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郡有個胤流年,胤流年里有江湖客,江湖客皆為江湖事,有三個便要賠銀子。
說到這蔣宣政是何等人物,那是中原道家魁首真武觀宣字輩大弟子,擱到中原武林便是小一輩里頭排個座兒,他也敢坐一坐第一席!
行走江湖,便是要增長見識的。
這般事,卻是頭一回見著。
巧嘴劉也不惱,只是笑瞇瞇得看著,剛剛還指點(diǎn)江山、滔滔不絕的那張嘴如今卻是嚴(yán)絲合縫的,似乎連氣兒都不用喘上幾下。
交過錢了,張嘴說話。
“梁王冢牽扯無數(shù)人的心弦,可那地方是個要人命的,沒有三重天的功夫連沾都不敢?!?p> 巧嘴劉張口吃茶,輕輕抿一口,既是品香又是潤喉:“你們?nèi)齻€的功夫先不說,單說這年歲,不值。”
“小道答應(yīng)了人,這趟渾水終歸要蹚一回,才安心的?!?p> 蔣宣政接了話,說起來這幾回話茬似是都讓他接了去,連那巧嘴劉都瞅著。思慮半響,巧嘴劉還是搖頭:“你玉曉劍的名頭不小,但到底也就是五重天的火候,進(jìn)了那死人待得地方,有命進(jìn)去卻沒命出來。”
“梁王冢的深淺,我多少也算是知道些?!?p> 田七接過話來,他把自己隨手拎著的樸刀往桌子上一擺,刀把手的柄兒使勁一扭,樸素的刀柄上便扭出一塊燙金的印字,是古篆書的‘雷’字:“我們這一回過來,打聽的也不是梁王冢的旁枝末節(jié),我們要找那樣式雷?!?p> 樣式雷!
巧嘴劉放下杯盞,一雙錚明瓦亮的眼睛在三人身上來回轉(zhuǎn)悠,最后,又拿起杯盞,收斂那駭人的眼神,只余下一簾笑意:“我只當(dāng)諸位來此是為了梁王冢里那個醉人的夢,誰知你們原是盯上了那件東西?!?p> “它應(yīng)該就待在郡城里,您也應(yīng)該知道它的下落?!?p> 田七指一指刀柄上映出的雷紋,接著說道:“這東西如今牽動著太多性命,已然不能讓它待在這世上了,它要屬于它真正的主人。”
“半個,”巧嘴劉打斷了田七的話:“田家人頂多算是它的半個主子?!?p> 那個‘田’字被咬得很重,也被拖得很長,長到讓田七想到自己兒時父親講述族史時的咬牙切齒。那四個字就像夢魘一般纏著,就如同現(xiàn)在一樣,田家人永遠(yuǎn)永遠(yuǎn)只是半個人。無論是江湖、武林、朝堂,只要有人的地方,田家人便是缺了腦袋的。
“梁王府已經(jīng)空了?!?p> 田七是這么接下來了,接的很用力。釋鴻生看著田七,這個人比自己大不少,但現(xiàn)在他就是一個倔強(qiáng)的孩子,用這樣近乎耍賴的方式維護(hù)著自己和族人的尊嚴(yán)。
但他其實(shí)沒有尊嚴(yán),田七是有尊嚴(yán)的。
釋鴻生這般想著,他覺得巧嘴劉和蔣宣政也會這么想,也許不會。但是,田七是完整的有尊嚴(yán)的人,這是沒錯的。
“是,”巧嘴劉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仿佛剛才只是開了個頑劣的玩笑:“那和我這胤流年有甚么關(guān)系,你們該去花酌樓的。”
話說到這兒,便是論價錢的時候了。蔣宣政素手探袖囊,將一張方正票據(jù)按在了桌上,那巧嘴劉瞄一眼,搖搖頭不接話。
又是一張,又是搖頭。
待到蔣宣政第五次壓上銀票了,在最上頭那張上折個紙角,一只手順勢壓在那一小沓銀票上,這便是壓底兒價了,巧嘴劉再瞄一眼,手捻住了那沓銀票的另一個角。
五百兩,成交!
“你們還不了解咱這清溪郡,”收了銀子便好說話,這位劉巧嘴兒也就真正張嘴說話了:“除開繳給朝廷那一份,咱清溪郡的銀子一半歸了各大家族和商會,另一半則歸了三個銷金窯?!?p> “花酌樓、胤流年,還有一個?”
“花酌樓號稱是郡城里頭第一大銷金窯,可說到底也就是個窯子,他也配?”劉巧嘴接著說:“這郡城里頭最大的窟窿埋在地下,吞進(jìn)去的銀子再沒聽個響?!?p> 頓一頓,劉巧嘴兒壓低了聲音,吐出三個字:“叁難鬻!”
這三個字好似有著莫大的魔力,整個屋子里就因?yàn)檫@三個字便如凍結(jié)一般,一種莫名的氣氛充斥著這個屋子。
“活人安居樂業(yè),死人的手倒是伸得夠長的。”
蔣宣政瞇著眼,手搭到了劍鞘上:“難怪這東西難找,原來是叫死人拿去了?!?p> “所以這樣式雷也是個難啃的骨頭?!?p> 劉巧嘴說道:“這玩意原本不值幾個錢,可誰叫這幾年梁王冢的事讓人挖出來大做文章,這東西也就值大錢嘍。值錢的東西,那些小鬼比狗都靈,被他們拿了不奇怪。”
“小鬼要賺錢養(yǎng)閻王,這買賣他們何時做?!?p> 田七似乎很熟悉那個‘叁難鬻’的作風(fēng),說話干凈不拖拉。
“這得進(jìn)去才知道,他們的買賣不作外面的活人?!?p> 劉巧嘴說完了,留下一截修長細(xì)竹在桌上,走到門口,突然回首補(bǔ)了一句:“你們要等得人已經(jīng)到了,城東有家不錯的客棧,她們便在那里歇腳?!?p> 其實(shí),劉巧嘴還是個江湖人,至少他還保留著當(dāng)年走南闖北那股干脆勁兒,還留著一身的義氣。
田七拿了那細(xì)竹筒兒,用手捻一下,破開了那上頭薄薄的封紗,扣出一卷黃紙。拿手?jǐn)傞_,上頭是拿工楷寫得七個字‘天字十六綠牡丹’。
出了茶樓,便少了幾分喧鬧。
可到了城東,便賽過了區(qū)區(qū)一座茶樓。
城東多市而少坊,市井中人多了,便顯得熱鬧些。叫賣的人順街走,各色商鋪也是沿街開,在茶樓里頭耽擱許久,如今已經(jīng)接近晌午,但凡有點(diǎn)余錢的多回朝街邊面攤餅鋪去,或是一碗撒了醬角菜的素面,或是倆熱氣騰騰的胡餅,要是能嘗著那包進(jìn)去圓滾滾羊肉丸子的餛飩,便是了不得的一餐了。
再富些,出入不是纏著貫錢就是揣著銀子的,那就能找個像模像樣的酒肆食樓,點(diǎn)倆或腥或蘇的小菜,再來上點(diǎn)小酒,那就是城外頭的泥腿子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了。
那若是能點(diǎn)上十?dāng)?shù)道菜又當(dāng)如何?
那便會像是這位清秀可人的小道姑一般尷尬了罷。
水晶鴨、醬肘子、笨雞湯、元寶肉、玉蘭蝦、白云豬手、紅燒鯉魚……
一連串的魚肉硬菜,便是郡城的郡守,若無開府設(shè)宴也決計擺不出這么一桌。
“說說吧,這就是你信中說的妙音谷規(guī)矩眾多,怕耽誤了大事,干脆在郡城碰頭?”
蔣宣政抱著劍,因?yàn)檫@桌上再沒有能擠出一塊可以放下劍的地方了,一雙比女子還靈秀的眼睛里好像能點(diǎn)著火來。
正對著他的便是他之前說過的師妹了,亦如上文說得,是位清秀可人的小道姑。
“這個、那個……”
小道姑端端正正坐著,搜腸刮肚得找尋可以為自己開脫的法子,可小腦袋里頭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低著頭、紅著眼,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樣兒。
“哎,算了算了,既然菜都點(diǎn)了,便邊吃邊聊吧?!?p> 再看看小道姑逐漸綻放的笑顏,蔣宣政也只能沒好氣地打趣幾句,便掏出隨身的錦帕拭去小道姑嘴角的油污。
接著,蔣宣政便招呼同行二人入座同吃,田七大刀闊斧提溜個凳子往那醬肘子邊上一坐,邊拎起一塊往嘴里塞,絲毫不與人客氣。釋鴻生雖然入了席,卻是獨(dú)要了一碗素凈的陽春面,細(xì)細(xì)品味著手藝人的這股子勁道。
蔣宣政恍然賠禮,說:“小師傅莫不是還想著那亂墳崗里尸山血海,方才難以下咽,卻是小道的過錯。”
釋鴻生抬起頭來,嚼斷了嘴里的面,笑道:“世間之事何其多,甚于地獄也勝似佛,我著相一日已然是莫大的過錯,哪里會再生癡嗔?!?p> “我隨不知道你佛的事,”田七也勸道:“可也知道佛經(jīng)之中戒酒戒葷,卻并沒有戒除腥食,這些菜本與你無有因果,算得上是凈肉。凈肉難得,今日不吃,就不知那頓上才能嘗得?!?p> “正因如此,才吃不得。”
釋鴻生看著那些肉菜,說:“小僧才疏學(xué)淺,這些年在山上青燈枯佛便以為生了幾分佛性,誰料剛下山便一朝破去。凈肉隨不犯佛戒,卻犯我戒,今日食肉,明日便不知要找什么由頭尋些‘凈肉’來食,人欲無窮,自當(dāng)從根治之?!?p> 說到這,話便不好接過去了。幸好有這位小道姑邀田七拼酒,才勉強(qiáng)圓了回去。
一張桌,五個座,三個男郎,兩個女娃。
和尚有面吃,刀客吃肘子,一個小道姑逮找啥就吃啥,胃口好得很,那除開一味跟著那師妹的道士,剩下的一個女的呢。
這就是最奇的地方了,整個客棧如今可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半是看哪家的敗家子兒吃頓飯還擺出這般架勢,另一半便是來看貌美如花的絕代風(fēng)華。
一個只看得見酒肉的刀客,一個眼中納得下師妹的道士,還有個壓根就沒睜眼的和尚,任憑身邊坐著何等佳人,硬是沒一個開口搭話的。
酒過三巡,那一大碗的陽春面也見了底。
釋鴻生一直閉著眼,卻看得清清楚楚,田七吃了兩塊肘子,蔣宣政只是嘗了幾口酒,更別提自己身邊坐著的女子,連滴水都沒有沾過,可這滿滿一桌子就這么空了。
非要說,就是那小道姑的嘴角總是拭不干凈。
天不渡
凈肉,指允許僧侶食用而不犯戒的肉。據(jù)《十誦律》卷三七載,有三種:(1)不為我殺,且不見其殺者;(2)不為我殺,且不聞被殺之聲;(3)沒有為我殺之嫌。也就是說,和尚不食葷腥其實(shí)更多偏向于葷(指有特殊氣味的食材,指蔥、蒜、韭、薤、芫荽)而不是腥(魚和肉),在一定條件下和尚是可以吃肉的,但中國逐漸將這條規(guī)定去掉了,將葷腥的注重點(diǎn)放到了腥上,也就成了出家人不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