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是一個無名草卒,前半生寂寂無聞,后半生戰(zhàn)于沙場,死于沙場,但是那樣就會錯過你。我做了半生的狀元夢,現(xiàn)在近在眼前了,卻覺得她不是我想要的樣子,分明金冠白馬,十里長街的圍看,都是我想象過得樣子,可我還是覺得缺了些什么,是不是我太矯情了呢?我居然懷念那年在遠(yuǎn)山鎮(zhèn)并不有錢的日子,阿婆還在,我?guī)煾狄策€在,我也還在,我也還只是我??晌医K歸不是那狀元郎??晌医K歸也做不回我。”
狀元郎還記得那個名字叫江流兒的人曾經(jīng)這樣說過,那還是在前些年的晚上,他們都是籍籍無名的小輩,他們闖下許多禍端,落了許多罪名。
現(xiàn)在,那個野小子一般的人已經(jīng)不見,那些帶給他回憶的人都變得虛幻,只有額上的狀元帽才真實(shí),袖里攏著的錦緞才讓他舒適。
大紅色的狀元袍風(fēng)中舞動著,狀元郎雙手負(fù)在身后,額上還藏著半點(diǎn)提神的妝容。高高的樓塔上面只有他一個人,京城的最高處,是這個名叫狀元塔的地方,歷屆的狀元在皇帝親自冊封之后的晚上,會在這里按下自己的手印。不是在墻壁或者特定的地方,而是按下那一紙“晉升書”,按下了手印,就代表著皇室承認(rèn)了你為皇族人,擺脫了卑微的下等人身份,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塔下有人持燈夜行,狀元郎大紅色的袍子獵獵作響,那持燈人抹了把汗,抬頭望著今日風(fēng)頭最盛的狀元郎,搖搖頭,輕言句:
“終歸不過是鄉(xiāng)里人,格局太過渺小,與那昔日的野子比起來還是要欠缺不少,不過也好,那小子如鄉(xiāng)間狼獠一般,怎做得這安分守己的武狀元?!?p> 燈光下定眼看過了好一會,才能明了他是個宮里的太監(jiān),持著宮燈,分明是二三十正值壯年的樣子,卻已是滿頭白發(fā)了,他似乎有些倦乏,微微嘆息一句:
“唉!我這也算是許久沒有溫習(xí)了,才幾截山路,就已經(jīng)是滿身大汗了,看來藥不能停,武不能停呀!”
他推開狀元塔的大門,塔頂與樓梯相連,中骨空如虛無,卻穩(wěn)如磐石,他高聲喝到:
“狀元郎,莫慌張,皇族位,不可忘。若不棄鄉(xiāng)間少年友,半兩白銀打發(fā)不牽強(qiáng)。家中爹娘年歲老,莫忘,莫忘?!?p> 他揚(yáng)聲大笑,半分閹人姿態(tài)盡去,貼身的太監(jiān)服突然的就被撐破,一股子黃莽的氣息就迸發(fā)出來,狀元郎睥睨而望,眼中自有星芒,眉目如刀,他終于開口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是你,斬了江流兒?”
……
“江流兒快跑啊,被發(fā)現(xiàn)了,快溜了,快溜了?!?p> 少女的聲音從屋頂上傳出來,她似乎有些驚慌,或者說慌得一批。不擇其路的跌落到農(nóng)家的豬圈里,一身的泥巴和豬糞。
平日里在意的不能更在意的一頭秀發(fā)也沾滿了泥巴,她還在不停的招呼著屋檐下愣住的江流兒。
少年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扛起豬圈里的少女就翻了出去,追他們的十幾個村民有幾位還叫了聲好,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少年像是山間的貍貓一般靈動,似乎比那些從小生活在山里的村民們更加熟悉如何在山里奔逃,像是森林的一部分,他背上的少女似乎感覺到了江流兒的速度,她揚(yáng)著手對后面越來越不可見村民說:
“鄉(xiāng)親們,這個我就收下啦!你們真的是太客氣啦!謝謝咯?!?p> 江流兒猛的一拍自己的臉,似乎知道了什么非常丟臉的事情,他撇一撇自己的眼睛,好像又看到了什么令自己懼怕的事物。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可別禍害這些豬了?。≡蹅兌疾皇谴菩鄞蟊I了,咱們成豬尾巴大盜了??!”
少女趴在江流兒的背上,似乎非常享受山風(fēng)帶來的清爽和江流兒給予的溫暖,她揮著手上的幾根豬尾巴,還滴著血,卻像是看著最珍貴的東西。
逃了不知有多久,山都深得看不見月光,江流兒喘了口氣,把少女放在蓬蓬的松針上,少女怪叫一聲,驚呼扎到了屁股,要把江流兒海扁一頓。
江流兒躺在滿是松針落葉的樹下,想著入秋了該添置些衣物,有這這個不知道從哪說起的少女,他撓撓頭覺得預(yù)算還要加一筆錢。
“入秋了,正是換季的時候,竟不覺得有多冷呢?!?p> 江流兒嘆道。
少女似乎在堆積著柴火,打算烤了手上的幾根豬尾巴,松針和枯柴已經(jīng)堆到小腿。
“李勝溪?!?p> 江流兒叫了她一聲,歪著頭看她。
“嗯?怎么啦?”
李勝溪似乎有些手忙腳亂,江流兒看了好一會才看清楚她把干柴和濕柴混在了一起。
他翻起身來,接過李勝溪手中的幾根枯柴,把地面收拾干凈,搭了個柴堆,腰間摸出來一根火折子,吹了吹便點(diǎn)燃了那堆干柴。
火光照亮了他倆的臉,李勝溪姣好的面容被柴火烤的通紅,她眼里有著星星般的閃光,嘴角的口水卻不爭氣的快要流出來。
江流兒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她,心里也默默地生出一點(diǎn)幸福感,再默默地散發(fā)出一些占有欲。
江流兒把他的情感壓制的很好,他知道自己是個平民百姓,而李勝溪注定身份不凡,也是對她負(fù)責(zé)任吧。
李勝溪似乎有些為難,她拿著兩根已經(jīng)燒焦了的豬尾巴,一面看著豬尾巴流口水,一面小心的撇著江流兒,江流兒似乎看出來她的不舍,便對她說:
“一路上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呀,我不喜歡吃豬尾巴,真的不喜歡吃的?!?p> 李勝溪哇的一聲就哭出來,江流兒愣了,他不知道這個古靈精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為什么哭的像個孩子。
他緩緩摟住李勝溪,嬌小的肩膀似乎剛剛好可以縮在他的懷里,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擁有著一件自己愛到了深處的東西,一件自己想要竭盡全力擁有的東西。
他低頭看著懷里的人兒,低聲地問:
“怎么啦,這可不像是江湖上那個愛偷豬尾巴的大盜,像個被欺負(fù)了的小狗子?!?p> 李勝溪不抬頭,江流兒也知道她的眼淚止不住了,于是江流兒摟得更緊了,其實(shí)他也可以猜得到半分理由。
李勝溪與他出逃了五個月,這五個月,他們從大禮王朝的南山腳下,一路偷盜至北海邊的山林,這個身世不凡的少女,竟是一路上沒有阻礙的。這并不合理,江流兒心里想。
“我可能要走了,不能和你一起偷豬尾巴了,我家里人可能要來抓我回去了,這次我們逃不掉了?!?p> 李勝溪突然的說,江流兒苦笑了一下,還有半分釋然的說:
“早就猜到啦,我這么聰明,我真的早就知道了啦?!?p> 江流兒看著自己懷里的人沒有繼續(xù)說話,其實(shí)他是個不善言辭的少年啊,看似成為了江湖上的大盜了,其實(shí)也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對于他這種靦腆寂寞伴隨了十幾年的孩子來說,說出親密的話來實(shí)在是過于為難了。
他不愿騰出手,但是尷尬的想要撓頭,就莫名其妙的用頭頂了頂李勝溪的頭,他們就貼在了一起,李勝溪的眼里似乎有遠(yuǎn)山鎮(zhèn)的月亮,似乎有阿婆澆水的盆里那一池子的流光溢彩。
江流就悲傷起來,阿婆死后他就沒有哭過,現(xiàn)在依舊沒有,他只是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兩個單純的人吧,因?yàn)槭浪椎脑蚓鸵珠_來,半生還能相見嗎?他們都曾問過自己吧!
“我走了你要去找我啊,我不想回家的,那里太陰冷了,沒有半分人情味,像是剛剛那個豬圈一樣泛著瘟臭。我在京城等你啊,我父親是正親王李宣威,我真的叫李勝溪啊,我在京城等你??!”
李勝溪就激動起來,山間的林木被點(diǎn)燃,并非大火,而是山間人們的火把。
數(shù)百?不,有千萬之眾,江流苦笑一下了,心里默默的想到
“不就是被包圍了嗎,又不是第一次了,只不過這次人多了一些而已呀,咱倆什么大場面沒有見過呢?”
可他還是看到懷里的李勝溪緩緩的起身了,他沒有拉住,她沒有回頭,那一瞬間江流兒分明感覺到與她那么遙遠(yuǎn),那么遙遠(yuǎn)。
他看到李勝溪撲進(jìn)一個中年男子的懷里,男子抹了抹她的頭發(fā),像是在憐憫,接著就扇了她一巴掌,她踉蹌著擋住那些拿著矛與劍的士兵,士兵們?nèi)绯彼阃嗜ィ介g重回了靜寂,江流兒似乎回到了那個夜晚,李有溪將他撿回山里,教他劍法,那個夜晚,李勝溪將他撿回客棧,與他同行。
江流兒縮回了松針與落葉的懷抱,剛剛烤焦的兩根豬尾巴還留在原地,江流兒真的不喜歡吃,但是看到那兩根燒焦的豬尾巴,似乎還覺得李勝溪在旁邊。
他又縮了縮,還能感覺到幾分溫暖,那來自剛剛燒過的地面,也來自他的夢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