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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風(fēng)云錄

第四十三章 段赫

西京風(fēng)云錄 江船夜雨 4810 2019-02-15 22:32:19

  所謂臘八一過就是年,臘月里的年味越來越濃,本就繁華的長安城里愈發(fā)熱鬧,大雪下了三日,樹枝上地面上都被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卻絲毫掩蓋不住人們心頭的喜悅。晉王府里,一塵不染的青石板路早已被下人們清掃干凈,找不到一點積雪的痕跡,晉王披著厚實的寶藍色繡金絲祥云圖的夾棉披風(fēng)緩步走來,月白色直裾長衫下露出靛青厚底的棉靴,一旁的段墨寒在白袍墨色披風(fēng)的素凈裝扮下,精致的眉目更添了幾分明艷。

  晉王負手而立,望著遠處雪地里帶著心兒小公主堆雪人的許知君,清冷的目光里流露出幾分柔和。東方神醫(yī)說許知君的宮寒可以治,但即便如此,受孕的可能也只有三四成,而且受孕后能不能保住胎兒、胎兒生下來后健不健康都不能妄下斷論。相處這些時光,晉王不得不承認,他對許知君是有感情的,但那只是憐憫,亦或是敬重,并不是對蕭喚月的那種情愛,那種一往情深。

  段墨寒循著晉王的目光望去,開口道:

  “王嫂剛嫁過來時,心兒還有些不高興,如今倒也愿意和王嫂待在一處了?!?p>  晉王苦笑,道:

  “紅杉跟著云川走了,沒有人陪她玩,她也只能去黏知君了,不過好在知君是個聰明的,倒也能把心兒哄得服服帖帖。”

  段墨寒收回目光,低聲道:

  “我聽府上的下人說,云川曾規(guī)勸過心兒,讓她與王嫂好生相處,莫要給表兄你添亂?!?p>  晉王的目光在遠處停留了片刻,復(fù)又垂下長睫,輕笑道:

  “云川也有妹妹,大概能感同身受吧?!?p>  段墨寒的眉心讓人難以察覺的一緊,遂道:

  “說到喚月,她到底去了哪里,我現(xiàn)在居然有些后悔當(dāng)初放她走了。”

  到底是一起長大的,段墨寒揪心到現(xiàn)在。提到蕭喚月,晉王的眼神一沉,復(fù)又抬眸道:

  “你放心,就算我們找不到,云川也一定會去找,喚月……她不會有事的?!?p>  她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段墨寒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晉王逃避似的打斷了:

  “對了墨寒,東西都帶齊了嗎?”

  段墨寒一怔,說:

  “沒什么好帶的,當(dāng)初是因為蕭家出事被你強行留下的,沒來得及從家里帶東西來,除了你差人給我做的一些衣服,也自然不需要帶什么東西走?!?p>  晉王笑道:

  “有什么喜歡的盡管拿去?!?p>  段墨寒卻一臉傲嬌:

  “你當(dāng)我是強盜呢!”

  晉王卻笑著搖了搖頭,頗為無奈道:

  “你在我這住了那么久,突然就走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

  段墨寒遲疑了一瞬,說:

  “我那繼母生的兩個兒子子喬和子冉自幼體弱多病,前年子喬沒了,不想今年子冉也沒了,陛下這才連忙下旨將我爹從函谷關(guān)調(diào)回?!?p>  段墨寒有些悲傷的嘆了口氣,接著說:

  “從前都是他們一家人一起過年,我和丞相一家一起吃年夜飯,如今……丞相一家被齊王攪得支離破碎,我繼母在失去小兒子后受了刺激,整日瘋瘋癲癲神志不清,家里沒個主事兒的,我爹常年在外征戰(zhàn)不理家事,這才來求我回家。”

  晉王伸出纖長的手指彈去發(fā)絲上的飄雪,說:

  “墨寒,你那繼母是你母親榮寧公主與你父親和離后皇爺爺賞賜給你父親的,可你這個繼母連產(chǎn)兩子都病弱早夭,你沒想過這是什么原因嗎?”

  段墨寒停下腳步,忽而抬起頭,道:

  “我繼母原是進宮選秀的秀女,當(dāng)時母親執(zhí)意要與父親和離,那時大周疆域還不甚太平,外祖父還要仰仗我父親鎮(zhèn)守邊疆,為了彰顯皇恩浩蕩,外祖父才賞賜了一名秀女給父親。這其中……難道……”

  段墨寒的眸光中漸漸升起一抹寒意,晉王垂眸道:

  “那秀女都是要準備伺候皇上的人,經(jīng)過萬重篩選,你繼母若真是身有頑疾,生不出健康的孩子,皇爺爺如何會不知?這樣的女子絕不能伺候皇上,所以,他便索性將她賞賜給你父親,名義上是撫恤愛將,實則……”

  段墨寒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連忙道:

  “實則是不想讓我父親再有孩子,這樣,為了不絕后,父親遲早還是會認我這個兒子,即便外祖父駕崩不能再護我周全,父親也遲早會來求我回家!”

  晉王微微頷首,道:

  “皇爺爺?shù)某踔詰?yīng)該是不想讓你繼母為段將軍生下孩子,結(jié)果她還是生了兩個兒子,讓段將軍冷落你這么多年?!?p>  段墨寒聽了這話,眸中寒光如利劍般直逼遠處,道:

  “我爹早就看我不順眼了,有了那兩個兒子后對我更是視若不見,我就生成這樣,又不是我的錯,他若覺得我不像個男人給他丟了臉,就一輩子別來見我才好!”

  當(dāng)初段墨寒就是跟段赫鬧得死生不相見,才讓全長安城都知道了這段皇室奇聞的,以致于后來榮寧公主病逝后段墨寒出宮都沒有去找段赫,更沒有回公主府,而是自己買了處宅子,自立門戶。時至今日,段墨寒仍舊不愿去榮寧公主府看看,那是他童年時光里少有的溫存,那時段赫正因榮寧公主頭胎產(chǎn)子而高興,是一家三口難得的短暫而溫馨的一段時光,是段墨寒至今不愿觸碰的回憶。

  晉王伸出手拍了拍段墨寒的肩膀,道:

  “好了,皇爺爺為了你如此用心良苦,你也不要再跟段將軍繼續(xù)冷戰(zhàn)下去了,都說伴君如伴虎,段將軍為大周的疆域太平常年戍邊,勞苦功高,最后,還不是被先帝算計得險些絕后,你爹畢竟是長輩,他既然愿意先做出讓步,你又何必如此呢?”

  段墨寒從遠處收回目光,望向晉王,良久才開口問道:

  “表兄是如何知道外祖父的用意的?僅僅是推測?還是……表兄知道了些什么?”

  晉王并不想隱瞞,便直言:

  “幾日前吳王來過,鄭昭儀和我安插在宮里的細作有了新的進展,只是那細作無意間查出了當(dāng)年你繼母隱瞞頑疾入宮選秀的事。”

  晉王從袖中摸出一方折疊齊整的紙箋,遞到段墨寒手上,接著說:

  “那細作便將這條消息與其他消息夾在一起,讓吳王送出宮來?!?p>  段墨寒伸出白嫩纖長如瓷玉般的手指,指尖觸碰到那張紙時略微遲疑了一下,仍是將其接過,緩緩打開,白紙黑字赫然眼前。原來,當(dāng)年確有一名官家女子隱瞞頑疾進宮選秀,被查出后,先帝將其打入掖庭獄牢,可沒過多久,那名秀女就在一天夜里被帶走,之后便再也沒回來過,而那段時間,恰是榮寧公主與段赫和離的時間,沒過多久,先帝便將這名秀女賜給了段赫。

  也就是說,先帝確實知道這名秀女身有頑疾,還特意將她賜給了段赫??赐赀@份從宮里送出的消息,段墨寒心里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母親到底是外祖父最疼愛的女兒,外祖父為了外孫能有朝一日重回段家居然做出這種事,表面上是撫恤愛將皇恩浩蕩,實則是害段赫斷子絕孫。這么多年了,繼母難道不知道外祖父真正的用意嗎?她都沒向父親提起過嗎?還是說父親本就知道,只是礙于天威敢怒不敢言罷了。

  段墨寒俊秀無雙的面容上似染了一層冰冷的霜色,他將那紙箋藏于袖中,抬袖行禮道:

  “墨寒明白了,表兄請留步,不必再送了。”

  晉王不再言語,側(cè)過身去為段墨寒讓出一條路。段墨寒從晉王府側(cè)門而出,驃騎大將軍府的馬車已停在門前,有人上前行禮,做出請段墨寒上馬車的手勢,段墨寒瞥了那人一眼,道:

  “先不回驃騎大將軍府,我要回我自己的宅子取一些東西,大將軍府的東西我用不慣?!?p>  那侍從忙道:

  “大將軍料到公子要回去取自己的東西,已在公子的宅子等候。”

  段墨寒心中一驚,側(cè)目盯住那侍從,那侍從連忙恭順的低下頭去,段墨寒沉默了片刻,終是一哂,心里暗道:從前若是這樣,段赫一定會罵他娘們唧唧的事兒多,可如今,那兩個異母的弟弟死了,他成了段家獨苗,段赫如今求他回去,居然主動順著他來。不再言語,段墨寒坐上了馬車。

  大將軍府自然是不缺好馬,那匹通體黑亮的寶馬在長安城中疾馳,可車里的段墨寒卻并不覺得顛簸,馬車就這樣飛快又平穩(wěn)的行進著,不多時,段墨寒的宅子便到了。輕巧的跳下馬車,望向緊閉的大門,段墨寒在門前站定,看向一旁沒有點眼色的侍從,那侍從一陣慌亂,連忙上前欲叩門,卻連手都沒伸出去,門就被人從里面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門童,見到段墨寒,眸中并未有過多驚訝,道:

  “公子回來了,方才段大將軍來過了,我等按照公子的吩咐沒有讓他進門?!?p>  段墨寒微怔,他從前確實這樣吩咐過,不許驃騎大將軍府的任何人進他的宅子,包括段赫。四下望了望,段墨寒正納悶段赫這會兒在哪,卻見轉(zhuǎn)角處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像是聽見動靜般慢悠悠從側(cè)門方向探過頭,一臉笑意的走了過來,此人,正是段赫。

  許是常年戍邊的原因,他的臉干燥黝黑,像失了水分的老樹皮,段赫走上前打量著白嫩俊俏的段墨寒,眼神里似乎已看不出從前的那種厭惡和嫌棄,慢吞吞的開口道:

  “我想親自來接你回家的,又不方便去晉王府門口接,那王爺是何等人物,都到了王府門口哪有不登門拜訪的道理,說上幾句話又要耽誤好久,我估摸著你會回這里取東西,就想到這里等你,結(jié)果……你的人不讓我進?!?p>  段墨寒唇角一勾,心想:挺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啊,還嫌去拜訪晉王麻煩,人家晉王可未必愿意見你,這么大能耐還不是連兒子的家門都進不了。遂輕笑道:

  “父親不是驍勇善戰(zhàn)嗎?連我家里的幾個護院都打不過嗎?”

  段赫老臉一紅,老實巴交的搓著手說:

  “那哪成啊,為父好歹是從一品的官員,哪有在人家大門口和家丁打架的道理,他們不讓我進,我就沒敢吱聲,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還挺多,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我實在不好意思了,就去側(cè)門躲了一會兒?!?p>  段墨寒抬眼看了看段赫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聲音一沉,道:

  “進來吧?!?p>  段赫連忙應(yīng)聲跟了過去,段墨寒讓侍女給段赫奉了茶,也不搭理段赫,兀自去房間里取了一些常用的東西,又去書房拿了幾本喜歡的書和幾支喜歡的毛筆,他收拾東西很快,一旁的小廝打包也很快,不多時,段墨寒和身后提著大包裹的小廝就重新出現(xiàn)在段赫面前,段赫端著滾燙的茶盅吹了半天連一口都沒來得及喝,段墨寒見狀,坐到一旁,聲音不疾不徐地說:

  “你慢慢喝,喝完我們再走?!?p>  段赫小心翼翼喝了口熱茶,借著氤氳升騰的熱氣偷窺著段墨寒的神色,卻是什么都看不出來,只是驚嘆于濃濃熱氣中段墨寒若隱若現(xiàn)的與榮寧公主像極的容顏,段墨寒,整個就一男版的榮寧公主,如果非要說出段墨寒與榮寧公主有什么不同之處,那就是段墨寒有喉結(jié)。

  余光注意到父親那以茶盞掩面偷窺自己的小眼神,段墨寒卻裝看不見,以肘撐住小案,手扶額鬢假寐。段赫見狀,自覺無趣,呼嚕呼嚕吹了幾下熱茶,匆忙幾口吞下,伸手便要用袖子擦嘴,抬眼卻看到已有侍女捧著托盤而來,托盤里是一副潔白的帕子,段赫尷尬的虛咳兩聲,用帕子將嘴擦干,搓著手暗道:墨寒的宅子不大,可規(guī)矩都還是按照從前公主府里的來的。

  見段赫那邊收拾妥當(dāng),段墨寒羽睫微顫,睜開雙眼,站起身看了段赫一眼,段赫連忙也站起身跟上來,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門。到了馬車前,段墨寒正欲上車,卻見段赫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想要扶他,段墨寒只覺一陣惡心,心里暗罵道:還真把我當(dāng)成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小姐了,我在你心里就這么不像個男人嗎?慍怒之余,段墨寒還是伸出手搭在了段赫的手上,只一瞬間,手心痛感傳來,像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似的,段墨寒連忙將手縮回,垂眸望去,段赫的掌心有一條奇形怪狀的駭人的恐怖疤痕,段墨寒十指不沾陽春水,手心柔軟白嫩,連習(xí)武留下的繭子都很少,觸及這粗糙堅硬的疤痕,自是頓感疼痛。

  驚訝之余,段墨寒的目光一瞬間黯然:這一刀若是砍得重些,只怕能砍掉段赫的半個手掌。段赫注意到段墨寒的異樣,連忙將手拳起,不好意思地說:

  “嚇著你了吧,我們常年打仗的人就是這樣,哪能不受點傷?!?p>  段墨寒微微啟齒,問道:

  “這是在函谷關(guān)留下的?”

  段赫搓著手,笑的十分憨厚:

  “我也記不清了,我打過那么多仗,哪里能記得那么清楚?!?p>  段墨寒一聲輕嘆,轉(zhuǎn)身鉆進馬車,段赫則上了一旁的一匹駿馬,往驃騎大將軍府趕去。途經(jīng)不遠處的蕭府時,段墨寒忍不住掀開一側(cè)的窗簾看了看,大門緊閉,兩個上了年紀的仆役拿著掃帚在門前掃啊掃啊的,甚是蕭條。以往這個時候,蕭家已經(jīng)開始統(tǒng)計京城的乞丐人數(shù),籌備正月里施粥和發(fā)放舊衣物的事宜了,可如今……也不知道喚月怎么樣了,也不知道丞相怎么樣了,今年沒有蕭家的救濟,那些每年慕名前來領(lǐng)一碗熱粥和一套棉衣的乞丐會不會凍死餓死,今年是荒年,吃不飽飯的人尤其多吧?

  蕭家施粥的善舉被乞丐們奔走相告,這幾年連鄰近郡縣的乞丐都趕在正月里慕名前來領(lǐng)粥領(lǐng)衣物。默然放下窗簾,段墨寒倚在馬車背上,心里空落落的。前幾年一代大儒蕭卓文過世時,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乞丐甚至還有鄰近郡縣里的乞丐全部出動,跟在出殯的隊伍后面一路相送,連皇上都被驚動了,特賜了蕭家“忠義仁善”的牌匾。就連之前蕭立言為蕭洛假辦喪禮時,出殯的隊伍后面都跟著好些個乞丐,一路送到城外,跪下磕了頭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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