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師傅
在小玉的記憶里兩人第一次沒有使用移形術,而是緩慢地在地面上走著。
穿過街市的時候黃昏已至,小玉看見收拾完攤子攜手回家的夫婦,相互依靠著;又聞到家家戶戶窗口飄出的飯菜香飄散在漸漸空蕩蕩的街市上。
身旁的葉小樓則是一語不發(fā),只顧自己超前走著。
沉默冷淡的模樣委實叫人滲出涼意。
幾個少女和婦人見著兩人一前一后,也猜不明白兩人的關系,只覺少女長得玲瓏剔透,前面的公子凌風貌美,只是面色高深,不敢多瞧。
走出金陵城,小玉終于忍不住喊了聲:“公子?!庇纸又溃骸拔易卟粍恿??!?p> 葉小樓默不作聲,像是沒有聽到,自顧前行。
“公子,我的腳要斷了?!?p> “以后,你就叫我?guī)煾蛋伞!?p> 葉小樓聲音悵然,山下的風倒是涼爽宜人,只是小玉雙足未穩(wěn),走了一個多時辰下肢早已是疼痛難忍。
這個人是想要我散了身形嗎?何以如此?就算是萍水相逢也不用如此待人啊,何況眼見著還在山腳,待走到鏡往樓,兩條腿非斷了不可。
陸上實在不適合我們,要是現(xiàn)在能回水里就好了。
“第一堂課就教你走路?!?p> 葉小樓突然轉身,語氣堅定不移,眼神脈脈憂愁,也不知是自己走路累了還是總算看出來小玉正在忍受疼痛。
“可是公子,我真的走不動了?!?p> “想要在天地間立足,走不了路怎么行,你不可能一輩子在棲霞山上,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在你身邊,你若是出了什么狀況,只怕心懷不軌之人會牽扯到鏡往樓頭上?!?p> 原本腿疼也只能勉強忍著,畢竟自己身體的緣故,怨不得別人,也不好如實相告。
小玉只能默默忍受,不料葉小樓卻說走不好路會連累鏡往樓,這分明是想要敲詐勒索。況且,自己和鏡往樓本來毫無關系,最多不過是欠債還錢,明明是他在眾人面前承認了師徒關系,如今為何又說什么牽連。
“公子,若是我有什么錯,你說便是,我是無論如何也難再多走一步了?!?p> 說完,小玉倒在一棵桑樹下,眼前昏昏然,暈了過去。葉小樓蹲下身子,輕輕將小玉倚在身旁,兩人就像在夕池邊一樣一個坐著一個躺著。
只是此刻葉小樓的心情不如當時那般澄靜,林間絲絲小雨飄落,輕如雪花。定睛一看,竟真是山風帶雪,葉小樓輕輕將小玉臉上的一瓣雪花拂過,雪花化作水沾濕了他的手指。
“上回你不高興,棲霞山臨日下起一場大雨,今日你痛,這山上仲春飛雪,你還說你沒見過下雪的樣子,想來雪花入了水也就忘記了本來的模樣,成了浩浩江海的一部分。”
衣角被一只手牢牢捏著,他見著時,垂眼而笑,滿目溫情。
我竟然記得,記得這個女孩的一切,她的美麗、她認真讀書的神情和她偷懶的樣子。
我竟然都能記得。
你是誰?是要帶給我更多痛苦的人還是要我全力保護的人?對不起,讓你叫我一聲師傅,若是有更好的辦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也許這樣對你我來說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或者我該放你回去,待我弄清水下發(fā)生了什么,我自會送你回去。
小玉又仿佛置身熟悉的夢境。被溫暖的淡水包圍,不,確切的說并不是水,她分不清自己是水還是被水包圍著,只是覺得心中無比平靜和滿足。
她看不清周圍的時節(jié),四周是一片相同的景致,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是一樣。
天與地,東南西北都沒有不同,白天和黑夜也沒有不同。
可以說它是水獄,但這里不會令人恐懼,只有平靜和滿足;也可以說這里很像一個地方,對了,小玉想到,這里和凈月池底竟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凈月池底是一片灰白,而這里好像有世間所有的顏色,又好似什么顏色也沒有,卻是最美的清,最純的豐饒。
這是哪里?為什么我又來了這個地方?
夢境里闖入了風,闖入了寒涼,還有草木收斂的聲音,是夜的聲音,有陰寒妖邪之氣。
為何會有妖邪之氣。
捏著衣角的手越捏越緊,寒冷令小玉陣陣顫抖,她咋然醒來,宛如被夢的世界硬生生拋棄了一般。
醒時痛苦萬分。
“你醒了?”
一雙點亮了日光的眼睛。
“夏貝,太陽,給我太陽?!?p> 小玉語無倫次,幾乎又昏了過去。
“日光,日光,給我日光,爹爹,爹爹,你在哪?我回不去,我回不去?!?p> 細雪變作大雨,傾盆而下。
一只蜂鳥沒有逃過毫無征兆的大雨,摔落一旁,撲騰了幾下,身體收緊,做了死前最后一次掙扎。
棲霞山的簾幕被這雨生生洞穿,他親手布下的簾幕。
自他五歲建起這道簾幕至今都無人能使其破損,如今這個女孩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西南處的簾幕化成了殘枝敗葉。
他豈會不知這般異樣非妖魔之力不可為。
他又豈會不知他當日帶回山中的少女非陸上之人。
他當然知道這個女孩與眾不同。
也知道這個女孩是水下眾生中尤為特殊的一個。
他把息夜給了她,毫無顧忌,甚至沒有片刻猶豫。他知道離了息夜,自己將受清英劍自凈之苦,如寒冰刺骨。他更知道沒有息夜,他的身體也會變得丑陋,月圓之夜他必須和水下生靈一樣換大地之靈氣,保自身不遭腐壞。
若是母親知道息夜不在自己身上,更是會惱羞成怒,弄不好棲霞山的花草鳥獸又要忍受四季寒冬,草木枯槁,或是暴雨數(shù)至,水潦為敗,霜雪大摯。
四時不足,棲霞山的山民更會首種不入,秋收無果,度日維艱。
即使明知會如此,葉小樓也沒有猶豫過。他自己也說不清其中緣故,只知需要保護眼前這個女孩,至少等她長大,送她回家。
而此亂世,天地運轉無時,他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怎樣一條路。