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的她回到兒時生活的孤兒院,一些被扔進角落的記憶在夢中再度被拾起。
那時,她擁有一個「看不見的朋友」,他陪她讀書、寫字、看電視……院長告訴她,是因為太孤獨了,她才會幻想出一個朋友來。
只有她知道,那個朋友是真實存在的。
十六歲的夏天,一個平靜的午后,孤兒院組織春游,所有人都去了少年宮。她因為身體不適留在院中,去水房打水的路上,突發(fā)心梗,無人發(fā)現(xiàn)。
躺在地上時,她看見走廊的窗簾被一陣風刮起,像是有人飛速跑過。沒多久,門衛(wèi)大爺沖上三樓,邊跑邊喊:“馬上去……馬上去!別殺我!”
她被送到醫(yī)院,住了半年,再回來時,門衛(wèi)爺爺已經(jīng)辭職。
聽說他將沐昭送到醫(yī)院的當天,回去后便病了一場,病愈后堅持要走,卻對離職的原因緘口不言。
沐昭知道,是那個看不見的人幫助了她。
她孤零零離世那一晚,其實有過后悔地,后悔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想見見院長媽媽,起碼同她道個別。
人死前會有強烈的預感,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她心中有絕望,有不甘,同時亦很平靜。
她看向虛空,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個「看不見的朋友」就站在不遠處,靜靜陪著她,送她最后一程。
……
泠涯看著三歲的沐昭,因他神魂的一部分封存在她體內(nèi),強行穩(wěn)固了她的魂魄,使她與這具肉身漸漸契合。
他抹去了她過世后的那段記憶,引夢鈴跳動了一下,眼前的一切像滴入水中的墨點緩緩洇開,逐漸化做虛影……
再醒來時,他已回到攬月峰。
他趕忙去看沐昭,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有了血色,在一旁為他護法的虛塵見他醒來,走過來扣住沐昭的脈門,片刻說道:“無礙了?!?p> 泠涯恍若隔世,問:“我去了多久?”
天鈞老祖坐在不遠處,端著一個茶盞,回道:“半盞茶尚無?!?p> 泠涯放空了片刻,失笑一聲,驀地想起那個黃粱一夢的故事——夢中千載百年,原來不過一瞬。
他扭頭望向沐昭,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替她拉了拉被褥。
世間緣生緣滅,緣聚緣散,冥冥之中,原來早有定數(shù)。
沐昭注定要成為他的徒弟,而他命中的使命,便是護住她,前世也好,今生也罷。
……
沐昭在后半夜醒來,她感覺自己像是發(fā)了一場夢,懵懵懂懂,竟不知身在何處。
她的記憶停留在筑基成功的那一晚,卻仿佛在夢中重新走了一遍前生,若不是周遭的景致如此熟悉,他幾乎要以為她又回到了上一世,而此生的記憶,才是幻夢一場。
不遠處的燭火噼啪跳動,燈花炸開,她聽到門「吱呀」一聲輕響,循聲望去,原是泠涯推門走進來。
他穿著月白常服,披著同色外氅,頭發(fā)用一支白玉簪簡單束起,整個人清貴儒雅,仿若一個文人雅士,而非劍客。
他們的眼神對上,他的眸子里似藏了萬千星海,沐昭看見他微微翹起嘴角,他居然朝著她笑了一下。
很奇怪,沐昭最近總在醒來的一刻撞上泠涯的眼神,仿佛老天在一次一次考驗她。而每一次,他眼神里的內(nèi)容都不一樣。
這一次,他像是在看一個認識了很久很久的人,仿佛他們多年未見,這才久別重逢。
沐昭呆住,泠涯卻走過來,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輕聲問:“還有哪里不舒服?”
沐昭懵了,她不明白泠涯對她的態(tài)度為何前前后后變化如此之大?離魂后的事她半點不記得,只當自己做了個夢。在她的認知里,泠涯之前分明還在躲著她,不給她任何理由,如今卻忽然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她有點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只感覺心里頭萬分委屈,便故意扭過頭去不看他,將臉埋進了枕頭里。
泠涯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后怕。
看到她的舉動,他又想起上一世的她,一顆心不免又痛起來。他走了過來,默默無言替她拉了拉被子。
沐昭本也只是賭氣,泠涯這段時日對她態(tài)度千回百轉(zhuǎn),她卻完全不明所以。如今他又忽然這樣溫柔,她不過是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想耍耍小脾氣罷了。
她將頭埋在床褥里,卻忽然聞到一陣似草似木的沉香,這香味……沐昭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躺在師父的房間里?!
意識到這點,不知為何,她的耳根瞬間紅透。
她趕忙用手捂住耳朵,虛張聲勢道:“師父不理我,就永遠不要理好了!”心卻不知為何,砰砰亂跳起來。
泠涯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故意疏遠了她這么久,她竟是半點不記仇麼?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是為師錯了?!?p> 若換做平時,泠涯同她道歉,她必然受寵若驚,接著自我檢討一番,將一切翻篇。
只是這一刻,沐昭發(fā)現(xiàn),她忽然之間不知該如何與他泰然相處……氤氳熟悉的冷香縈繞鼻端,是屬于男子的氣息,無處不在,將她包圍起來。她的心霎時錯亂不已,紅暈從耳根蔓延到臉頰、脖頸……
沐昭只知道,不能叫泠涯看見她這副模樣,趕忙將被子掀起來蓋住頭,悶聲悶氣道:“我要睡覺!”
泠涯輕笑,她越是孩子氣,就越說明沒有將一切放在心上。
他將一個小瓷罐輕輕放到桌上,囑咐道:“睡前記得把丹藥吃了?!?p> 說完,看了一會兒縮在被子中蜷成一個小山包的她,輕輕走出去,將門帶上。
沐昭聽著他離開的聲響,半晌才掀開被子,她看著關(guān)上的門,忽然感到一陣難言地失落。
她伸手夠過桌上的瓷罐,打開來,聞到一陣清香,令她頭腦瞬間清明。兩顆白色的丹丸靜靜躺在瓷罐里頭,竟是流光溢彩閃動,瞧著不是凡品。
她從未來過泠涯的房間,至多去過他的書房,忍不住四處打量起來。
與他本人一樣,他的房間簡潔至極,墻上掛了一幅畫,畫著一支墨梅——這枝梅花沐昭見無數(shù)次,泠涯送給她的兩柄劍上,劍格上都雕刻了一模一樣的同一枝梅花。
沐昭在他的房間內(nèi)緩慢踱步,一顆心像蒙了水霧,辯不分明。
她緩緩倒在竹塌上,將臉埋進鴉青色的方枕中,聽到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著——撲通!撲通!撲通!
她聞著床榻間屬于泠涯的熟悉的氣息,數(shù)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懵懂間忽然意識到——她似乎是…….喜歡上自家?guī)煾噶耍?p> ……
情況忽然調(diào)了個個兒,之前是泠涯躲著沐昭,如今卻變做沐昭躲著泠涯。
她的神識受了傷,將養(yǎng)了整整一個多月,每日雷打不動地服用仙芝漱魂丹,才算好全。
這一個月來,她就住在泠涯的院子里——她的小院被泠涯轟成飛灰,實在無法住人。泠涯有意讓她休息,沒有勒令她讀書習劍,只每日來看她幾次,送來丹藥,敦促她吃下去。
沐昭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態(tài)產(chǎn)生變化之后,便再無法自如地與泠涯交流。她活了兩世,從沒有正兒八經(jīng)喜歡過一個人,如今老天爺一來就給她下了劑猛料,居然叫她對著自己的師父產(chǎn)生了情愫……
她頓覺茫然無措,一顆心七上八下。
泠涯望著低頭躲避他視線的小徒兒,心口像被細密的小針扎著,一下一下。
他以為她并沒有介懷之前自己冷落她的事,卻忽然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沐昭像是變了一個人,對他異??蜌?,不再撒嬌,也不纏著他,每次迫不得已見他,都極力回避他的目光。
他心中失落難言,像是親手養(yǎng)大一個小孩,他清楚她所有的過往,前世今生,那孩子卻忽然間遠離了他。
忍了幾天,終是忍不住,他問道:“昭兒,你可還在惱為師?”
沐昭每次見他,一顆心都跳得像是要飛出胸腔之外,忍不住想要親近他,卻又害怕自己的小心思被察覺,只好極力躲避。
聽到泠涯的問話,她心中難過,清楚泠涯還只拿她當孩子,她卻暗暗生了別的心思。
一些情愫,在你沒有發(fā)現(xiàn)它時,它就悄悄躲在心房里;一旦你發(fā)現(xiàn)了它,它便迎風暴漲,像困在籠子里的荊棘,找準一切縫隙往外鉆,想要按住它,只會扎得自己鮮血淋漓。
她想,莫非這輩子都要被這份突如其來的喜歡折磨著,無法說出口?
一想到這里,沐昭的眼睛忍不住泛酸,她悶聲悶氣答道:“沒有啊……”
泠涯看她心不在焉,口不對心,竟感到一陣沒來由地煩躁。
他想說些什么,卻半天打不開話匣子,最后張張口,只生硬道:“是為師的錯,不該冷落你。”
沐昭聽了他的話,一顆心忽然痛起來。
她被葉鸞奪舍之時,雖渾渾噩噩,卻依稀清楚外界發(fā)生的事,她一直咬牙抵抗著葉鸞,沒有放棄,就是因為她清楚,泠涯一定會來救她。
這份信任,是刻在骨血里的。
她早就不在意泠涯前段時間的異樣了,如今一切都翻了篇,她陷入新的煩惱,卻無法對他說出口。
回憶一下子噴薄而出,與泠涯相識以來的畫面在她腦海中來回閃現(xiàn),轉(zhuǎn)啊轉(zhuǎn)啊,最后定格在他帶著她救出白柔那一晚,他冷厲的側(cè)影。他沉默不語走在她身側(cè),暗影之下,卻藏著無言的溫情與守護。
沐昭輕嘆了一口氣,想著:明明是自己生了旁的心思,干嘛要折磨他?
她把眼淚生生壓回去,看向他,小聲道:“沒有,師父……我就是身子不舒服?!?p> 說著低下頭去。
泠涯的心陡然一松,他將一顆丹藥遞給她,看著她吞下,忽而輕聲問:“昭兒,你可想出去玩?”
沐昭抬頭,不解道:“?。俊?p> 泠涯輕笑:“你不是總吵著要下山游歷麼,我?guī)闳?,好不好??p> 沐昭魂魄不穩(wěn),全靠著他舍去的那部分神魂強行鎮(zhèn)住,只是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世間有奇寶,曰玄魂草,萬年得一株,可起死人、肉白骨、有鎮(zhèn)魂之效。他必須帶她找到這味藥,才能徹底解決她魂魄不穩(wěn)的隱患。
沐昭眼睛亮起來,像散落了無數(shù)星子的湖泊,她望著他,問:“真的麼?”
泠涯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