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蘅娘
蕭喚月本是準(zhǔn)備和丹青客對視一夜的，結(jié)果熬著熬著就熬不住了，不知何時竟倚著船艙睡去了。再睜開眼時，艙里的蠟燭早已熄了，外面已是艷陽高照，時不時幾聲鳥鳴鉆入耳中，蕭喚月四下望了望，窄小的船艙里根本沒有丹青客的影子，然而外面卻傳來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打鼾聲。蕭喚月一怔，伸手掀開簾子，日光落在水中映出的波光粼粼直晃人眼，蕭喚月垂眸望去，卻見丹青客四肢伸展呈“大”字躺在船頭，因船體太小，丹青客的胳膊和腿都掛在外面，整個人像一條被釣上岸的翻著肚皮的咸魚，蕭喚月躡手躡腳走上前，拉著丹青客的一根胡須，輕聲道:
“老前輩，老前輩!醒醒啦!”
哪知丹青客一把打落蕭喚月的手，繼而鼾聲如雷，繼續(xù)酣睡，蕭喚月見狀，直接揪住丹青客的一把胡子叫嚷道:
“老前輩，醒醒啦!太陽曬肚皮啦!”
丹青客疼的直哼哼，半瞇著眼就坐了起來，氣道: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不知道老夫喜歡睡懶覺嗎？”
蕭喚月卻晃著他的手臂說:
“啊呀老前輩，您快陪我去江心看看宋鏢頭他們怎么樣了!我這一夜都沒睡踏實(shí)!”
丹青客打了個哈欠，道: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就去看過了，那船被水賊一把火燒了，我在岸邊的林子里轉(zhuǎn)了幾圈，有血跡，還在矮樹枝上看到一小截布料，從上面的花紋看應(yīng)該就是鴻運(yùn)鏢局的衣服，可能是宋鏢頭他們上岸后被樹枝刮破了衣服不小心留下的，總之，他們是上了岸了，可我沒見著人?！?p> 蕭喚月著急道:
“那他們既然上了岸，沒有發(fā)現(xiàn)咱們的小船嗎？”
丹青客卻說:
“咱們在西岸，我是在東岸發(fā)現(xiàn)的那些線索?！?p> 也就是說，他們朝著不同的方向去了。丹青客看了一眼頭發(fā)蓬亂的蕭喚月，說:
“走吧，咱們也上岸去，我?guī)泸T馬回洛陽，這樣快一點(diǎn)，宋鏢頭找不到你應(yīng)該也是回洛陽了，等有了他們父女的消息，我再帶你回吳興?！?p> 蕭喚月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跟著丹青客去買了馬，一路風(fēng)塵仆仆趕往洛陽，到了洛陽之后，丹青客先在客棧訂了兩間房，又買了些女孩子的衣服，丹青客便讓蕭喚月先沐浴梳洗更衣，自己則去鴻運(yùn)鏢局探探情況。結(jié)果卻是，鴻運(yùn)鏢局的人說并沒有見到鏢頭和大小姐回來，也沒見到姑爺，也就是說，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過。丹青客憂心忡忡的回到客棧，蕭喚月已經(jīng)梳洗打扮好了，丹青客這種不愛炫富的人自然不會給蕭喚月買什么好衣服，淺藍(lán)色的粗布料子松松垮垮的遮住少女纖瘦的身體，但里面貼身穿的中衣卻是光滑細(xì)膩的好料子做的，蕭喚月梳洗過的烏發(fā)挽了一個低髻，只用湖藍(lán)色發(fā)帶打了個蝴蝶結(jié)，沒有首飾沒有脂粉，也便只得素面朝天的見人了。好在正如丹青客所言，蕭喚月至少肖了蕭洛七分的容貌，自然是一副好皮囊，即便不施粉黛也一樣楚楚動人，再加上這兩天的漂泊、趕路來不及吃飯，愣是為她添了幾分憔悴的病態(tài)美，可憐兮兮的甚是惹人憐愛，讓人恨不得把她捧起來揉揉。丹青客看著蕭喚月身上那肥大的淺藍(lán)色衣裙，嘆了口氣，道:
“這衣服居然買大了，我還想著你那么高的個子撐得起來，結(jié)果卻這般不合身。”
蕭喚月的包袱落在了那貨船上，只怕早就被水賊順走了，如今身無分文事事都得求著丹青客，哪敢抱怨，連忙道:
“不礙事不礙事，挺合身的，我比較瘦，所以顯得這衣服肥，其實(shí)長度剛剛好，畢竟個子擺在那了，再小就顯得短了?！?p> 丹青客撇了撇嘴，心想:還挺會說好話，到底是相府千金，跟蕭立言一樣能言善辯，狡猾的很呢，現(xiàn)在好話說盡，不知道等會兒又有什么事求自己呢。不過，丹青客卻打了個響指，沖著蕭喚月說:
“走，領(lǐng)你吃飯去，就為了你個小丫頭片子，老頭子我餓了一天一夜了!”
蕭喚月乖乖跟在他身后，問道:
“前輩，咱們?nèi)コ允裁囱?？能不能吃點(diǎn)好的呀，我也餓了一天一夜了呢!”
丹青客斜著眼瞄著蕭喚月，心想:果然，她這是要宰自己一頓了。丹青客拍著胸脯說:
“走!咱們?nèi)ヂ尻柍亲畲笞钣忻陌倮镲h香樓去!”
百里飄香樓這個名字還是先帝御賜的，據(jù)說先帝坐穩(wěn)江山后閑的無聊就決定微服下江南，體察民情，途經(jīng)洛陽時，百里之外就聞到了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一路尋來才知道是洛陽城里最有名的酒樓，酒足飯飽后甚是滿意，回宮便下旨賜名為百里飄香樓，從此，這家酒樓便日日人滿為患。丹青客到底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跟這百里飄香樓的掌柜的竟然很是相熟，蕭喚月乖乖的跟在丹青客的身后，為了不惹人注目，故意裝出一副很怕見生人的小家碧玉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膽怯怯的像個丫鬟。丹青客與那大掌柜的說了幾句話，那大掌柜便伸頭瞅了蕭喚月一眼，好奇道:
“你從前不是都一個人嗎？何時多了個小跟班?”
丹青客爽朗的笑聲充斥著整個酒樓，大笑著說:
“我閨女!怎么樣？沒見過吧?”
蕭喚月心里暗自不服:誰是你閨女啊？我親爹好歹是兩榜進(jìn)士出身，江南八俊之首，義父那也是溫潤如玉的儒雅之人，你算個啥呀?而那丹青客好像能讀懂蕭喚月的心似的，即刻便報復(fù)了一句:
“哪都好，就是沒見過世面，小家子氣得很，見不得生人!”
那大掌柜的尷尬道:
“哪里哪里，這是內(nèi)秀?！?p> 說完，大掌柜把丹青客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低聲問道:
“這就是……那位給你生的?這么多年了，她怎么就突然愿意讓你們父女見面了？”
丹青客剛剛還笑逐顏開的臉頃刻間便黯淡無神了，揮揮手說:
“這個……不是我那親閨女，這是我半路撿來的野丫頭!”
蕭喚月聞言恨不得從丹青客后面踢上一腳，但余光瞥見丹青客驟然傷感的眼神，也便氣軟了。那大掌柜的和丹青客私交甚好，很快便弄了個窗外風(fēng)景頗好的包間，上了一桌招牌菜，還有一壺好酒。芙蓉雞蛋、豆豉蒸魚、烤鴨、糖醋茄條等一系列飄香百里的好菜一道接一道。蕭喚月想到自己未來的日子還得跟著丹青客混，便為丹青客斟滿一杯酒，端起酒杯說:
“老前輩，我敬您一杯!感謝昨日搭救之恩，以后還請您多多關(guān)照!”
丹青客吃得正香，抬眼瞄了一眼蕭喚月，沒好氣的說:
“喝什么喝，沒看見老夫吃得正香嗎？你把老夫灌飽了，那這好菜豈不是都讓你吃了!”
蕭喚月見狀，便笑著擱下了酒杯，他不想喝那是他的事，反正自己該做的禮數(shù)都做了，于是也放開了吃起來。酒足飯飽之后，窗外春風(fēng)拂面，大掌柜給選的這個位置觸目便是江水，江上舟搖，樓上簾招，正是此時此景。蕭喚月喝著飯后清茶，斜托香腮望著窗外好風(fēng)景，午后的陽光懶洋洋的灑在她白皙的側(cè)顏上，濃濃茶香伴著遠(yuǎn)處飄來的馥郁花香，讓人頓覺困意襲來。丹青客瞄了一眼蕭喚月，抬手便在其腦門上彈了一下，蕭喚月一時吃痛，清醒過來，遂抱怨道:
“干什么呀？敬您酒您也不喝，就知道欺負(fù)我!”
丹青客不服道:
“我欺負(fù)你?我要想欺負(fù)你，你還能有現(xiàn)在?我告訴你吧小美人兒，闖江湖可不是那么簡單的，就你方才那昏昏沉沉的樣兒，被人從后面一掌劈暈賣去青樓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蕭喚月慵懶道:
“不是還有您在這嗎？”
丹青客瞪著眼說:
“那若是我想把你賣去青樓呢？”
蕭喚月一驚，連忙哀求道:
“別啊……老前輩，你又不差銀子，就放過小女子吧！”
丹青客冷哼一聲，翻著眼兒問道:
“以后還敢不敢這么大意了？”
蕭喚月認(rèn)真的搖了搖頭，丹青客又補(bǔ)充道:
“你個姑娘家，獨(dú)自在外，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要時刻保持警惕!”
蕭喚月又連忙認(rèn)真的點(diǎn)了頭，說:
“好的前輩，晚輩記下了?！?p> 丹青客摸了摸胡須，難得夸獎道:
“這還差不多。”
被丹青客這一折騰，蕭喚月也不困了，忽而想到方才大掌柜與丹青客說的話，蕭喚月忍不住問道:
“老前輩，聽那大掌柜方才的意思，您……是不是真有一個女兒呀？”
丹青客再一次向蕭喚月投去嫌棄的目光，道:
“你沒聽說過好奇害死貓嗎？”
蕭喚月卻道:
“是是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可我又不是外人啊，您方才不也說了，我是您撿來的野丫頭??！我總要知道自己另一個姐妹是誰吧！”
丹青客大笑出聲，道:
“巧舌如簧!”
蕭喚月卻央求道:
“您就告訴我吧好不好嘛!”
丹青客望著嬌美可人的蕭喚月，心里無奈道:原來自己這樣年過四十的糙漢子也受不了溫溫軟軟的美人撒嬌，遂妥協(xié)道:
“也罷!告訴你便是!”
蕭喚月一聽便來了勁兒，遂挺直腰板打起精神來，丹青客喝了一口茶，便道:
“我呢，是個孤兒，身世跟你師弟云棲差不多，自幼被我?guī)煾笓炝嘶厝?，跟著他?xí)武練功，我們住的那個地方是座無名山，因山上有個小有名氣的鳴鶴書院，那山便得名為鳴鶴山，后來，山上總有劫匪到書院搶劫殺人，我?guī)煾溉宕纬鍪窒嗑?，那劫匪便再不敢上山了，于是，鳴鶴書院的先生為了報恩，便破例讓我入書院讀書?！?p> 蕭喚月好奇道:
“您是在鳴鶴書院學(xué)的繪畫嗎？”
丹青客道:
“不錯，正是如此，那時，去鳴鶴書院讀書的都是當(dāng)?shù)毓倩氯思业墓痈鐑?，?dāng)時我結(jié)識了一個通判家的公子，姓趙，我與他私交甚篤，后來便被邀請去他家中做客，結(jié)果我在他家后花園里無意間見到了這位趙公子的妹妹，閨名喚作蘅娘，她怪我沖撞了她，我便即興為她畫了一幅肖像來給她賠不是，我那時的畫技雖不如現(xiàn)在，但也是畫的栩栩如生，就這樣，我倆互生了情愫?！?p> 蕭喚月托著下巴，小心翼翼的問道:
“那趙通判一定不同意把女兒嫁給你吧?”丹青客耷拉著臉，頷首道:“那是自然，趙通判極力反對我們在一起，我一個江湖人，哪里配的上官家女子，可蘅娘非我不嫁，又是絕食又是要尋死，趙通判是鐵了心的不松口，最后那趙公子心疼妹妹，便偷偷把蘅娘放了，讓我倆遠(yuǎn)走高飛，為了不辜負(fù)蘅娘，我便以賣畫為生，勉強(qiáng)養(yǎng)家糊口，后來，蘅娘為我生了個女兒?！?p> 蕭喚月聞言，便道:
“原來是這樣，那后來呢?你們沒有一直在一起嗎？”
丹青客長嘆一口氣，說:
“孩子出生后，家里便有些捉襟見肘了，蘅娘過慣了好日子，身子弱，受不得苦，月子里得吃補(bǔ)品調(diào)理身體，很快，家里就沒銀兩了。蘅娘的哥哥趙公子早年屢試不第，適逢邊關(guān)戰(zhàn)起，朝廷緊急招兵，趙公子便放棄了科考，憑借著在鳴鶴書院時跟我學(xué)的武藝應(yīng)征入伍，我和蘅娘的女兒出生后，趙公子已經(jīng)凱旋而歸，封了正五品的定遠(yuǎn)將軍，彼時，蘅娘已經(jīng)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頭了，我那個小閨女也是面黃肌瘦，我實(shí)在是見不得她們母女跟著我受苦了，就偷偷聯(lián)系了趙將軍?！?p> 蕭喚月眨了眨眼問道:
“你要向你大舅哥借錢?”
丹青客搖了搖頭，自嘲道:
“借錢?借錢不是長久之計(jì)，以我當(dāng)時的能力，既沒有現(xiàn)在的畫技也沒有現(xiàn)在的名氣，指望借錢，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兒，我就去了書信給那趙將軍，向他坦言我的無能，懇求他以趙通判的名義將蘅娘和女兒強(qiáng)行帶走，然后，為她另尋個人家。趙將軍收到書信后，從西京長安領(lǐng)賞歸來便直奔我的住處，他也見不得他妹妹受這種苦，便私下里與我布了一個騙局?！?p> 蕭喚月吃驚道:
“騙局?敢情你們騙了蘅娘?”
丹青客無奈地說:
“自然是要騙她的，蘅娘即便跟著我吃盡了苦頭，也從沒抱怨過我一句，趙將軍說想強(qiáng)行帶她走是不可能的，除非讓她自己死心。于是，趙將軍讓他的侍女扮成青樓女子，假裝與我歡好，再讓蘅娘撞見，蘅娘當(dāng)時傷心欲絕，她說她不怪我賺不到錢，但我卻不該餓著她們娘倆去外面養(yǎng)青樓女子，她說她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委身于我，受盡疾苦，可我卻如此負(fù)她，我任由她打罵，不敢說一句話，最終，她帶著孩子跟著趙將軍走了?！?p> 蕭喚月聞言，倒是頗為同情丹青客，為他斟了一杯茶水，感慨道:
“你也挺不容易的啊！”
丹青客冷笑一聲，卻說:
“誰容易?沒有人容易!后來，趙將軍把蘅娘嫁給了另一個將軍做續(xù)弦，那將軍比趙將軍官職高，趙將軍是他的手下，他謊稱自己妹妹遇人不淑，妹夫?qū)欐獪缙抟獨(dú)⒘怂妹?，這才和離，那位將軍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趙家當(dāng)年這出事，趙將軍偽造了和離書，他便信以為真，再加上傾慕蘅娘的美貌，很快就下了聘禮將蘅娘娶回家做了續(xù)弦。”
蕭喚月追問道:
“那蘅娘后來過得好不好？”
丹青客將茶水一飲而盡，坦言道:
“頭幾年，還有她的消息，聽說她又生了個兒子，我跟趙將軍提過想再見見我那閨女，可蘅娘死活不同意，趙將軍也覺得不妥，怕被妹夫看出端倪，后來趙將軍跟著他那個妹夫?qū)④姵Ｄ觐I(lǐng)兵在外，輾轉(zhuǎn)各地，通信不便，我們就漸漸斷了聯(lián)系，這一晃，都這么多年了，說起來，我那個閨女應(yīng)該還比你大一歲呢，說不定，都嫁了人嘞!”
蕭喚月見丹青客一副頗為遺憾卻還自我安慰的樣子，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丹青客寧可讓蘅娘恨他一輩子，也要讓她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那么，晉王當(dāng)初，會不會也是寧肯讓自己恨他一輩子也要?dú)⑺朗捖鍋肀Ｈ捈冶Ｈ?這個念頭在蕭喚月腦海中閃過一瞬，復(fù)又歸為平靜，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落子不可回返，哪有悔棋的道理。就算晉王當(dāng)初真是為了她，那能怎樣，他已經(jīng)娶了別的女人，就算自己當(dāng)初跟徐以遙回了晉王府，那又能怎樣，他還是會為了兵權(quán)娶許知君，而自己只怕會變成籠中雀，還沒有如今過得瀟灑恣意吧。也罷，與其相信他是用心良苦再來嘆惋這段年少輕狂的愛情，還不如恨他一輩子來的爽快呢！
這樣想著，蕭喚月便忍不住問道:
“前輩，您現(xiàn)在后悔嗎？以您現(xiàn)在的畫技和名聲，光宅子都有六七座，當(dāng)初，您要是再堅(jiān)持堅(jiān)持，興許結(jié)局不會是這樣?！?p> 丹青客瞄了蕭喚月一眼，一聲長嘆，搖頭晃腦道:
“千金難買早知道啊，當(dāng)年那叫一個窮困潦倒，誰能想到我老頭子會有今日這番作為，可惜啊，晚了，晚了!”
雖并未直言，但誰都能聽得出，這個老頑童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