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兒多次在枯冷中驚醒,他居然沒有意識到深秋的寒冷已經深入骨髓,他還穿著入秋的那件夜行衣,他已經一個人獨行了半月。
半個月前,南海的深山,那個愛吃豬尾巴的女孩被家里人帶了回去,他一個人獨行在去往京都的路上,他知道如果自己想要再見到那個他可能有點喜歡的女孩子,就必須讓自己有身價,有著王爺都拒絕不了的身價。他發(fā)現一切都回到了原點,自己的師傅李有溪就是為了讓他考取武狀元的功名才將他趕出山里。
原來一切都是有定數的,他現在這樣鼓勵自己。
南海自古多橫刀,這是大禮王朝數百年來都無法根治的大問題,被歷代的王侯將相視為眼中釘。
這里是大禮王朝最大的匪盜聚集場所,也是許多人用命博錢財的地方。
“酒家!你不想活了??!老子要的酒和大碗肉你他娘的上不上了,再不來老子把你頭剁下來就了酒。”
南山酒館里總會有各式各樣的江湖人士聚集,據說以前的老板是個隱世的江湖高手,人們就慕名而來,想結交而一步登天。
但是后來來的人越來越多,老板就把店給賣了,最后見到他的時候應該是在南海朝廷的處決現場,那天處決了一個采花大盜,圍觀的人們認出那是南山酒館的老板,也算是盛極一時的大人物。
厲害的老板死了,酒館卻還繼續(xù)開著,只不過換成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瘦弱又迂腐,大家都叫他竹竿掌柜。
那些綠林好漢們常常嘲笑他是跟狗尾巴草,風一吹就倒了,使喚他干活的時候他卻十分的賣力,看不出半點病秧子的樣子。
老板人很好,也難得再這樣一個拳頭決定一切的地方生存下來,有些不講究人情的人,也常常賒賬,一壺酒一碗肉是最家常便飯得了。
老板也就笑笑,揮揮手就讓他們坐下來,等著吃就是了。
這樣也讓一些好面子的好漢們不好意思起來,半壺酒入了肚便拍著桌子讓掌柜坐到自己旁邊來稱兄道弟。
長此以往了,老板倒也結識了不少有本事但是沒錢的好漢,他們每一個都曾拍著桌子保證過在自己的保護下,這個酒館會安然無恙。
可他們都沒能活到那一天,江湖浪大,拍翻了多少穩(wěn)健的小船。最后倒是老板給他們收了尸,瘦的和竹竿一樣的掌柜,背起一個個好漢涼透的尸體卻顯得那么莊重,老板自己立下了規(guī)矩,他帶回來的尸體,會在后院放三日,三日若是沒有人來取,變算作孤魂野鬼,無家可歸的人,就在后院埋了。若是在酒館里看到有持刀的大漢痛哭流涕,指不定就是在后院看到了曾經一起馳騁江湖的兄弟。
那天江流兒臟兮兮的來到南山酒館,想要叫一碗白飯?zhí)钜惶疃亲?,他口袋里的錢似乎只有幾文了,還有不知多少的路要走,他要省著點花。
老板給了他一小碟肉和花生,還有一大盆飯,老板是個瘦的和竹竿一樣的中年男子,大家都叫他竹竿掌柜,江流兒就叫他掌柜。
掌柜似乎知道江流兒的窘迫,他不在乎的笑笑,看著江流兒說:
“這么年輕出來闖江湖不容易吧,這才多大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碗白飯哪里夠,給你的菜不要錢,你應該是被人騙了吧,來闖江湖的孩子總歸不會是窮苦人家。不嫌棄吃完就在小店洗個澡,干干凈凈繼續(xù)闖,年輕人總講究個排面不是,小店熱水總是管夠的?!?p> 老板干瘦的臉上總顯示出一些溫暖,江流兒那頓飯吃的也很飽,掌柜猜的沒錯,他是被人騙了,半個月的時間被那個帶路的連坑了幾次,身上的錢寥寥無幾的時候才顯示出真面目,帶路的把他扔到半山,倉皇逃竄的時候不忘給他留下幾個保命的銅錢。
可掌柜也猜錯了,他并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那些錢都是他和李勝溪做小偷偷來的,那段時間大手大腳的竟有些存款。
老板猜對了半分,江流兒也沒有錢,他跟老板商量了將近有半個鐘頭,才求老板將他留了下來,江流兒知道離最后的狀元武試還有一年時間,自己應該攢夠一些錢和經驗來應對,京都水還是太深了,所以在這個邊陲小鎮(zhèn)其實也不錯。
老板留他下來當了店里的小雜,好漢們還是和往常一樣來店里喝酒吹牛,幾日便習慣了這個跟老板一樣瘦小的酒館小廝。
一個名叫大刀奎哥的好漢喝多了酒常拿江流兒開涮,順便帶著老板一起,
“你這倆渾人,一同瘦如竹竿,罷了罷了,竹竿,你這酒館干脆叫了竹竿酒館罷,來人見了也順眼些。”
接著就是滿堂的哄笑,老板也跟著咧著嘴笑,江流兒擰了擰老板的腰,才讓他有幾分惱怒,拍著奎哥的肩膀嚷道:
“老奎,你需要羞辱與我,你欠我那幾壺酒錢今日是不是結了,這幾文錢債務壓身豈不有失你大刀奎哥的身份?”
奎哥通常就拿飯盆捂住臉,扒飯扒的哼哧哼哧響,還可以騰出手來夾幾筷子碗里的牛肉。
“你這廝奸賊,我給你的分明是豬腿肉,你怎么擅自換成了牛肉,不得了不得了,你這遲早要把我這家小店吃空了不可?!?p> 竹竿掌柜就死命的保下那碗被啃了一半的牛肉,再淋了些醬肉與陳醋,加些豆豉,笑著與眾人說:
“這碗牛肉被啃過了,但單加了些料,只買小半塊碎銀子。”
眾人都撓頭,望著別處,但還是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奎哥看著掌柜嘿嘿的笑起來,往桌子上拍了八枚銅板,底氣又硬了起來,朝著老板嚷道:
“來來來,與本大爺吃了,不虧與你,不虧與你?!?p> 老板無奈的搖搖頭,又癡癡的笑起來,恢復了之前那個讀書人的模樣,摸走了桌子上八枚銅板,走到柜臺上算賬去了。
人們都知曉老板的脾氣,不會生氣便繼續(xù)吃起飯來,這時候總有一個拆臺的人吼一句:
“大奎,你娘子讓你買菜的錢是不是又亂花了,小心回去半夜跪缽盂??!”
又是滿堂的笑聲。
老板只有一個人,一天忙完了,到也會和江流兒坐在廚房,身邊是成堆的盤子,還有身下小心護著的半壺剩酒喝半碟花生,他倆就邊洗盤子邊聊天。
江流兒就說自己是孤兒,被一戶人家收養(yǎng),對他不好,一年前就出來了,其實沒什么不對,他們就是孤兒,也一直被人收養(yǎng)。江流兒給他看自己手上練劍練出來的老繭,說是做活做出來的。
老板這個時候就嘿嘿的笑起來,不擅長喝酒的他提起酒壺就灌了一口,面色通紅的對他說:
“流兒,你以為你是老江湖了,闖了幾月外面就認為見過了世面,暫且不說你話的真假,就說你手上拿幾個老繭,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是練劍練的,那里來的農活可以長出這樣渾厚又老實的繭子?!?p> 老板長嘆了一口氣,通紅的臉望著江流兒發(fā)呆。
江流兒只能苦著臉說:
“掌柜的,你可別又喝多了,上次你喝多了就是我一個人洗了半夜的盤子,明日還要早起買菜。開始的時候你還不要我哩!那你一個人怎么辦啊。”
老板牛頭看著鍋洞里燒著的柴火,入冬的天氣吹著窗外的樹枝,樹葉已經落干凈了,又是一年冬天來的,老板喃喃的說:
“已經七年了啊?!?p> 江流兒不解,問句:
“什么?”
老板還是擺擺手,意味深長的對江流兒說:
“江流啊,江湖浪大,真的不是說著玩的啊,愛一個人沒有錯的,皇帝他都沒發(fā)說你錯了。在這個江湖呢,你謹慎些也沒有錯,便是皇帝他爹都沒辦法說你錯了,但是實力終歸是硬道理啊。你沒有實力,你總會是錯的,就算你做了你認為是正確的事情?!?p> 老板似乎有些感傷,干癟的臉上出現一些以前沒有過得懷念,他又嘆了口氣,說:
“幾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啊,認為江湖就該快意恩仇,就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該有著大俠一般的朋友,自己也是大俠,和他一起組成一個天下人聽了都聞風喪膽的組合,還有著自己最愛的人?!?p> 江流兒沒有刷碗了,他想聽聽這個混了二十多年的老江湖對他有什么說的,他歪著頭,像是小時候看著書上成熟的松果,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迷茫。
“你練了不下于十年的劍,是不是?”
掌柜的問他。
“是,是了。我?guī)煾到塘宋艺陝Ψ??!?p> “呵哈哈哈,小子,你還是太嫩了啊。我問你你就可以輕易的說嗎?”
掌柜的滿臉笑意的看著江流兒,手中不知從何出摸出來一把竹扇,緩緩的搖著。
分明是入冬的時候,掌柜的卻不知寒冷一樣的搖著扇子,時不時地還往鍋洞里扇幾下,洞里的火旺的要把鍋底燒穿了。
掌柜的悶悶的說:
“小子,道行尚淺,切不足與我相斗,我知曉你的師傅是誰,他那左手劍即使是我也要畏懼幾分,不過他即使沒死,我也知道他快要入了黃泉路。今晚歇息一晚,明日就趁早走了吧,去做你師傅那一輩子沒有做好的狀元夢。”
掌柜的竹扇一甩就劃破一道空氣,將江流兒手中的碗割碎了,又飛回自己的手中,林中的獵隼。
干瘦的臉猛的有幾分堅毅,江流兒才發(fā)現掌柜的好像的確是個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