另一頭走去。

　　東方流星循著老四掌柜的眼光，往三才神丐的背后另一側(cè)望去。

　　有個穿黑布衣，手執(zhí)白紙扇，頭頂系著一條黑綸巾的中年人。約莫五十歲，緩緩在市街中踱步，不徐不緩。那氣勢十分悠閑，國字臉的下頷些許黑須，鳳眼星目濃眉如刀，雙眼間寬廣，鼻骨長挺人中深落。瞧此人氣度，雍容博大，若是為官必然是將帥三公之格！

　　東方流星眼曈內(nèi)精光一閃，低聲道：“四掌柜介意此人？是否要屬下跟隨他探一探底細？”

　　老實輕輕嘆了一口氣，回道：“來不及了，他已經(jīng)發(fā)覺我們在注視他！”東方流星背脊一寒，當真那名中年人抬眉望眼，朝自己這方向淡淡一笑。

　　笑意中有嘲諷，有不在乎。

　　還有，君臨天下的氣勢！

　　老實的臉色也變了，白圓圓的面孔竟?jié)B出一絲冷汗：“如果這個人是──『兵王』，那真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對手！”

　　****

　　明慧眼已經(jīng)在華嚴寺觀音殿坐了一天一夜。他感覺得出來，盤坐在自己右側(cè)靠墻的那個人，內(nèi)創(chuàng)在經(jīng)過這番調(diào)息后已經(jīng)是好得多。對方深沉微細的呼吸，安詳寂靜的禪定功夫，在在顯示是個頂尖高手。

　　沒來由的，明慧眼竟然會為對方高興起來。

　　他自己都有點訝異，以往數(shù)年間在中原武林中所爭執(zhí)的名位、成就、武學(xué)，竟然是從心底淡化了許多。

　　難道是昨夜，這華嚴寺老住持頌課的一段經(jīng)文，令自己更接近大道而逐漸脫離紅塵喧嘩？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若于所取法，隨生味著，顧念心縛，其心驅(qū)馳，追逐名色。名色緣六入處，六入處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若于所取法，隨順無常觀，住生滅觀、無欲觀、滅觀、厭觀，必不顧念無所縛著，識則不驅(qū)馳追逐名色，則名色滅?！暴ぉるs阿含經(jīng)

　　明慧眼回憶這段經(jīng)文，心中感慨萬千之際，驀底一股騷動的氣機，帶著強烈不安和死亡，闖進了觀音殿！明慧眼雙眉一皺，悠忽起身返轉(zhuǎn)，對著入殿處睜眼。

　　三才神丐！

　　他們?nèi)硕悸冻鲶@恐的神情，腳下踉蹌有如是被人推進來般，一身血跡染紅了清凈地，睜大的眼曈，三個人六只手在空中舞動亂抓，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痛苦聲。

　　明慧眼一雙瞳孔內(nèi)縮，這是被人以極深厚內(nèi)力，用非常細微的手法震斷全身經(jīng)脈。

　　是誰，武學(xué)造詣如此之高，竟可將三才神丐他們?nèi)送瑫r碎裂全身百脈？！明慧眼看著這三名老乞兒倒下去，心中忍不住一絲悲傷。這時，他才注意到一天一夜坐在墻角的那人。

　　龔天下！

　　難道是昨日之戰(zhàn)，龔天下傷了他們？而龔天下的內(nèi)創(chuàng)是由這三名叫化子留下的？

　　明慧眼突然覺得自己比以前冷靜，在十分穩(wěn)定的心情中，靈臺智慧也逐漸浮現(xiàn)出來。

　　這三個叫化子是在半個時辰內(nèi)遭人家下毒手。因為，以如此沉厚的內(nèi)力打擊，不可能撐得了一天一夜不死。

　　所以，是有人故意將三才神丐三人重創(chuàng)，而且?guī)缀跏窃谂R死前才將他們「送」到這里來。

　　明慧眼雙眸精光一閃，思惟著：無論是誰這樣做，一定有特別目的。不是針對自己，就是針對龔天下。如果以昨日對峙情勢來看，很可能是針對龔天下所設(shè)的陷阱。

　　他才想到這里，龔天下忽的起身，也不見他做任何姿勢，悠然間已經(jīng)到了三才神丐這三個老叫化子身旁。緊接著是，明慧眼不得不承認這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觀！

　　龔天下雙手如飛，迅速從他們?nèi)祟^頂各抓下一把頭發(fā)，幾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紛紛將那些頭發(fā)用如針炙紛紛打入那三名叫化子體內(nèi)。

　　片刻之后，「天丐」羅坐龍當先大叫一聲，口里吐出一濃黑血，直趴在地上開始大力喘氣。

　　能喘氣，表示撿回了一條命！

　　緊接著，「地丐」蕭獨徊、「人丐」陳懷仁也是各自慘嚎一聲口吐黑血，倒翻在地上用力吸吐著，全身顫抖不已。

　　只有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一趟的人，才會有這種彷如隔世的顫抖。明慧眼心中嘆了一口氣，那是一種難以言語形容的贊嘆──龔天下，不愧是今年典誥新狀元！

　　龔天下救治完那三名老乞丐，又像似從未起身離座般，閃身返位，雙腿一盤便又進入禪定調(diào)息。甚至，眼角也不曾看明慧眼一眼。

　　這個人的心真是吻合于大道之行。明慧眼方自暗暗贊嘆，冷不防觀音殿外有一道既沉穩(wěn)又威嚴的聲音道：“好！中原武林今年典誥新狀元果然不是虛名之輩，后會有期。哈、哈、哈……?！?p>　　說話聲音不大，每個字卻如千斤墜耳沉嗡嗡的打入奇經(jīng)八脈。

　　明慧眼沉氣丹田，竄身而出直奔殿上屋頂。便見是，四十來間屋外，有一襲黑衣正緩緩跨空踱步，三兩下已出百余屋外。

　　這背影，單是背影，便有帝王君臨氣勢！

　　一道白扇輕搧，紛紛過處屋舍頂上昨夜積雪卷飛。

　　悠忽而已，待雪花落盡已不見蹤跡。

　　明慧眼不禁心跳加速，此人武學(xué)造詣之高，行動間自在顯現(xiàn)大氣，細微處謀略之密，真為自己今生所僅見！

　　他嘆了一口氣，返身回到觀音殿，那三才神丐的臉色已是平和許多，紛紛坐在地上胸口大力起伏。

　　“不知三位前輩為何人所傷？”明慧眼抱拳相詢。

　　羅坐龍臉色一慘，嘶啞著聲音回道：“明少俠，老乞兒只見一襲黑衣，連對方面目都未見得……?！?p>　　蕭獨徊和陳懷仁雙雙慘然一笑，想來也是相同！

　　他正驚異對方是誰，門口又有人進來，而且不少。

　　唐凝風(fēng)！外加一堆僧俗男女。

　　****

　　“哥哥我不是來找你的！”

　　唐大公子將三才神丐上下各種情況打量了一回，朝明慧眼丟下一句話：“我是來找咱的兄弟──?！?p>　　凝風(fēng)少爺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又朝俞快刀招招手?！案缮叮俊庇釟g問得有點不安。

　　“請你用力砍這老小子一刀！”唐凝風(fēng)指頭點向明慧眼。

　　我們有仇嗎？昨天的事不是過去了？

　　明慧眼還以為自己耳朵聽錯的同時，有一道閃電已逼向自己前身六處大穴。

　　好快！

　　他不得不以「瑪哈噶拉神功」第六式──「地獄拯苦」，將一身氣機化成兩輪漩渦，上下交盤的瞬間，以「明王大印」拍偏了俞歡的刀。

　　“老小子不錯！”俞歡嘿得一聲：“方才那刀只用了四分力，現(xiàn)在可要玩真的了！”

　　“停！”

　　唐大公子又有話說啦：“可以啦，不是他！”

　　什么？俞大少爺差點翻臉，你把哥哥當成什么啦？

　　“別急，我只是測試測試這三個乞丐是不是他傷的！”唐凝風(fēng)邊說邊搖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不是這位明大俠！”

　　“唐哥哥你怎么知道的呀？”藏二小姐巧笑好奇問著。

　　“因為出手的人武學(xué)造詣更高！”唐凝風(fēng)盯著明慧眼，問道：“你見過？”

　　“背影！”明慧眼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回答，而且還把方才的情景一五一十的敘說一遍。

　　銀步川和藏別悟也在，他們原本是來邀請龔天下一道加入護送宗王師回魔教總壇，順便給這些年輕人送行。不料，眼前局勢變化，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友，依你之見，此人可是『兵王』中人？”藏別悟沉聲相問。

　　“兵王五子，”銀大先生嘆氣道：“如果此人只是其中之一，那這五人絕對足以令中原武林翻天覆地。”

　　大伙兒忍不住又看向足利大美人，只見得她那張秀麗清絕的面龐露出相當無辜的神情，吶吶的嬌嗔道：“你們看我干嘛？我那時也是胡里胡涂的被抓。不過，那些人中倒是有一個老……不，中年人吧？老是穿黑衣袍拿白羽扇沒錯！”

　　果然是「兵王」之一！

　　“姑娘可知他的長相？”銀步川追問。

　　“不知?！弊憷惣Т罅u頭：“他們都蒙面！據(jù)說，到了我們扶桑和管領(lǐng)斯波義淳大人會談也是蒙面──?！弊憷廊苏f到這兒，忽然驚喜尖叫一聲：“阿奇達（秋田）！”

　　這觀音殿外不知那兒冒來一只琥珀黃色大狗，此犬長相十分威猛，吠聲沉厚有力，竄身進殿，便對眾人怒叫。面臨這些武林高手凜然不懼！忽的，這狗褐色眼珠子瞧見墻角禪坐的龔天下，竟然是彷如見到主人，大力搖擺起尾巴，口里哼哼著撒嬌聲，大步朝那方向而去！

　　“哇，簡直像只獅子！”俞歡伸了伸舌頭。

　　“這是我們扶桑第一名犬──秋田犬！”足利貝姬他鄉(xiāng)遇故知似的，一串欣喜嬌笑起來。

　　“維摩──?！钡钔猓呕艔垙埮苓M來一個老和尚，臉紅氣喘，邊舞著雙手叫道：“不可以咬人！”

　　“原來是學(xué)心老住持──。”

　　藏大先生朝氣喘噓噓的老和尚雙掌合十，呵呵笑道：“大師近日安好？”

　　“啊，原來是藏老施主在此！那老衲可放心了。”老住持噓出一口氣，九十來歲了身子還挺硬朗的樣子。他裂嘴笑了笑，只剩下幾只牙齒還堅持留下陪著老和尚。

　　只瞧他也不及與其他人打招呼，急急忙忙往前三步并兩步的到了墻角，一把抓住那大犬脖頸項圈，像是斥責小徒弟般：“你貪吃貪玩，把廚房中午的齋食全吃光了，還敢跑來觀音殿撒野。小心菩薩罰你！”

　　那只名叫「維摩」的大犬只是賴在地上用力趴著，四腳死命抓地不讓和尚拉起，偶而翻翻白眼看一下和尚看一下龔天下。

　　片刻之后，那老住持似乎明白狗兒心意，朝牠道：“喔，你覺得跟這位施主有緣？以后想跟著他？”

　　大犬嗯哼了兩聲，將頭靠到龔天下盤坐的雙腿上。

　　學(xué)心老和尚點點頭，道：“為師相信你深具靈性，既然想跟這位施主，你就隨緣吧？！”

　　看來老和尚真把這「維摩」大犬當徒弟了，說不定已將牠皈依我佛。

　　只見老住持這話說完，那頭大犬嗯嗯聲朝和尚正面坐著，抬起前腳不斷撥弄老住持的手掌，好似不忍別離相當傷心的樣子。

　　老和尚的眼眶也紅了，輕撫大狗的頭頂又搔搔耳畔、脖子，邊朝龔天下入定的后背影道：“這犬是三年前還未斷奶時不知從何而來，跑進了大雄寶殿嗚咽了一夜，貧僧瞧牠可憐便收養(yǎng)了下來──。”

　　他頓了頓口氣，捏了一回這大犬背脊，接道：“后來才知此犬是扶桑著名的秋田犬，力可搏熊威猛異常，是以老衲將其皈依我佛，并且日日帶著牠禪坐頌經(jīng)……?！?p>　　“阿彌陀佛──，眾生皆有佛性。老和尚不愧是高僧！”少林印真大師輕嘆道：“能做得如是平等性智，老衲佩服──?！?p>　　那位學(xué)心老住持聽得有人這番說話，回頭才知道有它寺的和尚在，便是一笑點頭：“南無本師大自在王佛──，貧僧不知名滿天下的印真大師在此，真是失禮?！?p>　　雖是這般客氣，雙手卻仍在「維摩」大犬的身上輕撫，就像疼愛子女的父母。

　　印真大師頷首合十回禮，對于老和尚率性表現(xiàn)而完全不依佛門規(guī)矩問訊，心中沒半點惱怒不悅。反倒是，臉上浮起一絲贊嘆，喃喃自語道：“我中土佛子多是稱頌阿彌陀佛與釋迦牟尼佛圣號，少有人知根本法身佛名號。唯除我少林達摩祖師密傳『血脈論』曾述，中土幾乎是無人知曉！”

　　“唯佛一人能會此法，余人天及眾生等盡不明了。若智慧明了，此心號名法性，亦名解脫，生死不拘，一切法拘它不得，是名大自在王如來。亦名不思議，亦名圣體，亦名長生不死，亦名大仙。名雖不同，體即是一?！暴ぉみ_摩血脈論

　　“此犬取名『維摩』──?！?p>　　老住持淡淡回首望著龔天下背影，繼續(xù)道：“乃是因為老衲所有諸經(jīng)念頌，此狗兒皆不安靜。唯頌維摩詰經(jīng)時，竟可達七日七夜不食不動，如入深禪定。屢試不爽！”

　　這可是一大傳奇事。

　　在場多少武林高手聽得是面面相覷，不禁對這「維摩」大犬另眼相看。難怪方才面對他們這些頂尖高手，此犬猶是氣勢恢宏，半點沒有懼色。

　　唐大公子忍不住佩服道：“如果學(xué)武，此犬必是高手！”

　　試想七天七夜不食不動，在武學(xué)上絕對是登峰造極的成就。如果內(nèi)力真氣不是已修至任督二脈皆通，奇經(jīng)八脈全開，中脈七輪圓轉(zhuǎn)，大小周天無礙，那恐怕是做不到！

　　老和尚淡淡一笑，輕拍「維摩」大犬的大頭，輕頌道：“一切諸眾生，無始幻無明，皆從諸如來，圓覺心建立。猶如虛空花，依空而有相，空花若復(fù)滅，虛空本不動?！?p>　　老住持方頌至此，眼前龔天下忽然開口接道：“幻從諸覺生，幻滅覺圓滿，覺心不動故。若彼諸菩薩，及末世眾生，常應(yīng)遠離幻，諸幻悉皆離，如木中生火，木盡火還滅，覺則無漸次，方便亦如是?！?p>　　這段圓覺經(jīng)偈文說畢，便見龔天下憑空浮轉(zhuǎn)半圈，與學(xué)心老住持相對面。他們倆人同時雙雙合十互相一揖，額與額交碰輕觸，片刻之后方才豎身分開。

　　學(xué)心老住持輕力搔著維摩大犬脖頸，似有不舍別離。柔聲緩道：“此犬維摩，當以居士佛子相待?！?p>　　龔天下眼中難得閃過一絲恭敬，回道：“此犬維摩，本來就是佛子居士?！?p>　　老和尚呵呵笑了兩聲，猛得輕抓住那條大犬耳朵，抬起狗兒頭部互望須臾，像是百般叮嚀：“你我今生有緣得為師徒，今日另有有緣之人，汝且跟去。莫忘眾生皆有佛性，來日菩提道上亦有你可行之路?！?p>　　那維摩大犬似乎聽得明白，竟是伏地三拜同時喉里嗚吼三聲。此情此景，看得是眾人內(nèi)心一團溫熱，既難以置信又贊嘆不已！

　　雪，華嚴寺，觀音殿外輕舞。

　　藏雪兒望著這天地一片銀白，輕輕嘆了一口氣：“眾生皆有佛性，萬物皆是有靈；心法別悟，內(nèi)即是外，外即是內(nèi)……?！?p>　　****

　　老實收到的消息實在很快。

　　他知道三才神丐那三個老乞兒的武功已經(jīng)廢了，勉強由龔天下救回了一命。

　　他也知道，日正中午時分，唐凝風(fēng)率了一堆人馬護送宗王師要回魔教總壇。至于那個今年在武林典誥上排名「探花」的明慧眼，則是留宿在華嚴寺內(nèi)，大有長住之意。

　　“兵王實力實在不容小覷──?！?p>　　老四掌柜皺緊了雙眉，道：“以一人之力便可擊垮那三個叫化子，這等武學(xué)造詣已不單是武功的問題！”

　　東方流星和趙四行靜靜聽著。

　　老實每一次分析事情時，總是可以涵蓋深廣巨細靡遺。往往有許多細膩的角度，發(fā)人之所未見。

　　“他一定觀察過三才神丐所有的武功路數(shù)、心法內(nèi)力以及習(xí)性。”老四掌柜不禁有一絲佩服：“知己知彼的程度，已經(jīng)達到比敵人自己還要清楚敵人?！?p>　　這是一種十分精密的計算。

　　算出生，算出傷，算出死！

　　老實嘿嘿一笑，接著道：“現(xiàn)在，他們在算計龔天下！”

　　那個神秘的「兵王」殺手以三才神丐為餌，誘發(fā)出龔天下的反應(yīng)和武學(xué)造詣?！爸灰幸惶焖麄冋J為資料收集已備，時機成熟之際……?！崩蠈嵦а劭戳诉@兩位護法一眼，緩沉沉道：“一樣可以一擊而殺！”

　　這才是最頂尖的殺手。

　　一旦出手，無命可逃！

　　東方流星看著老四掌柜瞧了他們一眼，知道可以說話了：“如果是這樣，屬下心中想起另外一個人──。”

　　老實笑了：“說。”

　　“皇甫追日！”

　　東方流星雙目一閃，兩眉一挑道：“『坎水映月』一式十八回使劍，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老實那張白胖胖圓嘟嘟的臉真是笑得開心，他非常滿意手下的機警，嘿聲道：“好！眼光有進步──。”他一頓冷哼：“皇甫追日，應(yīng)當是『兵王』五子之一！”

　　話畢，閉目停頓了片刻，老實忽的由行囊中掏出一張地圖，攤放在桌面上。

　　那是一張中原全圖，對大明版圖和塞外關(guān)外都有相當描繪。老實那胖手指往圖上長安城一點，道：“唐凝風(fēng)和龔天下他們往東走，這一線下來……洛陽古都！”

　　趙出行反應(yīng)也很快，立刻接道：“所以，我們的探子先集中在這段路程為第一監(jiān)視目標？”

　　老實點了點頭，道：“據(jù)說俞歡在七天前曾經(jīng)在洛陽大城內(nèi)，救出扶桑國當今大將軍的胞妹足利貝姬，如果估算沒錯……?！?p>　　這老字世家四掌柜一哼，道：“兵王五子，應(yīng)該沒半個人留在洛陽城看守?！?p>　　否則，俞歡不可能那么容易得手。

　　如果皇甫追日和神秘的黑袍白扇是其中之二，另外三個在哪里？老實記得得到的消息中有一段：曾有三名神秘人到過魔教總壇，而且和宗無畏交過手，各有受創(chuàng)。

　　看來，那三人有可能就是「兵王」中人。

　　不然以宗無畏的造詣，又是在魔教總壇之內(nèi)，有誰可以讓那位魔教教主躺下而且脫身離去？

　　老四掌柜又指了指地圖上兩處，道：“東海一地的勢力，是『霸帝』龐動戰(zhàn)所掌控，他和中原成家堡成氏兄弟結(jié)盟，打算囊括黃河南北兩岸半個武林勢力。至于西邊……?！?p>　　老實的手指一點塞外，嘿道：“『大漠地王』賀難勢力第一，如今假藉俞歡兩年前殺了他手下其中三鷹，這段時日以來步步為營，布署了不少據(jù)點進入中原。哼──，以剿殺俞歡為名，實則勢力入侵中原?！?p>　　東方流星挑眉問道：“賀難在中原武林不知是否有結(jié)盟對象？”

　　老實眼瞳內(nèi)精光一閃，冷聲道：“苗疆九星教主秦殺外加蜀中歐陽世家！”

　　歐陽世家一向在兵器、運輸、藥材這三大類財源與老字世家競爭。想來他們這回和「大漠地王」賀難結(jié)盟，是為了日后塞外運輸及進口西域諸國藥材上大有裨益。

　　“賀難野心勃勃，連貫了長江以南橫跨中原六省道！”老實沉哼一聲：“如果讓他們得勢，本家生意以后恐怕大為萎縮?！?p>　　商場搏殺，絲毫不少于武林生死較力！

　　“那么以四掌柜的看法……？”東方流星和趙出行雙問道：“是否可有解決之道？”

　　老實笑了，白胖胖的圓臉，像是有十分把握的神采，嘿聲道：“俞歡是步好棋，而他的那些朋友……?！?p>　　唐凝風(fēng)、龔天下，外加藏門姐妹、足利貝姬，以及少林印真大師、崆峒龐不忘、魔教宗王師。這股勢力，如果把少林、藏門、崆峒、魔教、扶桑全拖下水，這絕對是中原武林極強大的一股力量。

　　“所以──，”東方流星也笑了：“我們想盡辦法要把俞歡的下落通知賀難？”

　　“為了生意──?！崩蠈嵭Φ酶淇炝耍骸白詈靡舶严⒁餐ㄖ④姴?！”

　　****

　　柳破煙用不到一個時辰就找到了「黑鎗」陸三絕。

　　長安城外東郊，冰雪路滑。入夜時分，風(fēng)更冷。

　　三天的時間，柳破天那顆貫通古今武學(xué)理路的腦袋，已經(jīng)幫這位破煙山莊胞兄莊主想出一套創(chuàng)新武學(xué)。

　　“銀大先生是不會說謊的人！”

　　柳破天三天前告訴柳破煙：“所以，如果他說你的武學(xué)造詣和陸三絕差不多，那就是在伯仲間?！?p>　　柳大莊主沒有出聲，因為他相信他胞弟。

　　他更知道，只有誠實面對缺點，才有可能真正成就！

　　“藏云破煙指是一門很好的武學(xué)，”柳破天當時繼續(xù)道：“不過，在幻化的過程里消耗了一些內(nèi)力。”

　　這點柳破煙承認。為了在出指擊敵的時候讓對方看不出出手的角度，不得不以內(nèi)力激蕩周遭的空氣，并且快速彈動指位。

　　其實，這些雖可欺敵，也是自我消耗！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出一個簡單的方法──?！?p>　　柳破天在三天前的笑聲，嘶啞尖銳而得意，深深烙在柳破煙的腦海里。

　　“破天真是具有天下絕無的才華，”柳破煙常常如此感嘆：“如果不是他身體天生殘障，必然是天下武林三百年來第一人！”

　　柳破煙冷冷面對陸三絕，心底猶想著他胞弟所提出驚世駭俗的新創(chuàng)武學(xué)觀念：“如何不自耗內(nèi)力，而令敵人不知由何處出手？”

　　「黑鎗」陸三絕在三天前小雪之日，眼見龔天下無聲無息擊敗柳破煙，內(nèi)心震撼難戢！

　　天下竟然有如此深邃的武學(xué)功法？他深受打擊，甚至連今年武林典誥也沒去看，足足在醉仙樓里狂飲三天三夜。后來，才從酒客口中知道今年出了雙狀元──唐凝風(fēng)和龔天下！

　　他心情好多了，最少，龔天下是今年武狀元。當然，還有令他稍為高興一點的是，今年自己排名到了第七！

　　醉仙樓中有人認出了他，向他道賀。陸三絕一時興起，甚至狂舞了一段「三絕十六連環(huán)」鎗法。

　　這一舞鎗，心情便大為舒緩歡暢。心想，人家可以成為天下武狀元，我陸三絕也不是不可以！

　　情緒一旦激昂，便想入深山中，尋一處無人地苦練自創(chuàng)的三絕鎗法。便是，不管它風(fēng)雪未停夜色將至，一策樓前快馬，管它是誰的，便是揚蹄往長安城東門而出。

　　一奔出城，東郊三里坡早有人等他。

　　柳破煙！

　　“你等我？”陸三絕握鎗在手，冷眼盯著對方。

　　“我等你！”柳破煙在風(fēng)中讓衣襟鼓獵拍響，自信的神態(tài)讓陸三絕握鎗的手心不禁有一些汗水。

　　是酒后的熱氣吧？陸三絕決定不管它，而且同時決定把阻擋他去路的人埋葬在這片風(fēng)雪之中。

　　他出手，黑鎗如電，劃穿雪與雪之間的空隙！

　　「黑鎗」陸三絕在七、八年來，能夠不斷竄升武林典誥的排名，絕對是客觀的評斷。

　　特別是著名的「身心眼，三絕斷魂」鎗法，更是別具風(fēng)格的獨門絕技。

　　眼絕，不知鎗鋒以至致命；身絕，不知何處可以閃躲；心絕，唯有驚恐喪命。

　　柳破煙引臂伸手！

　　陸三絕早有心里準備。三天前，他才在凈臨別苑見過，幻化萬指在迷煙中斗然殂殺！所以，他要在柳破煙的手指能變化之前，先一鎗斃殺了對方。

　　陸三絕有把握，他已占得先機。

　　但是，眼瞳孔里卻看到與自己想象完全不同的情景！

　　柳破煙出手的右掌，竟然沒有手指！

　　陸三絕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斗然就在鎗鋒要刺穿柳破煙心口之際，那只沒有手指的手掌竟然掌心內(nèi)伸奔出了無名指。

　　無名指指向自己膻中死穴！

　　陸三絕只覺得自心脈一陣難以形容的感受，遠遠超越一切言語能說明的痛苦！

　　他的手再也無力前挺，那柄黑鎗越來越重，恍如千斤下墜。他的雙膝一陣冷顫、跪倒在雪地中。

　　奇怪，我的雙腿為什么沒知覺？是地上的雪太軟？全身驀底百脈倒轉(zhuǎn)，引發(fā)了知覺的痛苦。喉里，一聲凄厲慘叫發(fā)出，響徹整片荒野！

　　柳破煙掌中五指陸續(xù)伸出來，心中實在敬佩破天的創(chuàng)意。

　　“利用柔骨內(nèi)化大法，”柳破天當時告訴他：“將五指縮藏于掌心內(nèi)，交戰(zhàn)之時，誰會知道大哥出的是哪一根指頭？又有誰知道會殂殺哪個穴位？”

　　“好奇異的功夫！”

　　柳破煙的背后忽然有人出聲，近在咫尺。聲音沉沉穩(wěn)穩(wěn)，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

　　他心中一驚，此人何時在自己背后，竟毫無所覺！柳破煙一回身出手，卻是撲空！對方已在三丈外。他更吃驚，這種速度簡直匪夷所思，不禁背脊一冷。

　　如果對方要出手，恐怕自己連看到他的機會也沒有。

　　柳破煙長吸一口氣，壓抑著驚恐冷視對方。

　　那是一個五十年歲左右的中年人，一襲黑袍飄風(fēng)，手上輕輕搧著白羽扇，淡然自在含笑看著自己，大有君臨天下的氣勢。

　　柳破煙這生從來沒有這么恐懼過，那人眼光似乎可以穿透別人一切，神采是睥睨天下唯我獨尊。

　　“閣下是誰？”

　　柳大莊主盡力調(diào)息自己，咬著牙讓聲音穩(wěn)定下來。

　　那人淡淡一笑，不作聲中悠忽白羽扇已到了柳破煙的頂上百會穴，快到柳破煙根本不想躲！

　　“請住手──?！?p>　　空氣中飄飄渺渺的一道聲音，尖銳虛無中不知來自何方，像是前后四方都有，又像從地底浮上。

　　“放過他吧──？”聲音忽高忽低，簡直無法捉摸。

　　那中年黑袍男人淡淡一笑，回身中白羽扇輕往地上一拍，立即是滿地落雪翻飛，剎那隱沒在一片迷蒙中。

　　柳破煙驚魂未定，連喘幾口大氣這才對空中抱拳道：“多謝大俠相救，可否現(xiàn)身讓柳某拜謝？”

　　雪，又落回了大地。

　　長安大城東郊，在黑夜來襲時又恢復(fù)了一片死寂。

　　除了本來早就沒有聲息陸三絕的尸體被落雪埋葬外，只剩下柳破煙的喘氣。不，還有雪地上斜插的黑鎗，特別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